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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青吾雪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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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顶高寒,烈风枯涩,青吾之境的寒冬,天空惨白无边无际,飞鸟不及。细碎的冰凌泛着透白的光,冻彻眉睫。我搓热双手,听着淹没于重重白雪之下的一段故事,觉得连走访天下的说书人都未能道来。
那是我与东陵衍来到青吾之境的第五日,花瓣飞扬的庭中,炉火不温,清泠泠的酒水凉了又热,不辨昼夜的仙境,我陷进了凡尘的故事中,看洮斋将梅骨护于胸前。仙人的姿容俊美冷峻,却在眼角透出温热,他与东陵衍说:“仙人拥有那么漫长的岁月,不老不死的等待中我看过了太多,总以为自己早已明了一切,却不知,在那时晏歌的眼里,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尘世间的顽童,枉费活了千年。”
东陵衍将手袖在怀中,懒懒地笑,他说:“比起那个人,你悟性倒不算差的。”话罢,眼角瞄向我,似是挑衅一般。
我不知为何,只觉得那目光虽不尖锐,却刺得我眼角生疼,便低了头,看着杯中的水,道:“仙君,你何以才能将梅骨给我?”
明知不可为的事却偏要为之,师父曾告诫我万万不可,那是动了妄念,是佛家大忌。我却执意要那梅骨,因为我不想谢知闲死去,我以为自己欠了他太多。
洮斋却是笑,飞逸的眉角挑起一丝无奈,道:“小师父可能还我一个晏歌来?”
死人复活有悖天理,我只是一个凡人,自是不能,但关乎开解劝说的道理我懂得太多,洮斋由此执念,只是因为他看不破,放不开。我想问他可懂得何为放手,人死亦如灯灭,强求不来不如不求,这是放过晏歌,亦是放过他自己。可转念一想,此理却是大大不通,若是如此,我又何必执意要那梅骨,为了谢知闲不死,难道不是有悖天理,强人所难?
于是我只能摇头,洮斋不甚在意,他说:“我亲眼看着晏歌死去,在那段最后的时日,他变得疯狂暴戾,狠狠地折磨我与他自己,我总是觉得,对于那时的他来说,我对他的爱与否已变得毫无意义,他在绝地的荒途中无所归依,最冷的冬夜我抱着他在炉火前取暖,火焰却映不到他的眼底。”
那一刻我才知道仙人也会哭泣,泪水与凡人的一模一样,映着雪光,是晶莹剔透的白。
“我确实是顽劣的小孩,一直不懂得何为情爱,当背负上晏歌的生命,我就知道,万劫不复,我都要一生背负。”
那一刻庭中变得很静,只有洮斋的声音,然后便是什么都没有了,连风都不知为何离开。良久的静默,东陵衍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壶酒,眸色湿润,语调一如平常:“林尘,去看看谢知闲,把这个带给他。”
我看一眼那酒,春风笑,晏歌为洮斋酿的酒,我不喝,却知道很好。
我转身离开,最后一眼,看到东陵衍看着肩头落满梅花的洮斋笑,眸光深沉如海。
……
离开青吾之境,我们便前往东陵衍的药庐,他说那也是一个人间仙境般的地方,他与谢知闲的初遇,便是在那里。
一路之上我的心情沉闷,话少得可怜,谢知闲亦是经常望着窗外,半天不发一语。东陵衍是闷不住的性子,看着我们两个脸上愁云惨淡,自是想方设法地寻些乐子出来。
比如不走近路,偏偏绕道遥远的繁华商城丰都,只是为了看那纸醉金迷的市图街景,却浪费了大量时间,一日,他带着我到丰都飞音阁听曲,悠悠哉哉地,我对此表示极度不满,东陵衍却不以为然,还用双手掰着我的嘴角强硬拉扯出一个弧度,他的面孔在我眼中越来越大,几乎要钻入我的眼眶中,那张潇洒的脸上表情又惊又喜,他说,声音雀跃犹如孩童:“林尘,你要多笑嘛,看,你笑起来多么的好看!”
我对此毫无办法,却耐心劝导东陵衍,希望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眼看谢知闲身体一天弱似一天,我却无能为力,只恨得自己不会医术,满腹的佛经法论,也抵不上在世神医的一句真言。
只是,东陵衍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窖,他说:“林尘,我说过没有梅骨就救不了谢知闲,你忘了吗?”
东陵衍的眼中有水色的波光一闪而过,他用手指扳着我的肩膀,指尖陷入肉里,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澈无垢的眸中倒映着一张苍白的面孔,失魂落魄般定定不动,泪水划过,串成了一道道细线,落地无声。
东陵衍说:“林尘……你哭了。”
是的,我哭了,我看着东陵衍用食指划过我的脸颊,抹干了那上面的泪水,像是为了某种证明般,摊开掌心放在我的面前。他的指尖有着不正常的冰凉,像是冬月里结满房檐的冰凌,棱角尖锐,所以彻骨寒冷。
“林尘,我与谢知闲相遇在九嶷山下的竹林,在那里,我遇到了真正的谢知闲,所以,我要把他葬在那里。”
东陵衍的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坚定,我发愣似的点点头,却转瞬清醒。
“东陵衍,什么叫做真正的谢知闲,你又了解他有多少!”
那一刻东陵衍漆黑长发似绢似墨,眸色深沉,淡淡然地转身,我却仪态尽失,拦住他的去路,双手牢牢抵住他的衣襟。大力之下东陵衍撞上了桌角,一声闷响,茶水尽洒在地上。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可是事实便是如此,此时此刻,我有着毫无道理的疯狂。
东陵衍叹息一声,手指扶着额头,含笑看着我:“林尘,我与谢知闲曾经把酒言欢无话不谈,是生死相交的好友啊。”
我咬住嘴唇,仍旧有些不甘心,双手还在纠结。东陵衍一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抚上我的嘴唇,笑容宠溺:“咬这么紧做什么,看,都要流血了。”
我脸颊发烫,心中气得不行,却无话可说,于是越加憋闷,干脆狠狠瞪了东陵衍一眼。他倒是不以为意,摊了摊手,看向窗外。
我有些犹豫,脑中乱作一团,有些东西呼之欲出,我再也压制不住。我伸手往杯中倒了些酒,一口饮下,辛辣的触感顿时如火般冲入胃里,堪比燎原之势。
东陵衍在一旁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不言不语,等待下文。
我皱起眉头,挣扎犹豫,看着他的笑,脑海中无数谢知闲的影像一闪而过。突地一个炸雷落下,天阴欲雨,烈风呼啸,心境犹如荒原蔓草,只有绝地,没有归途。
我抬起眼睛望住东陵衍,一瞬不瞬地:“我没有生气,也不是在愤怒,我只是不想知道原因,但是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又怎么会发生?我遇到无尘,遇到洮斋,对于情爱,对于风月,再不是一知半解……我觉得害怕,我害怕这种感觉,它太不熟悉,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拥有。”
东陵衍倒酒,慢条斯理地喝下去,如此循环往复,期间经历了很长的时间,他都没有再看我。我一时茫然,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嘴唇颤动,却终究再说不出什么。
飞音阁的唱台上光影交错,妖媚蛇形的铜灯台上点燃了密密地灯火,迷香生情。突然耳边一静,听客的交谈声止,我顺着东陵衍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袭红衣曳地,海棠花瓣中,赤足的男子怀抱一把古琴,双目紧闭,被一个小童牵引着坐在了台中。
有人叫好,那男子准确无误地将头偏向声音的源地,舒眉展笑,眉间赤蝶舒展,妖冶欲飞。
我刹那惊愣,觉得那蝶竟似活物一般,谢知闲在一旁喃喃低语,声音夹杂着些许笑意:“他那七百年的烈刑是受完了还是怎地,算算时间,不该啊?”
琴音悠悠响起,此时我已再不能思考任何,时间像是融了暖暖的春意,犹踏溪而行,流水潺潺,清风迎面。简单清淡的小曲,却将人的灵魂摄入其中。露天的唱台上月华摇曳,清辉淡然,满地的海棠映着月光,碎玉乱琼般,光辉缭乱。
有风,吹起台上之人墨黑的长发,那眉心的赤蝶似欲振翅而出,似是入了画景。古琴音色偏冷,我虽不大懂音律,却亦能听出琴音之意。
最后几个长调,音消,指歇。
红衣的男子被小童牵引着走下唱台,我看到雅间里纷纷有人挑帘去看他的背影,那人却依旧不疾不徐,直至身影消失。
东陵衍叫来了小二,赏了些碎银两,开始问道:“那人姓甚名谁,何时来的,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
小二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答谢了赏银,对东陵衍的提问却是闭口不言。
东陵衍无趣地笑笑,为难了那小二几句,便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我也挺疑惑,看东陵衍的反应,想必那红衣的男人定是东陵衍的朋友,但东陵衍是个神仙,难道那人也是个神仙?怪不得了,琴弹得这般好,不是仙音又是什么?
正直发愣之际,东陵衍笑了出来,听着颇为欢快,扇子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掌心:“林尘,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遇到了他,谢知闲也许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