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成灰》荆之薇

4、第 4 章

　　明镜轩。
　　淡绿色薄纱飞扬，珠帘相碰发出叮当碎玉之音。霓裳羽衣曲的旋律在屋宇间回荡。我盈盈卷帘而出，在众人探询的目光中翩翩起舞。
　　偷偷地，我看了眼宫修介，笑意淡淡。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僵硬。
　　平素穿着打扮偏向于清雅的女子，以一种妖艳的装束出现他面前，他应该大吃一惊的。
　　然而，我没有忘记，他不是别人，他是宫修介，是在权力的召唤下，浸着血向前跋涉的死士，心早已在别人的温热中变得麻木。况且，他的心思定然不会放在我身上。
　　我踩着琵琶的韵律，伴着缕缕萧音，在红毯上一圈圈旋转，将艳红裙旋转成一朵盛开的睡莲。曲末，以一种最自然的姿势，顺着他的意思落于他怀中。抬眸，与他对视，笑一笑，随着他的目光共同扫视满座宾客。
　　我自知不擅长跳舞，舞姿会僵硬，舞步会凌乱。可我别无选择，不愿让别人用失望的眼神看我，尤其是他。
　　他咬着我的耳朵，这是我特意从江南请来的“贵客”，为首的是边之玉边大侠。”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叫边之玉的那个人一袭白衣，下巴尖尖，冷傲的长相，在明亮温暖的烛光下，透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气息。
　　那是一种剑客惯有的在长久的厮杀生活中日积月累而成的气质，与宫修介身上的那种潜藏的戾气完全不同。
　　边之玉的身侧放着柄长剑，剑鞘上刻有精致古老的花纹，丝丝铜绿在目。那些花纹像是道道咒文般，尘封着厮杀血腥，独余空灵沧桑。剑旁搁置着嵌金丝锦盒，看形状，是架古琴。
　　之玉，之玉，温润如玉，不知是江湖上哪个门派哪位高人的得意弟子。
　　他随身带着这两件东西，时刻不离身。是不是剑在人在，剑断人亡亦或是琴在人在、琴失人亡？
　　我突然生出些羡慕之情来。这些人，月下舞剑、义薄云天，潇洒闯江湖，乘舟弄琴弦、看雁叫西风，闻断鸿声远；骑马看长河落日、大漠雪山。在边塞酒肆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丧命于比剑决斗中，隐居深山对弈松下，无论哪种结果，都是我一生无法企及的奢望。
　　他们必定有信仰、有准则，可以为之奋斗一生，而我，什么都没有。
　　我毫不避讳深深凝视着边之玉，直到他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我。
　　不错，湿漉漉的，就如山林绿叶上闪着光的朝露，映衬得眸子都是清澈明亮的。也许，对于他们来说，世上所有的事都可以用武力来解决吧，只是铁与血、生于死的差别而已。胜负皆英雄，对就是对，错便是错，简单明晰澄澈了然，不然怎么会有如此清亮的眸子？
　　而宫修介的眼眸是冰冷漠然的，是漆黑的深渊，神秘有吸引力，看一眼就会深深陷进去，沉溺于其中无法自拔，片刻之间只得乖乖受他的牵制。
　　对于我颇为无礼的眼神，边之玉蹙眉，不悦地扬了扬下巴，回视我的目光中有种炫耀般的高洁孤傲，微微眯起的眼眸凝聚着越来越明显的鄙夷之色。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样的眼神我觉得很开心。
　　他大概是把我当成仗势欺人的舞姬了吧。如果他知道我的身份，又会有怎样的表情，会惊讶还是更深的不屑？我只不过是顶着宫夫人的虚名罢了。
　　抛却这虚名，我便是被人用一枚铜钱买来的下人，甚至还不如一个优伶。
　　早就应该有人这样看我的，带着五分鄙夷、三分怜悯、两分真诚。
　　异样的亲切温暖使我阴郁的心境顿时晴朗不少。
　　腰间狠狠一痛，我自思绪中抽回神。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对客人不得无礼”宫修介的声音低沉，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是”我低低应，假装没听懂他一语双关的话。
　　“边兄弟堪称人中翘楚，为人高洁义气，以音律扬名天下，他便是前几日我和你讲的江南第一剑客”宫修介刻意压低声音说。
　　我吐出一口气，已经知道他找我过来是要我做什么了。既然这些人如此厉害，他说话又这么客气，不拉拢他们为己所用岂不是太可惜了么！
　　一股莫名的怒火在我心里腾地烧了起来，我放下勾住他脖颈的手臂，抽出丝绢来为他擦了擦面颊，向宫修介讲明：“不必对我说这些，我一介弱女子，不懂霸业兄弟之事，知道了也不能为你做什么。”
　　他扬眉，闭口不言，笑得颇有深度。深邃的眼眸中浮上了几丝凉薄。
　　我敌不过如斯冷意，转过脸去又看了眼边之玉，他品饮着杯中普洱茶，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甚在意。
　　我敢肯定边之玉不近女色，又或者，这是习武之人的大忌。
　　情动。欲现。魔生。祸至。
　　情原本就是种甜蜜残忍的东西，足以成为一生的牵绊。
　　“要是败了呢？”我抬起脸来看宫修介的神色，他则以更深的笑意来回答我，眸中寒冰一层层融化。
　　在宫修介面前，装糊涂只能徒增我的愚蠢罢了。
　　是否能够把它理解为一种默契，还是一枚棋子的悲哀？
　　妻子？棋子而已。
　　世间给了我一双眼睛，世事却不允许它明亮干净，纯真如孩童。
　　自知多问无益亦无趣，我静静起身，对着座众宾客敷衍地笑了笑，俯首，一任璎珞流苏碰撞着滑过脸颊，继而转身没入了珠帘。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密切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
　　对于这场鸿门宴，众人早已怀了十二分的戒备之心。方才我于宫修介的那番“悄悄话”已不是什么秘密。
　　在庄重的正堂，本应礼贤下士的宫修介公然与一舞姬亲狎昵语，那么，这看似舒缓的场面定然暗涌波涛，犹如一支搭在弦上的利箭，稍有风吹草动，箭必发，双方兵刃相见。
　　该僵而未僵，足以证明这不是他们的首次交锋。
　　宫修介是故意的！
　　那么，是在试探谁？
　　想起宫修介发凉的脸，我顿了顿脚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单凭眼睛，瞧不出。
　　他在怕什么？
　　边之玉一行人对于他的宏图大业终是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吧。
　　不是朋友便是敌人，不容谁置身事外或袖手旁观。在意，所以害怕失去。
　　迂回的风轻扬起面纱一角，薄薄的绫绡衣衫抵不过阵阵凉意。珠帘轻晃，我抱琴，将其置于檀木几上，指按琴弦，停住。
　　静默后，手起，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