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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苦丁 ...

  •   章四、苦丁
      镜中的眼睛,是白檀香木底子上镶嵌了墨蓝剔透的琉璃。
      凤冠上的上好珍珠颗颗圆润,当中闪出一点白金光点,颤巍巍的顶花上还沾带着脂粉朱墨的清香,一个热茶壶已经放在了妆台的桌子上。伺候行头的戏班小师傅帮着墨尘音把身上那套明黄锦绣凤袍脱了,小心翼翼的捧着,分量真是不轻。行头是新做的,锦缎光滑,质感柔软冰冷,上面五色丝线和着金线绣了凤凰牡丹,一片灿灿的富贵荣华。沉重华贵的点翠头面全数摘下来有不少件,按照顺序码放好了放在一个雕花檀木盒子里,小师傅偷偷往里一看,满满一盒的流光珠翠耀人眼花,好家伙,光这身行头这副头面,不怕值上一根金条?那双修长洁白的手托了茶壶饮着热茶,手指上一只翡翠戒子还没摘了去,一旁又有人来送了不少值钱物件放上桌,竟然是金宅的管家,满脸赔笑着说:“墨老板您听听这外面又是满堂彩,真真是您的戏好啊。”
      “嗯。”坐着饮茶的人放下那只白瓷的小壶,利索的动手拆着头上绷着的黑色绒带,声音很沉,已经含了些许倦意,“抬爱了。”
      “您说哪里话来着,主家宾客们不都是盼着您么?”管家站在墨尘音身后客气的说:“现在离堂会完还有些时辰,能不能烦您再加一折小戏……”
      后台的确是人来人往的纷乱,可是妆台这一小片地方忽然的就这么安静了下来。管家满脸笑的站着,桌上的珠翠闪着,身后来往人的眼光都瞧着。取下翡翠戒子,那双手又拿了一块素白绸缎巾子擦着脸上的粉墨浓妆,眼睛却已经闭上了,“我刚刚已加了一出。”
      管家愣了一下随即笑意更深,“是大爷来让我问问的,他一位贵客朋友误了时辰只看了那出贵妃醉酒,说是欲罢不能呢。”
      眼看着那块巾子已经红红黑黑不成个样子,沉沉的声音再次发了话,“那也请管家上覆金先生,不加。”
      多少道眼光,就夹杂着多少复杂的情绪,可掩不住最深处的浓浓嫉妒,像是妆盒子里粘稠的朱墨,要把人从头到脚糊个一塌糊涂。小师傅暗暗咽了几口水,这就是红角儿啊。行头是最好最贵的,伺候饮场得有专用的茶壶,擦个脸别人最多也就用块细棉布他可以用素绸,次次听客赏下的东西他都是头一份,连加个戏都得客客气气的,请。
      没法子,谁让人是红角儿,戏班子靠着这个墨尘音能演大场子多赚不少钱,连班主都不敢违拗些什么。不过这位墨老板倒不是那种倨傲的人,虽平日里说话少也不多和班子里人接触,脾气还是不错的,也常笑,待人接物和和气气,就是透着一点淡淡的距离感。

      盆中的热水换了几次,墨尘音洗干净粉彩,擦脸的时候发觉有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台上唱戏的时候随意往下一瞧,就能把台下所有的情形全看在眼里,尤其是那一双双眼睛,时间一久就能从那些眼睛中看出不同的情绪来。有专心听腔的,有欢喜欣赏的,有色勾勾盯着的,但有一点都是一样的,那一点看着玩物一样的轻蔑。
      戏子嘛,旁人对着名角儿面上客气,可也不过就是下九流的行当,没人会真正当回事的。这北平城里多少专职票友宁可暗中拿着“黑杵”(票友参与商业性戏曲演出所得的私下收入),也不愿意正式下海,还不就是因为这么。墨尘音逐渐开始厌恶看他人的眼神,梨园俩字听着好听,但和这个世道一样,面上一件花团锦袍盖不住私底下的肮脏与混乱,自六岁签了卖身的死契进班子学戏,熬到现在十六年了终于成了“角儿”,见了多少脏事也数不过来。
      他在北平没有什么亲人,除了一个自小跟着学戏的师傅六铢衣时常有些来往。算的上能交交心的是一个学老生的师兄,名叫紫荆衣,现在改了艺名叫尹秋君在上海也很红,偶尔会写书信来。孩童发蒙时候他们曾在北平一起练功,分腿拉筋疼的一群孩子鬼哭狼嚎,稍稍偷懒顽皮一点挨打不说大冬天光着脚在雪地里罚跪,也多亏了这位师兄照应着自己才能活下来吧,墨尘音有时候会想,可惜现在就他一个人,只能打着十二分的小心照应自己。
      一个美貌的当红乾旦,多少双胡来的手都想来占一把便宜,能保住自己身子的清白干净他是费了很大心思的,如同讨厌被人盯着看,他也不允许旁人碰他的身体。

      感觉到那只手掌的热度和渐渐加紧的力度,墨尘音抓上身后人的手腕挣脱出来转身一看,被来人深邃的瞳孔吓了一下。这个人他刚刚唱戏的时候注意到了,毕竟清癯苍白的面容与那眼神中特异的光彩在人群中比较显眼。现在这位先生明显是喝醉了,双颊透着绯红,呼气间吐露着葡萄酒的气味,很好闻。
      墨尘音不动声色的后退几步,脸上挂着惯常的浅笑:“这位先生有什么事找我么?”
      “墨老板好,在下赭杉军。初到北平,只来得及看您一出小戏,很是仰慕。”虽然醉了还是很能说话的,一点也没有胡言乱语的样子。墨尘音的笑容未变,目光柔和,欠身施礼回道,“赭先生谬赞,只是一出戏罢了。”
      周围忙乱的人静悄悄停下来偷看。
      这张原本严肃的面容添上那种略带苦涩的笑容也不难看,赭杉军正正对上墨尘音的眼光,却忽然抓起了墨尘音的一只手,自己右手的手指在整个掌面上细细摩挲。——柔软丰嫩,指尖覆着薄茧。墨尘音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掌中已经被放上了一枚还带着赭杉军体温的玉石。只有拇指大小,但确实是块光泽沉郁的上好美玉,通体暗色赭红很是大气,中心有极小的一个点,整块玉的红色就像是从这一点流出蔓延而成。玉块上穿了一个小孔,系着赭红色绳子,原本应是佩戴在颈上的饰物,刚被赭杉军扯断了。
      “赭先生,太贵重了我可不敢接。”墨尘音把玉送回去。
      “是我自己愿意赠你,为何不收下呢。是了,墨老板是多少人捧着的红角儿,想必金银珠玉好东西见多了,不稀罕这小小的血精玉。”酒劲绵软,醉意上来已经完全盖住了赭杉军的理智,有点潮湿的手掌啪的合在墨尘音的手上不放开,温热的血精玉硬硬的硌着两个人的掌心,“算是我的礼,请墨老板再加一出。”
      “赭先生您醉了,醉中眼花怎么能看戏呢。”眼睫垂下墨尘音把那一小块血精玉握在掌心,手搭上赭杉军的肩膀,扶他在妆台前坐下,“若是您不嫌弃这儿的东西脏,我就先沏一壶茶给您润润嗓子,休息一下,我再加一出如何?”赭杉军按着发晕的额头,“可以。”墨尘音嘴角带着冷笑拎了自己用的白瓷茶壶走出去,一面解开罩在身上的水衣。

      茶水灌下一大口,赭杉军整张脸蹙成了一个核桃,噗噗的呛着往外吐,这个小茶壶还没有一个柚子大,里面放了不知道多少的苦丁茶叶,茶水是浓浓的碧色,至于到底有多苦只有赭杉军自己知道。他的舌头已经快麻木了,半咧着嘴的样子难看极了,两边太阳穴上突突的跳着,脑袋里面好似敲钟一般嗡一声响——
      挺有效,酒醒了。
      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响,那个茶壶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冒着热气的水滩中一片深色茶叶,还散发着苦苦的味道。墨尘音早换好了衣服,淡青棉布长衫穿着愈发显得他身材颀长骨骼匀称,浅墨蓝色的中分碎发下是一张带着英气的脸,他把手中的一顶浅灰帽子扣在胸前,微微施礼:“赭先生,对不住。”赭杉军长长舒了口气,苦涩的茶水滋味在嗓子中也慢慢回甘,有了一丝香甜,他站起来很正经的回礼,“抱歉,对墨老板无礼了。”自己酒醉后来到后台到底对墨尘音做了什么他脑中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但看面前的这位墨老板淡然的表情下隐藏着一点怒意,便以为自己真是无礼了,心中甚是懊恼。还想再解释点什么,金鎏影和苍已经进来,看着一地狼藉心下便有些了然,只岔开话题去问赭杉军酒醒了没有。墨尘音微笑着打圆场,放下帽子说自己走的急不小心摔碎了茶壶,又把那一枚早握的热乎乎的血精玉拿出来还给赭杉军,“赭先生错爱,这等贵重美玉墨尘音实是担当不起。”
      苍却代赭杉军推了回去,笑说,“墨老板哪里话,担不担得起这块美玉暂且不论。只是送出去的礼您要是再退回来,岂不是削了赭兄的面子,旁人又好说您恃才狂放,总之都是难听的。”墨尘音面上一怔,赭杉军已经握住他的手重新把玉推回去,暗红色的瞳仁中满是诚恳,“酒醉时候我对墨老板多有叨扰,这块玉权当赔礼压惊,何况您也确实配得起。”直看到墨尘音把玉收了回去,才拱拱手匆匆离开。苍看看赭杉军的背影,又仔细瞧了瞧秀眉微蹙的墨尘音,不再多说拉着已经笑的打跌的金鎏影走了。
      外面宴席到了尾声,醒酒的酸辣汤上来窘迫不已的赭杉军大口喝了几碗,把最后一点醉意也驱没了。苍一本正经的说,“我看赭兄这次是真的动心了,金兄你说是不是?”金鎏影表示赞同,“这位墨老板举止得体文质彬彬,赭兄是读书人看上了也不奇怪。”赭杉军一时说不出话来,头脑中回映着墨尘音的身影和谦谦笑意,挥之不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苦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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