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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她二十岁的时候死了爹,不是太悲伤的事。死了的爹留给她一幢公寓,这也不大值得高兴。她当上公寓管理员之后地球还是转,饭还是被吃,课还是被上,房客搬进来房客搬出去,她去送钥匙,收钥匙,还有一些琐事。
      快乐是不是红色的。
      ——新搬来的房客在门上贴着红色字条。她想这个人一定是不快乐,或者怎样,快乐是很容易流失的,她想这个人是想说明什么。
      开门的女人一头卷发,可以加前缀比如“很美丽”、“很新鲜”,事实是她皮肤白皙几乎要透出光来。
      管理员站在门口,说很抱歉,公寓不允许贴对联。
      她用鼻子笑了一下,她说你见过就一条儿的对联儿么?
      她说很抱歉,就一条的对联也不许贴。
      她就扁嘴了,说,我是不允许任何事儿让我心情变成屎绿色的,你,明白啦吗?
      她回房间的路上想着我不明白啊,那不是需要明白的事。

      三天后,她发现各门各户前陆续贴起字条。
      “小姐给我生孩子吧”、“我爱泡面”、“犬夜叉你将那好吃的还来呀”、“杀生丸大人我定要将你xxoo啊啊啊啊”、“邪见去死”等等的,很多字迹很多颜色很多纸很多人,填满了苍白的墙壁。
      她想对联的形式还真丰富啊。
      罪恶的发起人靠在走廊边,环形的公寓楼,她背后是两楼之间旋转上升的浮尘和空气,她笑得十足胜利者,她说我喜欢这样。
      她提着书包,她说你一定从不遵守校规校纪。
      她说这样多好,像能看到每个人的灵魂。
      她想说你不能,但最后还是说,能吗?
      能的,虽然人类都是章鱼烧似的生物。她说完就自顾自地笑起来。

      舍规第二十三条“不得在门口张贴对联、海报等”被划上删格线。

      春假时她常常摆了板凳坐在门边,看穿红衫的少年和小狐狸出门放风筝,看绿矮人带着小罗莉满载棉花糖而归,看套房里的七个男人卷了行李离开,她原地不动,很有闹中取静的意思,卷发女人早早甩掉厚重的毛衫,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很不浪漫的打喷嚏。
      顺着第五朵云逝去的方向看,隐约有新绿色漫过墙头。
      她说三月末会有樱花吗。
      她说会的,但不在这里。
      她说有樱花你会去看吗。
      她说也许,但不是现在。
      她回头看那些背着行李的人,来了又走来了又走。渐渐有散漫的烟圈飘过来,飘上头顶,女人的眼睛溶化在粉尘之中,兔子似的一眨一眨,灰色拂过血红在风中弥散开来。
      她抬头,这里禁烟。
      有这回事?她疑惑地抓头发,顺手掐掉烟。
      她想你是真不爱看说明书是怎样。

      但有句话说的是,朽木不可雕也。
      放学回来离大门十米开外,看见右边的楼顶朝天空输送着微薄的雾,若隐若现欲隐还现的浅光。老祖宗的箴言果然灵验。
      舍规里的确没有“楼顶不得吸烟”的相关条例,她钻死规矩的空子钻得倒挺得心应手,楼顶悠悠地飘着烟,她站在楼下静静地看,不打算亡羊补牢。她想抽烟或许是她的爱好。
      她自己呢,她没有爱好。
      到后来过了五月过了六月,她隔了挺远就能看见。
      夕阳穿过稀薄的烟。

      卷发女人小她一岁但热爱在她面前充大,理由是两人悬殊的身高差。有时她给她看一些照片,主题混乱,缱绻的植物呆滞的脸或者凹凸的地平线。她自称是流浪摄影师,那些是她的得意之作。
      她说她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东西,她必须这样否则会憋死。
      她默默听着,她想那为什么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
      其实不很久。
      但为什么她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存在,就在这里,一直存在了数百年。

      夏天闷热的晚上她们坐在楼顶,她说要把最满意的作品给她看,用自己带着的微型投影机。一束光穿透茫茫夜色,不大的映像投在楼顶小屋的墙上,一个红色纸片在风中翻飞,还有细碎的枯黄的叶子,几乎不可观测的风沙,它们跳舞。
      在风中。
      她很难得地没有指手画脚,定睛看着画面,说你看,它们多快乐。
      她很难得地点头说,就像有生命一样。
      她说笨蛋啊,它们是有生命的,否则怎么快乐。
      她想说因为它们没有生命所以不会快乐,但还是点了头,不说什么。
      她说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一切的本因是风,风带着它们跳舞了你知道吗,那感觉很自由。
      ……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我是风,如果我会是风,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
      她接过她的冰棍,一口含进去冻伤了舌尖,不大尝得出味道,冰凉的水气在体内蔓延。现在是八月的夜晚,没有风,没有星星,她叼着冰棍躺倒在光滑的水泥地面,懒洋洋地说关于天空、树木和萤火虫的事,在维鲁或锡吉里耶见过堪称辉煌的萤火虫群,分开的时候像一个一个的火星浮起来,下一秒又不知到哪里去,你要盯好它;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像突然着火似的,但是不害怕,是生物体的冷光,又好像很温暖的样子,那样的光亮,令人动容。
      她说你,想不想去看看?
      她说不行,我还有这间公寓。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她坐起来,海藻样的长发微微拂动,眼睛里模糊的红色,泛着愈发清晰的光。
      她说你为什么总要到处走。
      她说不知道啊,可能是上辈子不自由。
      然后她握住她的手,

      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下,她习惯性地坐姿笔挺,隐约记起很早前看过的词,讲夏天,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这里是市中心的公寓楼顶,没有稻花和青蛙,偶尔能听见低调的虫鸣,向更远处看,高架桥边一排的路灯似乎挣脱了束缚,在深蓝幕布前跳起无规则的舞。萤火虫,她只是在电视或动画片上看过,那也是很小的时候了,她没有亲眼见过萤火虫。
      但她想那会不会就是萤火虫。
      那样的东西是不是只要跟她在一起,就都能看到。

      是不是。

      立秋时她去买了章鱼烧,三颗滚烫的小丸子盛在条形纸盒里,第一口往往只能咬破薄脆的外皮,第二口是里面的菜叶,和着美乃滋咽进肚里,吃了半天才终于找出小粒小粒的章鱼。
      圆圆的一颗大部分是空气,撇开蔬菜和酱料,只有最深处的一点点是关键的章鱼粒。
      大部分人都是像章鱼烧一样口不对心,最诚实的灵魂只有一点点,总是沉积在心里。
      但她不是这样的。
      她看着她提箱子离开的背影时突然这样想。

      她是风她要看遍这个世界。
      她只是一幢公寓的管理人,她只要坐在门口看着房客们或沉重或轻巧地提着行李的样子,来了又走来了又走。
      她向所有人展示她最诚实的灵魂。
      她不发一语。

      次年雪融的时候,对面的大厦被拆掉了。
      说是不能再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市里大搞绿化,大厦的遗骸被清理干净,原地被开辟成街心公园种起高高矮矮的植物。
      顺着第五朵云逝去的方向看,逐渐有新绿色漫过墙头。

      夏天闷热的夜晚,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虫鸣。
      秋天的章鱼烧依然尖酸小气。
      冬天没有下雪,红杉少年和小狐狸蹲在门庭前“想打雪仗啊想打雪仗啊”地念个不停。

      他们说苦修一百年才有两人共处的一天。
      她修了五百年获得自由,然后还有多少个五百年才会又到她身边,一个吗两个吗或者要叠成平方也说不定。
      她好像听见她说得了吧,你要跟我共处一天还不定得修多少年。

      她大四的时候,对面街心公园生长了一年的樱树终于开出花来,风一吹就落下一地,很多人结伴去赏花,其中也有她的大小房客。
      市区最显眼的地方换上新的广告牌,红白的主色和边缘微乎其微的海蓝,加勒比浅海的纯白珊瑚岩上绽开的真红色海葵,点燃了混凝土城堡的白天黑夜。

      你握我的手
      好像两个灵魂在交流

      ——那旁边写着这样的话。
      以及:某新锐摄影家个人作品展。

      头顶一片湛蓝没有云彩,抬头看,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坠入无边无际的天空。
      还会有人趁着夕阳未落的时候在楼顶抽烟吗。
      夕阳穿过稀薄的烟,有些寂寞的颜色,她隔了挺远就能看见。

      她听见她的声音,她叫她“无”的时候,懒洋洋拖长的音调。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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