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遗事——大》冬晚晚

1、第 1 章

　　大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曾祖奶奶的大照片上，照到漆金大闹钟上，照到大床头柜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我醒了，还赖在床上，睁开眼睛看那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
　　妈在房子中间站着，站在大红漆书桌面前，摆弄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腊梅，她的身影被阳光拉得长长的，大大的。
　　“小妹子，快起来咧，太阳都这么大哒！”
　　“嗯……”我发出懒懒的鼻音，耳边听着模模糊糊的鞭炮声，觉得全身软软的，还想继续赖在床上。
　　妈看我一眼，“马上又要大一岁的人了，还这么爱赖床！”见我不管不顾地赖在床上，妈转过身去，不再搭理我，自顾自地说，“待会莲妹子来，我就说你没起来好了，要她自己去逛庙会。”
　　“湘莲姐要回来！带我去逛庙会！”我的瞌睡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冲着妈嚷嚷，“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又冲门外喊，“三娭毑！”
　　三娭毑笑着走了进来，把我从被子里拎了出来，给我穿上了棉衣棉裤，“小小姐，不急，你湘莲姐还没到呢！”
　　我舒了一口气。
　　这当口，三娭毑又给我穿好了小老虎鞋。我的小老虎鞋是三娭毑才做好没几天的，鞋子顶前头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可神气了。
　　三娭毑做鞋时，我成天央求她，我的小老虎要是全黑的毛，光亮光亮的，最好，还要带上小白点儿。
　　三娭毑一针一线严严实实地缝着绣着一边笑：“小小姐，哪有人见过黑色的老虎，还要有小白点，那不成了小花驴了吗？”
　　三娭毑什么都不懂呢，邻村满伢子家的小花多神气啊，不就是长着带小白点的黑毛吗！大人们总说猫和老虎五百年前是一家，那为什么没有像小花一样黑色长白点的老虎呢？别以为我小就蒙我，总有一天，我也会长大的。
　　三娭毑拗不过我，最后还是按我说的做好了鞋。妈看着我的新鞋笑得喘不过气来，直指着我的脑门说不知道从哪来的这主意。真气人，有什么好笑的！我穿着新鞋去找爷爷评理，爷爷雪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好，我们小妹子人小主意多，将来长大了一定有出息！”看吧，我就说妈和三娭毑她们不懂，这个屋里爷爷的年纪最大，他说的大家都得听。于是，我就天天扳着手指头盼长大，长大了就有出息了，可是什么是“有出息”呢？
　　房门轻轻推开，湘莲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今天湘莲姐穿着一件阴丹士林地裙子，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革呢大衣，头发梳成两股小辫，整齐地贴在脑后，一排茉莉花半弯身地卧在发旁。我看呆了眼，湘莲姐多漂亮啊，就像一朵刚出水地白莲，全身萦绕着淡淡的光芒。
　　湘莲姐和妈打过招呼，走近我的床，“小妹子，还没有睡醒啊！”
　　我的脸突然一下子热了，我怕别人看见，尤其是湘莲姐看见，于是赶快扑到湘莲姐怀中，使劲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妈和三娭毑笑了起来。我就在她们的笑声中晕乎乎地牵着湘莲姐的手出了门。
　　一出门我就精神了，冬天的户外虽然有些冷，可我不怕。秋天黄油油的田地这时候空旷矿的，几只不怕冷的麻雀在荒芜的田野里唧唧喳喳地闹着，树叶不再像春天绿得那么鲜亮，小河也不像夏天奔跑得那么欢快，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像一张网热热闹闹地把我裹在其中。
　　湘莲姐在我身后走着，我回头望去，她低着头走得很慢。她准是在想过完年就要回省城念书的事情！听三娭毑说最近世道不太安稳，大伯妈都在劝湘莲姐不要回学校去了。可是我知道的，湘莲姐最爱读书了，她一定会走的。那么大伯妈一定又会哭得淅沥哗啦的。今年夏天湘莲姐去省城上学的时候，大伯妈偷偷地哭了好几天，眼睛都像个红兔子了，湘莲姐对大伯妈那么孝顺，惟独只有这件事有自己的主意。爷爷说读书好，有学问，如今时代不一样了女孩子一样也可以做学问的。唉，可是我也不希望湘莲姐走啊，湘莲姐走了就没有人给我讲那些好听的故事了。什么小公主碰到恶毒的后妈，被赶出了皇宫，后来吃了毒苹果，又被王子救活啊；什么小美人在城堡中一睡千年，直到一个勇敢的王子把她吻醒啊，什么小人鱼为了爱人来到陆地，最后却化成了泡沫……湘莲姐讲的故事多好听啊，才不像姆妈和三娭毑呢，讲来讲去都是那几个老故事。想到这，我的心一下子也变得难受起来，我真不愿和湘莲姐分开。
　　我和湘莲姐一前一后无精打采地走着，突然路边窜出来一个人，我吓得一猫腰退到了湘莲姐身后。
　　“思明，你来啦！”湘莲姐的脸上浮现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等了你们好久了！”原来是宋家的思明哥。大人们告诉我们不许和宋家村的人来往，可是我很喜欢思明哥啊。去年湘莲姐和我偷偷跑出去玩，认识了思明哥。思明哥人又和气又聪明，他偷偷送给我一个大尾巴蝴蝶风筝，高高的飞在天上，引得我们一个镇的小孩子都羡慕得不得了。
　　“思明哥！”我唤他，高兴得不得了。
　　“小人儿”思明哥弯下腰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长高了啊！今天思明哥和你们一起去逛庙会，好吗？”我斜眼看看思明哥，又看看湘莲姐，他们两好像都蛮认真地在等着我的回答。我想了一想，第一次感觉到有人很在乎我的主意，把我当大人来看，我笑了，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好哦！”思明哥兴高采烈地把我抱了起来，放在他的肩上，跑了起来。坐在思明哥肩上我可以看到好远好远了，我想，长大了就是这样看东西吧！我高兴地笑了，思明哥笑了，湘莲姐也笑了，笑声在冬日的原野里传得很远很远……
　　这一天逛庙会，我特别开心。湘莲姐和思明哥给我买了好多好玩的东西，有风车啊、小灯笼啊、小木偶啊……我还吃了一肚子东西，臭豆腐、刮凉粉、棉花糖……撑得我到最后走都走不动了。湘莲姐的唇边也一直挂着笑，思明哥总有那么多的办法逗得我们笑，这一天好像永远也笑不完似的。
　　庙会结束时，湘莲姐和思明哥叮嘱我：“小小，回去别告诉家里人今天我们是三个人一起逛的庙会，好不好？”
　　“我不会说啦！”何必这么叮嘱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偷偷打了好几样首饰，藏在大衣柜里我就从来不告诉爸爸；爷爷每天偷偷在房里喝五钱酒，我也不告诉赵医生……我已经很大了。

　　年过完了，我又大了一岁，湘莲姐还是回省城去了。我好想她，不过开春之后，又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我也就慢慢没有那么挂念湘莲姐了。
　　五月的时候爷爷和一帮朋友去了看洞庭湖，我也跟了去。船在湘江里慢慢开，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满山的野花开得五颜六色的，多好玩啊！从湘江进到洞庭湖，好大好大的湖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湖，眼睛都有点看不过来了。
　　我们在岳阳楼休息的时候，一大帮大人热烈地吟着什么诗啊词啊。
　　“熊老，我来吟一句‘水天一色，风月无边’”。那个胖子肥肥的还故意摇头晃脑的，我差点笑出声来。
　　“好！”爷爷瞪我一眼，掳了掳白胡子，“方闲侄不愧才气逼人啊！”我忍不住了，无聊地打个哈欠，偷偷溜了开去，趴在靠近洞庭湖的栏杆上，向下望去，波涛一浪接一浪，滚滚流向天边，湖面上的渔船都像一个小黑点似的看不清楚。要是湘莲姐和思明哥在就好了，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突然我听见爷爷在叫我，“小妹子！小妹子！”
　　我回过头去，看见大家都望着我。
　　爷爷问我：“你觉得洞庭湖好吗？”
　　“好！”我回答。
　　“哟，那你告诉我们洞庭湖好在哪儿？”爷爷乐了，胡子一翘一翘的。
　　“那还用问，大呗！”我用手比划了一下。
　　人群静了片刻，突然间像炸了锅，爷爷一个劲的乐。那些叔叔伯伯们把他围在中间，一口一个“出语惊人”“后生可畏”“家学渊源”……我望着蓝蓝的天，滚滚的水，天空和洞庭湖都这么大，就我这么小，唉，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呢？
　　夏天来了，我进了学堂。妈和三娭毑坐在窗底下做女工，我念着国文书上的课文：
　　一上一上又一上，
　　一上上到高山上。
　　举头红日白云低，
　　五湖四海皆一望。
　　先生说，这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大才子嘲讽一些庸才写的诗，又简单又脱俗，最重要的是那最后两句的转折，特别大气。
　　忽然我听见窗外妈和三娭毑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妈说：
　　“大嫂就这么一个孩子，还不能多为她想点。更何况湘莲那孩子确实招人疼，又漂亮又有文学，性格又好又知书达理，能不好好挑挑拣拣吗？”
　　“那最后定的哪一家？”三娭毑问，“我看着都不错。”
　　“还没定下来呢，大嫂舍不得湘莲，想多留她几年。大哥不在了，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啊！”
　　“可这年头不太平啊，姑娘家还是早点嫁了好。”
　　“是啊，兵荒马乱的，我这心里慌啊！”
　　听到这，我忍不住了，蹑手蹑脚溜出了门。
　　“我看您得劝劝大夫人，时不可逝，逝不再来啊！”
　　“是啊，我看那李家和赵家孩子都不错。高门大户的跟咱们也般配，嫁哪一家都不错！”
　　妈一眼瞧见了我，说：“又听事儿，你。”
　　“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说。
　　“你知道，你知道，你是个万事通。”三娭毑指着我，嗔道，“人小鬼大！”
　　“我就知道！”我笑了起来，扑到妈怀中。
　　妈笑了，三娭毑也笑了，我笑得更开心。

　　很快夏天就过去了。
　　湘莲姐回来了，不是自己回来的，是被爷爷派人带回来的。
　　这几天家里大人都不开心，就连爱说话的妈和三娭毑也不聚在一起说事了。三娭毑一见我就摆手，“好小小姐，忙着呢！你自己玩去吧，别闹！”
　　都欺负我，当我是小孩。
　　有一天晚上吃饭时，爷爷发了大脾气，一个劲地骂湘莲姐。湘莲姐哭了，大伯妈哭了，我也哭了，爷爷这才没骂下去。吃过饭后我想去看看湘莲姐，可她门前好几个人守着不让我进去，说是爷爷说的，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我气坏了，又跑去找爷爷。
　　爷爷躺在大大的太师椅上抽水烟，白白的烟雾缭绕在他身边，而他的脸则沉浸在安详满足的神情里。我喜欢这个时候的爷爷，多像年画上那些白胡子的老神仙啊!
　　我跑到爷爷身边，屏住了气，不说话。
　　好久好久爷爷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我，呵呵笑了起来。
　　“有么子事啊，小妹子？”爷爷把我抱上他的膝头，“怎么嘴巴撅得这么高啊？”
　　“爷爷，你干吗对湘莲姐那么凶？还把她关起来，不让我们见她？”
　　爷爷叹一口气，看着我，“爷爷也是为湘妹子着想哪！谁知道宋家那小子安的什么心！我们和宋家的仇哪能这么容易忘记，人啊不能忘本，对不，小妹子？”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要长大，长大了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莲花开了又谢了，湘莲姐不再去省城了，思明哥很久很久没有看见了。街上的小膏药旗多了起来，穿黄马靴的兵们也多了起来。
　　家里的大人们表情更加凝重了，爷爷也不爱出门了，整天呆在房里。有一次我去看他，听见他说：“小妹子宁为太平狗，不为乱世人啊！”还有一次，爷爷在屋里看地图，我进去，他又问我：“为什么这么大的中国会让一个小小的岛国给欺负了呢？”
　　爷爷说的我都不知道，唉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到知道回答爷爷的问题呢？

　　杜鹃花开的时候，湘莲姐出嫁了。没嫁给赵家，也没嫁给李家，更不是嫁给思明哥。
　　湘莲姐出嫁的早上，我去看她。
　　湘莲姐穿着大红衣，大红裙，可她的脸却像雨后的梨花一样憔悴，一样白。她看见我，脸上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不知怎地，我鼻子一酸，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往下掉。妈妈一把抓住我的手，“傻妹子，你……你湘莲姐大……大喜的日子……怎么，怎么能哭……”妈的话越说越轻，说到最后，她也背过身去。
　　湘莲姐牵过我的手，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温柔地牵着我的手，哑着嗓子叫了一句“小小”就再也说不出话了。那一个早上我们家的泪水流得有洞庭湖水那么多那么长。
　　湘莲姐还是上轿了，她的轿子悠悠地抬出了我们的视线。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冬天，我拉着湘莲姐的手，坐在思明哥的肩上，三个人笑笑闹闹地逛庙会；想起了湘莲姐莲花一样地笑容；想起了湘莲姐身上那好闻的香气……我哭着，向湘莲姐的轿子跑去。什么东西向我挥过来，站在一边的爸爸扑在了过去，然后是一片混乱，我跌倒在地上，大声哭着，身后是姆妈三娭毑还有好多好多人的叫声、哭声，然后是天上的枪声。一切，都静了。
　　湘莲姐，我那温婉美丽的湘莲姐，走下了轿子，从一片穿着黄马裤，挥着膏药旗，背着枪的日本宪兵队列中，向我走过来。湘莲姐扶起我，温柔地替我掳好凌乱的头发，把我紧紧抱在怀中，又放开了我。泪眼中，我看见湘莲姐的轿子远去了。
　　我听见身后爷爷的叹息声：“湘妹子，是我对不起你啰！”爷爷的声音颤抖着，“苍天啊，为什么，为什么一个这么大的国家会被一个小小的……欺负了去？！”
　　四周一片哭声。
　　可是我突然间不想哭了，我抹去了眼泪，跑进了爷爷的书房。
　　我站在爷爷房里的那张地图前，仰起脸来看着墙上的那个公鸡，看得目不转睛，我知道——我知道——我长大了！
　　就在刚才，在湘莲姐抱住我的时候，在她咬住我耳朵告诉我悄悄话的时候，我就已经长大了。

　　湘莲姐出嫁的第二年就死了。
　　第三年她嫁的那个日本大佐也死了，连带着一个院子的日本兵。那震天的爆炸声几里远外都可以听见。
　　思明哥带我们一家人坐着船离开了生长的故乡。
　　我望向天边，洞庭湖水滚滚向前，一望无际的湖面上莲花盛开，芳香宜人。好像湘莲姐在微笑地对我说：“妹妹，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咱们就不会受欺负了！”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忘记湘莲姐最后对我说的话。
　　我站在船头，看着逝去的家园，水天一线，渐渐地，已经看不见故土了，那么大的湖，那么大的国家呀！
　　湘莲姐，我长大了，总有一天我会更大；而中国总有一天她也会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