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茕饮》吴大福Hippie

1、第 1 章

　　顺帝二年，年度初晨，京都郊外氤氲着乍醒的雾霭，竹林中罕见的潮气，似乎触手即湿。
　　不远处，颠簸着一行车队，带头的有十来个将士，身着铠甲驾着马开路将队伍围做一团。约莫有三四辆马车，车身雕花精美，帘上镀金刺绣可见尊贵。
　　按序第二辆马车外，只见一灵气逼人的年幼女孩儿撩起帘子探出头来张望，那女孩乍看不过金钗之年的模样，生的玲珑剔透，肌如玉雕，挽着双髻。一身富贵红的百褶如意裙却又透露着喜庆。
　　“姨娘，还有多久到别院啊，这天真凉。”女孩儿和上帘子，把手往暖炉凑去，一边看了看依在对面取暖的婀娜美妇。
　　“一盏茶吧，璇玑,郊外可不比城里别着了风。”美妇漫不经心的挑眉，向被唤作璇玑的女孩儿叮嘱着。
　　车内炉火正旺，璇玑点了点头，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里的九连环。那是个民间常见的小玩意儿，只因为送的人特别便一直留在身上，可惜都一年了却还是解不开，璇玑不是没想过找个会玩的帮忙解了得了，可是碍于好胜心怎么也不愿意在那个人面前服输就一直留至今日。
　　璇玑上下使劲□□了好几下却还是一团乱，心里想起要是解不了还不得等那人过几天到了像他讨教，出丑就更加烦躁，一阵泄气“哐当”一声连环摔在了底下。
　　在身侧酣睡已久的韵龄女子惺忪的直坐起来，捋了捋衣衫面露笑意。
　　“璇玑，老久就听到你解连环的声儿了，不过你这是解连环还是拆啊？”
　　“早叫你和父亲母亲一厢别和我来挤了，你偏不，现在又来嫌我吵。”璇玑撇了撇嘴，秀眉一挑，脸色也夹着微醺。
　　“我的好妹妹，解不出环儿也不用怒成这样啊，可惜了我眼睛瞧不见不然肯定帮你琢磨琢磨。”女子声音清甜，似出于朝霞之上，婉转有余，面貌更是无双，额间贴有花黄，柳眉娟细，头上挽着随处可见的云髻，簪上一支累丝金凤，镶着红石却精致华贵，衬得面容更显艳丽，但偏偏那本该灵气逼人的凤眼黯然失色，未免太过可惜。
　　“哼，谁要你琢磨，你就去习你的琴念你的女四书吧，不用管我！”女孩儿毫不领情，板过脸来语调嘲讽。
　　女子莞尔，全然不在意妹妹的戏弄，还打趣着“呵呵，我是不管你，过几日顾府来了人自然有人管你。”
　　璇玑听罢脸色更为愠怒，双颊染上一层绯红，但眉宇间流转千回，眼神飘忽，竟是少女的娇羞。
　　“你们这些个伶牙俐齿的，是上瘾咯不打算下去了啊。”对面的美妇抚了抚凌虚，轻笑着。
　　“已经要到了吗？”
　　璇玑微微欠身站起，撩开车帘子，山风吹进来雾气弥漫，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只见不远晨光氤氲处，掀开密布的竹林竟有一开阔宅邸，正门两边是新上的红漆，门口蹲着两个大石狮，三间兽头大门，正门前列站着十来个衣着光鲜的下人，门上桶瓦泥鳅脊，皆是一些细雕精致的新鲜花样，一色水磨的群墙，下面是白石台基，虎皮石随势而去，不落富贵俗套。
　　璇玑忍不住惊叹，站着竟是忘了回来，她断然不是没见过市面的人，只是看见这如梦似幻的气派还是抽了一口气，更何况还是在这山间竹林，富贵之余又多了几分风雅。
　　“这皇太后倒真是大手笔啊。”姨娘跟着侧脸一探，淡淡笑道。
　　“那当然父亲此次是被封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宠万千嘛。“璇玑想当然便说道，姨娘倒是沉默了一会儿没做声，这一人之下到底是一人之下呐。
　　父亲母亲已经进去了，车慢慢靠近，渐行渐慢向西侧的偏门驶去，璇玑站了出来，向前面的车夫喊道“停，在这儿停下我下去瞧瞧。”
　　璇玑迫不及待的卷起帘子，还没等下人们拿来垫椅，就灵巧的从车身上跳了下来，暖手炉都没来得及拿，就匆忙小跑到正门口。
　　姨娘无奈的笑了笑“纨月你先跟着车进去，我去看看那小崽子。”随后捧着暖炉跨下车，一路笑意跟到正门。
　　只见正门牌匾上刻着四个烫金大字，名曰“幽篁山庄”，效仿了王右丞的诗文风骨，更为雅致。
　　璇玑自顾自的从正门跨进，眼前一处春意繁华，大道两旁最先夺人眼球的是两排西府海棠，前面却盆载着整齐的一排金边瑞安，最接地的还有零零星星一片的三色堇，海棠后面又夹杂着一簇簇的云南黄馨，众花排练整齐，明暗相接分外和谐，几乎是把这个季开的花都聚在了一块儿，虽还是乍寒的初春却已然有了旺季的明媚。
　　姨娘瞧见这派景象也不住动容，她生平最爱海棠更何况是这种上上品的西府海棠，闻香便知不俗，眼神也为之流连。
　　“姨娘这花真美，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海棠。”璇玑端详着发出赞叹。
　　“我幼时曾居云南一段时日，那儿的花是世上最全的了，这种西府海棠就是那儿的特产，也是我极其喜欢的，想不到今日还能看见，还有这云南黄馨，真是乐哉啊。”姨娘望着这关不住的春色出了神，眼里心里满是回忆的光彩，旧的总归是最难求的。
　　“那那儿是花都，有莲花吗？”璇玑看着那怒放的海棠，所有所思的问道。
　　“倒是不多见。”姨娘诚然摇了摇头。
　　“哼，那算什么花都，我看还是江南春色最好，特别是那盛夏的一池冰清玉莲，一派生机。”璇玑施施然的说，毫不把这院落里的春色放在眼里，眼里心里满是梦境的娇艳，期许的总归是最美好的。
　　姨娘冷冷一笑，回过头去渐行渐远，也不知对谁而说“那恰恰是我最看不上眼的，附庸风雅。”
　　璇玑望着姨娘走远的背影，撇了撇眼睛，心里扫兴更觉得这女人古怪。
　　这位姨娘来府里也有两年了，还是年前父亲去南下办事捎回来的，据说是个风尘女，刚进来的时候腔调是极其夸张的，化妆画得妖治，香粉用的也很庸俗，一入夜就在屋子里吹箫说是多年习惯，虽然这些日子好多了，妆也改成了普通的桃花妆，香粉也不用换成了花包香薰，但是仍然不爱和各房们打交道，平日屋子里也冷清，倒是璇玑听说她来自江南多好奇会去瞧瞧她。
　　但是每每问起她过去的事情却总是避而不答，对故里也聊得甚少，所以来了这儿两年也只依稀知道她本姓葛，倒是罕见的姓，名字什么就不清楚了。
　　其实璇玑是欢喜她的，因为她和别房的两个姨娘还有母亲都不一样，从来不稀罕父亲的宠爱，也不刻意讨好谁，倒在这深宅里活的自在。更何况她还博学，诗文，琴棋，歌舞，佛偈，特别是一些古今的风流韵事都知道一些，璇玑倒是很乐意向她讨教，闲聊。
　　璇玑见着天色略差也懒得再游园下去，便顺着偏门找到纨月打算一同回房。
　　却不料见门外已有拜访的马车，心里觉得奇怪，主人才刚到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客人这般着急，但又想起那个顾府的三公子九连环的主人，心里又燥热起来，挪着小步子便上前去看。
　　“这来的是哪家啊？”璇玑无意的问起门口的管家。
　　“三小姐，是中书侍郎姜文同和其嫡子姜祺。”
　　璇玑听罢心里一阵失落，更觉得自己可笑，他们顾府在南方要赶过来根本不是一两日的事情，怎么可能这么早到。
　　但想想姜家又觉得好奇，姜家最近的风头正旺呢，当朝中是三分天下，言官赵氏，武官顾氏，还有一干皇亲国戚，但顾氏自打去年便迁去江南已大不如前，兵权也随时会被收回。而姜家本在朝中了无一席之地。
　　但谁知姜家出了个才华横溢长相俊美的大公子，据说没三两下工夫就娶到了皇太后最宠爱的内侄女，一下子便倍受倚重了，如今可谓是朝中最风光的外戚了。
　　想起那相貌俊美，被人津津乐道的姜家大公子可不就是姜祺，璇玑不觉走上前去倚在大门口向外窥。
　　只见车内下来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身子侧着着一袭黑色玄衣，背影修长而笔直，发以木簪简单束起带着紫英金冠，除了腰间那块色泽精致的粲玉实在难看出显贵，偏偏一身傲骨之风，投足之间皆是器宇不凡的风骨。
　　他抬起头来那才光彩，刀削的剑眉，点漆的明眸，山脊似的鼻梁，嘴唇厚厚的嘴角还微微翘起，特别是那一口皓齿，雪白整齐，泛着淡淡的品色。
　　他虽俊却不是美的那种，五官雕刻的很深，面目有棱有角的，叫人过目难忘。
　　璇玑正看得仔细却见那青年目光扫了一下四周却定格在了自己身上，眼神却闪着墨绿的光泽，透着邪气，似乎饱含深意的调侃，连着嘴角都诡异的笑了起来。璇玑一惊，背脊阵阵阴风，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吓了一跳，慌忙就走开了。
　　璇玑的院子在府邸的最西侧，中庭倚着个两侧的小楼为暖房，其余两边分别是丫鬟的卧房和书室，从正面进去正是院落，布局安放着一些假山石，和竹木，靠近两侧的还有几株梅花。传过小楼正是后院，后院较小正是个池塘，里头喂养了些金鱼，大抵就是常见的龙睛，丹凤。再往最后是个月亮门，连着条小径，跨过一条名为双溪的水渠便是姐姐纨月的院子。
　　璇玑唯一不满的就是这小楼上的牌匾雕着两个看不出名目的字“含香”，想可能是建了闺房就随便安了个女气的名讳，璇玑只觉得矫情，便自说自话叫下人把这牌匾取了下来，又托人提了牌匾改为“月满西楼”，书法是差了些但好在有了名目。
　　“姐姐听这名目怎么样？”璇玑望着来访的纨月沾沾自喜的问道。
　　“很不错啊，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听就知道是你的调调。”纨月抿了口玖瑰花茶笑了笑。
　　“呵呵过奖了，姐姐院子牌匾上的若水阁也很风雅啊，是父亲题的吧。”璇玑帮纨月又倒了些热水递过去。
　　纨月抚过瓷杯，会心一笑低下头玖瑰的香味又扑面而来“猜得不错是父亲题的，上善若水呵呵这倒有是父亲的调调了。”
　　璇玑脸上不见了笑颜也不知道怎么得表情微微冷淡了些似乎心有郁结，但语气却还是热络的“那是，父亲最疼爱姐姐了，他赠的字也只有姐姐这般妙人才配得上吧。”
　　“哎璇玑说笑了，对了听闻这别院已经有了客人落脚下来，不知道是哪家来的这么提前？”纨月入木三分，低下头有意无意的跳脱了刚才的话题。
　　“哦，那个啊我去见过，是姜府的老爷和公子，那大公子可是京都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璇玑拿起手炉暖气手来说道。
　　纨月也忍俊不禁了“嘿，你还去偷瞄人家啊，姑娘家的也真不害臊，那顾家公子呢你把人家忘啦。”璇玑撇了撇她，又不屑的说道“我去见是见了但也没什么好的，模样是不赖，可是啊，那……怎么说呢，人有点儿邪气，感觉不干不净的，不像什么好家伙。”
　　这两句话下来纨月笑出声来了“呵呵，你一个小小丫头还看得出人家正气邪气，假正经的。”璇玑听了气不过“什么呀，真的，他还往我这儿瞄我呢。”
　　纨月微微一笑“哎呦这么说他不会是看上我们璇玑妹妹了吧。”璇玑听罢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但是想起那男子飘忽的眼神却又可气“你不懂，那种眼神很邪门儿，像是冷笑瞧不起我似的。”
　　“谁敢瞧不起我们赵家的三小姐啊,怕是你多虑了吧，不过这么一听那男子倒是个奇人啊。”纨月又抿了口茶，眼神深远。
　　“哼哪儿像奇人啦，八成是个赖人。”璇玑撅着嘴小声嘟囔道。
　　“对了璇玑你知道吗，你二哥去接顾家的人了。”纨月意味深长的说。
　　“真的，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启程的，我居然才晓得！”璇玑眼神中透露着欣喜，双颊涨红了，杏眼儿瞪得老大圆鼓鼓的，似乎真的有几分怒气在但更多的怕还是虚张声势，心里不晓得怎么快活呢。
　　“晌午差不多，估计明天就能回来了，这次顾家来的好赶，主要是父亲封了宰相也是个大事儿，顾伯伯和父亲关系那么好是自然匆忙就赶过来了。”
　　璇玑暗自摸了摸拽在袖兜儿里的九连环，冰凉的，心里却热腾腾的，阔别一年他的模样却都还是眼前的样子，如今只剩下一天了，没准儿明天早上一睁眼他就会在府里等她了。璇玑一想到就难耐心中激动，其实也说不清是源自什么，过去与他朝夕相对，天天玩在一起，也没想到自己那么欢喜他，但是如今他说走就走，就留下个破环儿足足一年，眼下想起来没有他陪着的日子每天都那么空。
　　“你哥哥怕是想给你个惊喜吧，你也别多想，他虽然性子孤傲但自家兄妹还是很疼爱的，怎么会故意瞒你。”纨月看妹妹久久不语，以为是上心了，忙解释道。
　　“你想哪儿去了啊姐姐，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嘛。”璇玑不屑一笑，想着自己怎么会在意他，姐姐也太多虑了。
　　暖房里的窗没关严实，一阵北风泻了进来，刺骨的寒意，璇玑踱过去想把窗关上，拉开来一阵风又灌了进来，摊开手掌一阵微凉，白茫茫的一点，似是小块的盐巴，像是柔软的糯米，白的煞眼，转瞬间又渐渐化为一滩露水流过指缝。
　　然而抬起眼来，眼前已是白玉满庭院，鹅毛风中转。
　　“姐姐，下雪了，好大的一场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