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of loser》旧锁

14、14

　　不过，不论是凌语宸的同事、以前的同学、朋友，还是她的亲人，谁都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这件事。

　　她因为“觉得不真实”而没有把结婚的消息告诉别人，又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结婚了，而愈发显得“她结婚了”这件事很不真实。

　　好像说出来，“哎，那个，我前几天结婚了。”别人都会笑笑，凌语宸恨嫁啦，然后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

　　叶鸣夏突然又联系她了。她现在跑到一个小山沟去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随当地人生活的节奏。不过据她讲，这山沟儿山清水秀的，很像八九十年代国产电视剧里那种，清清净净的样子，“老了来这里养着也不错，绝对远离尘嚣的清修之地。”

　　她佩服叶鸣夏，就像半老徐娘对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那种，有点幽怨有点无可奈何。说“佩服”时语气也是酸溜溜的。很多人，对什么事都有股子热情，活得特有劲儿。凌语宸看旅游照片，好看的也就在心里赞一下，但完全不会萌生强烈的“我也要去啊我也要去啊”的心理。越是美好的，她越是却步，越是希望保持距离。

　　对生活舒适，她没有特别大的欲望，青灯残影也好，家务操劳也好，她不会觉得辛苦；仆从成群也好、奢侈迷离也好，她不会那么向往。人需要的也就是三餐饭、一张床。花样百出的享受方式，并不是物欲社会才产生的，也许正是人性里各种各样的欲望的延伸吧。她一度认为，自己适合做个苦行僧。

　　但另一方面（她有时会辩证地想），她这种甘于接受清贫现实的心态，其实是不是因为，对真正责任（比方说，年轻时要赚很多钱）的逃避呢？又或者说，她的不思进取，其实是不是对自己无能的一种适应呢？一旦想到这个层面，她就开始痛苦地抓头发。她真正喜欢什么？清贫，还是安逸？她并不知道。也许有朝一日，她进了安逸殿，也会醉生梦死，忘了前尘呢。

　　或许更多时候，该庆幸她对物质享受的麻木和迟钝。她一直面对自己的内心，较少被欲望之类主宰。纵使痛苦和纠结吧，那也是对自己真实情感的追寻和迷惑。与外界并没有太大关系。她这种自我的保持算不算好事呢，不好说，但她就是这类人。

　　她可真像个没情没欲的道姑。这种死气沉沉的心态，使她从十五六岁时开始，就活像是走过了万水千山、取次花中懒回顾的沧桑倦旅，而许多同龄人，都是有滋有味地青春飞扬，偶尔惆怅那么几回，当生活调味剂了。

　　不过对于她来说，现在的生活还是很好的。虽然有时会担心这种美好哪天突然消失。她尽量让自己，在该高兴的时候高兴。为什么要有那么多思想负累呢？过去那些永远无法言传的晦涩心思，把她与所有人都远远地隔开了。

　　她忽尔萌生很强烈的愿望，她不会再逃避，不会再犹疑，她要积极乐观的，和他一起走下去。路何其漫漫，前后的牵绊何其多，而他们终于走到一起，成为彼此的慰籍。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将和他一起面对。

　　陈宗锦把屋里寻了个遍，都不见凌语宸踪影，最后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找着她。

　　她坐在树下的椅子上，不知道在盯着什么看，嘴角是抹浅浅的笑意。

　　“凌语宸，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他在她身边坐下。

　　“吸吸新鲜空气啦。”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陶醉地扑在他怀里。

　　树木只剩枝条儿，远远近近、稀疏错落，夕阳把树梢连成红彤彤的一片。忍冬干枯的藤蔓缠着低矮的园篱，几片历经霜雪的颓败枝叶，还牢牢地盘踞在那里。冰雪早已融化，露出密密盘结于地表的枯草。

　　“凌语宸……”他打破宁静。

　　“嗯？”她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也是迷醉。抬眼，看见他的喉结。于是又赶紧闭眼，偎在他心口。

　　他干脆整个儿抱起她，使她坐在自己身上，下巴贴着她的脑瓜，“跟我讲讲，今天都做什么啦？”

　　“睡觉、吃饭、散步、看书、打电话……哦对了，”她正掰着手指一件一件回想，突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买了很多花籽草籽，等开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种花种草，然后到了夏天，这里就不会这么单调啦……”

　　陈宗锦看着她大笑起来，怜爱地捏了捏她的鼻子，“看来我老婆还想做个小花农哪。哪怕你不管它，这园子里一到春夏，也开得热闹呢。其实，每年春雨之后，园丁也会来这里打理的。”

　　“每天这样闷在家里，也好无聊啊。”她轻叹了一口气，抱着他的胳膊，“春天快来快来，到时候我们俩一起种好多花儿草儿，一直开到冬天。宝宝将来出生的时候，我们带她一朵一朵地辨认。”

　　“无聊可以给我打电话啊。或者给宝宝讲故事吧。”

　　“可她太小啦，估计还不能听到呢！”凌语宸身子往下滑。她的手开始时抓着他的袖管，后来不安分地伸到他衣服里。

　　“也是，你说，给孩子取什么名儿好呢？”他搂着她往上一提，让她坐直。

　　“嘻。这时候想，太早了吧……”他的制止反而激发了她好玩的心情。她更加嚣张地折磨着他。一边得意洋洋地笑。

　　“不要玩儿火凌语宸。你今天跟谁打电话啦？聊了什么呢都？”他声音低哑，还在忍耐，而下面的反应已经很明显了。

　　凌语宸不敢再继续了。从他身上挣出来。坐在他旁边，认认真真地讲了她那个大学室友，一年四季晃在外面游玩。

　　“等这阵子过了，你生下宝宝之后，我们去雷克雅未克度蜜月……到时，不问尘事，不知日月地待上一两年……”他的气息吹拂在她耳边。

　　“可是那里好冷呀。”

　　“谁在日记里写，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和我一起去那个白雪皑皑、空旷荒凉的地方……”

　　没等陈宗锦说完，凌语宸又急又羞地一下子咬住他的嘴，“偷看日记，坏人！我写的明明是和我爱的人……”

　　“你最爱的人不是你老公我么？”陈宗锦惊讶地看着她，表情委屈。

　　“谁说的，你是坏蛋和流氓。要去也是我自己去……哼！”

　　陈宗锦这次可没有忍住，他打横抱起凌语宸，绕过花园，走回屋子……

　　到了春天，园丁果然来帮着收拾花园了，不过，他特意给凌语宸收拾出一小片空地。凌语宸把那些花草的种籽拿出来，像模像样地拎起一只小锄头，到那片空地上忙碌起来。荒草落木的枯叶松枝，软软地覆在地皮上，她小习翼翼地翻锄几行地畦，花草相间，把种籽仔细地撒在地里，又盖上一层松土。她接过园丁手里的喷壶，给那些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儿浇了些水。

　　陈宗锦回来的时候，她兴致很高地扑到他身上，磨蹭了一会儿，她表情神秘又兴奋，带他来到屋后。

　　“你让我看这空地做什么……”陈宗锦假装不知道她想干嘛。

　　“看见没，我下午刚种的花！等天暖和一点，一准儿会发芽。”她指着那片黑乎乎的空地，神情飞扬地向他描绘，然后又得意洋洋地飞个媚眼，“你可能见过很多花，但绝对没见过我亲手种的花。到时候，清风徐来，满园花香，凌语宸的花……你说浪漫不啦？”

　　“浪漫浪漫。先进屋吃饭。”女人心思有点古怪啊，种个花就高兴成这样。他把她拽回屋里。

　　凌语宸现在每天就是在家里无所事事，从庭前逛到院后，散会儿步，坐下发会儿呆。等着陈宗锦回来。

　　最近他大约是在忙公司的事情吧。陈宗锦很少跟凌语宸讲他自己的事，什么陆江波、于文菁，甚至那个齐睿，再也没有出现在凌语宸面前。婚后的生活很平静也很美好，她眼下最大的希望就是，陈宗锦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了。他们以后真的不会再跟这些人有什么瓜葛。

　　她买了些胎教的书，但觉得没什么用途，高雅音乐、轻音乐、古典音乐，听得她昏昏欲睡，后来她干脆摸着肚子念诗经，然后把自己逗乐了。她还试着偷偷缝制了几件小孩子的衣服，可惜那些成品，她自己都羞于拿出来，但还是悄悄地藏到衣柜底，好歹是宝宝的妈妈新手做的衣服啊。

　　正坐在窗子底下，看着落日余晖，猜测这陈宗锦今天怎么这么晚呢？电话突然响起来了。看屏幕是个陌生号码，她迟疑地接下来。

　　“你好？”

　　“你好，请问是凌语宸吗？”那边的声音有点怪怪的。

　　“是啊，有什么事呢？”

　　“我是林海丰啊，凌语宸你竟然没有听出来？”

　　“现在听出来了……”

　　“呵呵。春节过后我一直挺忙的。什么时候出来一起吃个饭哪？”

　　“额？……”凌语宸一时不知道怎么拒绝。

　　“就这周六吧，周六下午三点在衡山路的咖啡馆，那儿挺安静的哈。你周六没有什么安排吧？没有的话就这么说定咯？”

　　“……没有，可是……”凌语宸嗫嚅了半天，也没可是出来。

　　“唉呀我们要开会啦，那我们到时候见了再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通话结束。凌语宸不怎么甘心地看着屏幕，她都没有时间反应过来好不好。这人也太利落了。

　　周六，周六陈宗锦一般都会在家陪着她的啊。她要怎么说呢。

　　电话上提示“此人尚未保存在通迅录中，是否新建联系人？”她下意识地想选否，不过一想，以前她不是存过他的号码吗？怎么又成陌生人了。

　　陈宗锦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看起来神情有点疲惫。凌语宸摆好拖鞋，接过他的大衣。“吃饭了吗？我去给你热一下吧……”

　　他拖住她的手。凌语宸回头。

　　“已经吃过饭了。怎么还没睡？”他按了按眉心，低头看她。

　　“嗯，不是特别困。我去给你放洗澡水吧。”

　　他看了她一会儿，径自上楼去了。

　　凌语宸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过了好久，才听到陈宗锦从书房出来。掀开被子，像平常那样抱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他闭着眼睛，眉头微皱。

　　凌语宸伸手摸着他的眉眼，鼻子，嘴巴，停住，然后轻轻吻一下他的唇角。

　　“乖，别闹了。好好睡觉。”他重新把她固定在怀里。

　　一方面心疼他、想安慰他，另一方面也意识到：只要他一个不高兴，很轻易就能把她推到千里之外。

　　她把肚子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整个一周陈宗锦都很忙，虽然每天都回家，但很晚。凌语宸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身边也是空的。有时候夜里，她呼吸困难地醒来，发现他把自己抱得很紧，胳膊几乎是勒着她。

　　她感觉到他的焦虑，这种焦虑也传染给她。她甚至有点不敢跟他说话了。

　　到了周五晚上，他终于回来得比较早，身上带着酒气，还有淡淡的烟草味儿。

　　他只喝了点汤，洗了个澡，就早早坐在床上，翻着什么杂志。

　　凌语宸到卧室的时候，看见他倚着靠枕，已经睡着了，杂志丢在一边。

　　她把杂志收起来，扶着他躺好，盖上被子，又把床头灯的光线调暗。

　　面朝他躺着，看他熟睡的样子。不晓得白天经历什么事情，他好像很累。最近难道有什么情况发生了吗？

　　他突然睁开眼睛，俩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

　　“你的花开得怎么样了？”陈宗锦扒了一下她的腰，她离得他更近，两个人鼻息相绕。

　　“还，还没长出芽呢。”一提到这点她就窘迫不已，她热心培育的种籽，实在不争气啊。每天都满怀期待跑过去看，却一粒也还没有发芽，连冒尖儿的迹象都没有……眼看园子里的植物，抽芽的抽牙冒绿的冒绿，只有她那一小片地，光溜溜地，好不荒凉……

　　看她低头惭愧的样子，陈宗锦嘿嘿笑了两声。

　　“你笑我……”她隔着睡衣拧了一下他的腰。

　　“我有办法，让它快点发芽。”他呼吸开始急促，捏住她软软的手。

　　“什么办法啊？”两人离得好近，好近，陈宗锦眼睛里，有幽暗的火。

　　凌语宸不可自制地红了脸。

　　“嗯。”他沉吟着吻了下来。手有节奏地抚摸、摁压着她，使她无限地贴合着自己。

　　“会伤害小宝宝的……”

　　“我们还用上次那个方法……”

　　风雨过后，喘息未定。

　　“你就会欺负我。”

　　“喜欢不？”

　　“大流氓。”

　　“你舒服就行……”

　　“陈宗锦！”

　　“还想要？”

　　凌语宸恨不得找个地缝儿去。不过，早就知道眼前这人本质上是个头号流氓，所以她其实也没啥不好意思的，于是，很快就理直气壮地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陈宗锦还陪着她晒晒太阳散散步。中午吃过午饭，临时接到个电话，他又匆匆出门去了。于是她面临一个问题，下午的约会要不要去呢？如果陈宗锦在家，她还是很有底气忽略那个约会的，即便林海风打电话来，她也不用担心自己又是犹豫、最终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去，因为陈宗锦肯定会帮她“解决”的。可陈宗锦一走，那个约会像很大一块石头似的压在她心上，看书的时候停一下，心想下午三点还有个约呢要不要去呢，走路的时候也会停下来想起下午三点还有个约会呢。她心里真是一点也搁不住事啊，稍微，不论多么小、多么微不足道的事都足以让她坐立难安、犹豫不决。

　　到两点半的时候，她还没有任何准备赴约的意思。

　　但转念一想，每天在家里闲着发呆，也挺无聊的，见见老同学说会儿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在担心啥呢？更何况，对于她来说，遵守约定要比不守约定来得更容易——谢天谢地，终于不用再犹豫不决了。

　　于是三点半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衡山路的街角咖啡店。

　　“不好意思啊，我迟到了。话说你等了挺久吧？”她向对面的林海风抱歉地一笑。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呵呵。天气这么好，出来逛逛挺不错的。”

　　服务员走过来，凌语宸随便点了杯饮料。

　　“是啊，不过我就是有点懒呐。”

　　“多出来走走，习惯也就好了——培养一个新的习惯，只需要22天。”

　　“没有什么动力呢，对逛街呀、旅游呀，都不是特别感兴趣。”

　　“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那周末有空可以去爬爬山嘛，或者去海边玩也不错。”

　　“嘿嘿，这个我倒是蛮喜欢。”

　　“下周咱们一起去K山？那儿风景也好，人也蛮少的，走走停停，一天就过去了。散心、健身，一举两得……”

　　“噗，说得跟广告似的。”

　　“哎，说起来，你不也是广告从业者吗？前两天我还路过你们公司了，当时还猜，如果我突然来到你办公室找你，会不会让你大吃一惊。不过，考虑到可能会引起你同事的遐想，为了不使你成为话题人物，我还是很识大体地匆匆路过了。”说完他双手交握支着下巴看她。

　　“想得真是周到啊。引起别人的误会就不好了。”凌语宸顺着他的话说。

　　“不过我已经从那公司辞职了呢。”她又补充，“还有就是，我已经结婚了，而且……”话没说完，她停下来，因为她看见林海风那忍俊不禁的表情。

　　“哈哈，凌语宸，你不会是已经察觉到我想追你，故意找出这么个说辞吧……你还真逗……冷幽默……”但说着说着，他就发觉不对了。凌语宸左手无名指上，不起眼地戴着一个戒指。他刚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还有，凌语宸的表情是很严肃、坦诚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后背冒出冷汗。

　　“凌语宸，你说的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春节后。亲戚也不知道朋友也不知道，我和他只是领了证，并没有婚礼……不好意思啊，这么跟你说，好像有点突兀……”

　　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凌语宸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他……然后告诉他之后，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就像现在……

　　“你不是有什么苦衷吧？……”林海风试探地问。

　　“怎么会。只是时间有点紧，将来也会慢慢告诉大家的……”凌语宸努力使自己表情自然。

　　“那抽个时间，让他出来见个面吧？”

　　“嘿嘿，好啊。以后有时间啦。”

　　这个话题就这么打住，两人很默契地聊了聊工作上的事。虽然凌语宸现在是无业状态，但她对工作这件事还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像是为了掩饰之前的尴尬，也像是有感而发，她讲了很多对工作、对这座城市的感触。

　　林海风听她说着，眼前她雀跃欢欣的样子，好像又变成十年前的少女。那个因为迟到而狼狈地溜到座位上的凌语宸，那个在体育课上被罚唱歌的凌语宸，那个懵懵懂懂的、更多时候是安静坐着的小姑娘，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别人的妻子了呢？她托着下巴愣神儿的样子还那么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对十六岁的凌语宸，他没来得及表达青春期的萌动，就匆匆转校……谁知道她的影子竟深深地驻在他心底。春节与她聊天的时候，他还因为重逢而惊喜、因为将来的某种可能而激动……他怕自己的感情吓到她，用力按下自己的悸动，期待着平缓而自然地与她重新开始，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先他一步，已为人妇，又一次要转身错过了。

　　从来没有，这么彻底地要失去一样东西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