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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夏日里鸣蝉在树间发出绵绵的声响,午后真是连半丝风也没有,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间偶有的空隙落在地上,洒了一地晃动的碎金。
      一间小草屋门前摆了一排低矮的炉子,正当中一个炉中的火烧得木柴噼啪直响,燃起的火光几乎烧红了炉前蹲着的小女孩子的脸。那女童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年纪,头发上挽着花髻,一双明亮大眼就盯着炉子上的砂煲,不一会拿了布将那砂煲拎起来小心翼翼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
      药味扑面,不多不少正好倒了一碗,黑色的药汁看上去苦得令人发指,那女童却笑得两颊通红,捧起药碗进了草庐。
      “师兄,喝药了。”
      “嗯。”里头的躺椅上仰躺着一个青年男子,长发布衣,长相也只是一般清秀而已,说话的声音却如山间泉水流淌一般,清透动听得很。
      青年放下手中书卷,那女童便将药碗放入他掌中,侧身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来,摊开却是长长短短大小不一的银针数十根,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布包里的内袋。
      “师兄。”
      那青年微微一晒,将缩在袖中的右手伸出来放到她膝上。那大概是世上最好看的手了,手指修长清瘦指节圆润,是一双适合执笔抑或执针,但断断不适合于舞刀弄枪的手。
      女童将他手腕翻过来,这双世间最好看的手,掌心却布满了错综复杂的丑陋伤痕,将掌中纹路砍得支离破碎,一道道往上延伸到手腕处,狰狞得吓人。
      那女童凝神看着他的手,将布包中的银针一根根抽出,插入他的手腕处。
      那青年喝过了药只是闭目养神,不时出声道:“神门,仰掌腕横纹尺侧段稍上。太渊,腕横纹之桡侧凹陷处……”
      突地有道男声插进来道:“离经。”
      躺椅上那青年缓缓睁开双眼,见到门口背着阳光的人,一瞬间辨认不出他的面容,只能呆然地眨了眨眼,又过了半会才露出点笑容道:“紫霞。”
      那人身着道袍,背着把长剑立在门口,面容是顶英俊的,神色柔和地看着他。
      万花家的小师妹将他手腕上的银针都收了起来后,将离经的手放回他腿上,再扯过袖子挡住。将药碗收拾下去之前又道:“师兄,你的热症不好晒太久的阳光。”
      “我晓得。”离经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抬头对紫霞说,“陪我去花海走走吧。”
      万花谷的机关素是一绝,那躺椅只是被他轻轻一拧一拍,竟然直起了椅背,两旁的支架收起,木轮子落了地,紫霞接过万花家小师妹递过来的伞,一手撑了起来,一手运气推动他的轮椅走了出去。
      花海的景色就如紫霞数年前看到的那样美,风一吹蓝紫色的花瓣就如浪一般低下去摇曳着,像海潮微翻一般,阳光一照,又带着些艳丽的好看。
      “你的手。”
      离经笑了笑,轻道:“你也晓得,伤了经脉就是断了根,这辈子连只针都提不起来了。”
      紫霞默然不语,许久才蹲下身来,隔着袖子按住他的手腕道:“你可是医者啊。”
      这样平淡的数个字,却说得恸入心肺,差点落泪。
      离经只是微微地阖上眼。医者,太久了,久得如前尘一梦,久得他已经记不清楚银针尖上的光芒,青草药上的微刺勾痛皮肤的触感了。
      甚至,看到紫霞的一瞬间时,也差点记不起那和他长着一副面容的人,总是冷冽慑人的双眼了。

      入万花的时候,师父说,谷中素有两种心法,两者取其一方能精纯,要么,花间游夺命于封经截脉,要么,太素九针祛病除邪。他听得有些迷茫,在万花花海里呆立了半日,直到日头西斜了,师父又来问他的时候他说,我不喜欢血腥,我还是学救人的吧。
      师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你要记得,若为医者,天下人命皆为我命,天下人心皆为我心。”
      他似懂非懂,只听到师父背着手自言自语道:“离经易道只为一人,荒谬,魔障,不可为之,不可为之……”
      叹息声清浅若无却久久盘旋不去,在他的心头上打了个转儿又散开了。
      少年离经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天天长大了,岐黄之术愈发精进,下针时寸寸精准针到病除,不多时已经是谷内最好的医者了。十七岁那年,师父卧床不起久病不愈,任何药石针灸都治不好,离经说他要出谷,遍寻天下名医,求治病之法。
      师父咳了又咳,只是抬手抚了抚他的头扯了个笑容道:“治不好的,我心里清楚,只是不让你出谷,到底是埋没了你,去吧。”
      当日夜里,师父就咯血身亡了。
      离经终还是背了包袱出了谷,出谷时脸上犹有泪痕。医术虽精进又有何用,到底还是有救不了的人。
      他遍访名医,到绝谷之地摘取稀世药草,一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弹指而去。那日在瞿塘峡,离经攀着崖壁去采取石缝里的药草,只是微微动了一下身子,脚下的石头似乎就轻轻晃了一下,登时便有些僵硬了,咬着下唇,还是伸手去勾。
      这一勾是采到了,但还没来得及高兴,脚下一空,整个身体都往下掉,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初时是惊慌的,但到底天性淡然豁达,数秒心思回转后,只是想,终又能看到师父浅言轻笑了。
      冷不防就掉进了水里,激起了厚重的水浪,他万万没想到这条命就这么捡回来了,冰凉的海水迅速地灌入鼻子和嘴里,呛了好几下,连游泳都忘记了,只是挣扎着划动了几下就往下沉。
      突然觉得有人一把圈住他的腰,奋力将他拉上去。重出水面的时候离经咳得满脸分不清是水还是眼泪,只觉得鼻子喉咙火辣辣的疼,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了,才看到在水里环抱他的人竟然是个红袍将军。
      “咳咳,天……天策府?”
      那青年笑得爽朗,道:“正是,在下铁牢。”
      那时正是秋末,头发衣服在水里都湿了个透,冰寒刺骨,但不知怎么地离经看到他这笑容时突然觉得恍如夏日抬头看见的灿烂骄阳一般,直照得人心暖暖。
      突然就想起师父离世那晚抚着他的头发,咳得厉害,断断续续地说:“我自你幼时起便教导你,若为医者当有一视同仁之心,凡是值得救的,都要全力去救。”
      “只是你不知道,太素九针最大的威力,其实是一心一意。”师父咳了一帕子的血,鲜艳得能刺痛双眼。“故世人常言,离经易道只为一人耳。”
      他扶着师父,有些慌张地说:“师父说,这是魔障,不可为之。”
      “记这句倒是清楚。”师父却笑了起来,边咳边笑吃力得很,“动心动情方能做到一心一意。我不愿教你啊,你这孩子心肠太实在,一旦动情又落空就怕万劫不复,这样不好……不好……”
      师父幽幽长叹了一声,离经伏在榻前静默无语,感觉师父枯瘦无力的手指在自己的长发上一下下轻轻抚动着。那双济世妙手,早已不复当年的温润如玉,却还是如幼时离经所感觉的那般,带着怜爱期许,偏又有些伤心无奈。

      “你这人也真有趣,这副狼狈样子了,竟然还有心情发呆。”
      这一声调侃把离经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他这才醒悟过来,有些尴尬地扶着铁牢的手臂爬上了岸,湿衣服裹在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一会功夫脚下的沙地便湿了一片。
      铁牢从附近捡了些干燥的树枝回来,放到一起扔了个火折子进去燃起小小一堆火,然后说:“烤一烤衣服吧,免得染上风寒。”
      他自顾自解着外袍,却见离经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又道:“怎么?”
      “我……不惯于他人面前宽衣。”离经的脸上有些红晕,几分是因为身上湿透了风一吹寒冷入骨所致,却有几分是因为颇有些羞涩。
      “都是男人,有何关系。”铁牢嘟嚷了一句,却还是背过身去。“也罢,就这样吧。”
      离经这才解下外袍挨着火烘烤着,铁牢背对着他,正好方便他偷偷地打量。天策府的青年将军那身红袍因为湿了水而变显出一种鲜明艳丽的红来,甲胄上折射了阳光而时不时闪烁着。站起来的时候腰背挺拔,透着一种隐而不发的坚韧和沉稳。
      他竟然喜欢上了这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
      离经微微低下头,一手摸着铺在腿上的黑底紫纹外衣,已经有些干了。再抬起头又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水面上有水波轻微动荡的声响,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白衣蓝冠从水面上掠过的姿势正如优美的水鸟,不自觉地便要让人多看上几眼。那袭蓝白相间的道袍宽衣大袖,在跃动中鼓了风便似仙人谪降一样。只见他跃得高了,离经抬起头,那人背后的阳光四射让他有些睁不开双眼,待到再落下时已是站在岸边,这踏水渡江而来,足尖上竟然不沾半点水花,仗剑而立,飘逸潇洒得令人忍不住要喝一声彩。
      离经再去看他的脸,不由得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眉飞入鬓薄唇微抿,面容也是丹青难貌的英俊,只是那脸色就如他道袍上那冷如霜雪的白一样,双眼微阖却寒气四溢。
      “亮兵器。”他的声音便如他的人一样冰冷,只说了这三个字,手腕微动,并指在前。剑气本是无形之物,这一刻离经却仿佛看到了有形的剑气于空中似白练抛下,落地便入了三分,四周顿时连空气似乎都有些阻滞了,仿佛悉数被此人掌控一样。
      铁牢却是一笑,长枪在手,对离经道:“太虚这小子打起架来可是全不顾及他人的,你离远点,免得被剑气所伤。”
      离经闻言退了几步,仿佛走出了那人剑气的范围之外了,这才觉得笼住心口的紧滞略微松了一松,大口呼吸到的空气颇有些绝处逢生之感。
      很多年后离经还会想起初见那日,铁牢和太虚那一场切磋。铁牢固然长枪带风防的滴水不漏,但太虚的剑气同样如急流倾泻而出,将人牢牢困在其中,剑势又快又狠,阳光落在剑上便抖落了一地闪烁的白光。
      剑气多有波及之处,离经捂着心口有些透不过气来,只觉得内里气血一阵翻腾,有些把持不住。尚不知他们要打到几时,却见到太虚拧身一跃往后翻去,长剑持于身后,头上的道冠端端正正的戴着,衣衫没有半点打斗后的凌乱,仍是一副飘然若仙的样子。
      铁牢也持枪退了几步,抬起手看了一眼袖子上被剑气划出的平整开口,皱了皱眉道:“你倒从来没有爱惜过我的衣服。”
      太虚执剑默然不语,双眼微微阖着站在那里总有些不动如山的意味。离经却发现他腰间右侧那青白的道袍上微微透出点粉色来,不及思考已经脱口而出:“你受了伤。”
      铁牢闻言挑眉:“是谁?”
      “两营交战在所难免。”太虚缓缓开口道,“他也早已见不到明日的阳光。”
      这话清冷中透着煞气,离经听到耳里生生地打了个寒战。只是医者天性使然,他上前有些局促地说“你的伤……让我看看可好?”
      太虚将他视为无物,眉眼也不曾抬一下,只是腰间渗出来的那粉色无端又深了些。
      铁牢忍不住开口道:“你既然受伤了,便传书于我,不必来赴这趟约定便是。”
      “言之而当有信。”
      “死脑筋。”铁牢嘀咕了一声,抬手拍了一下离经的肩,“你莫要理他这副样子,快些帮他看看伤势要不要紧。”
      离经下意识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见他冷冷瞟过来一眼,仍是如冰雪一般难以亲近,但大抵是奔波过后扯动伤口,眉间微微蹙起,多了几分人气,倒也不如初见时那么慑人可怕。对于离经轻轻伸过来的手,却也并未抗拒。
      “失礼。”离经小声地说着,双手轻轻拉开他的腰带,将敞开的外袍褪去一半,亵衣腰侧的部分已经被血染湿了,艳红色触到指尖只觉湿润温热,离经不由得心里一颤。
      这样的伤势若是寻常人恐怕也觉得多有苦痛,而这纯阳宫的道长却毫不关己一样,连身形都不曾有半丝缓滞。而这样冷如华山上万年冰雪的人,血却热得恍惚能灼痛指尖。
      太虚低垂着双目,却正好看得到略矮了半个头的离经从怀中掏出些瓶罐来,又展开针包抽出银针扎了几个穴位,再将止血散洒在自己腰侧的剑伤上。只感觉药散洒落下去时被他手指轻轻按住的肌肉因疼痛而条件反射地绷紧了些,面上却仍是维持着那副不动声色的凝然。
      这青年长得并无什么出色之处,太虚本不会注意他。但微垂了双眼却看得到他略低着头认真地查看伤势,阳光下分辨得出略长的睫毛微微翘起,衣襟上有股淡淡的药草涩味,闻在鼻间却觉得心里舒服宽慰得很。那双手指尖有些微凉,但手势当真是温柔如水,每一下按在肌肤上都如羽毛般轻巧。
      “这是中品止痛丸,你记得一日三次,按时服用。”
      “……多谢。”太虚的声音和铁牢的醇厚截然不同,是另一种带了些微沙沙质感的清亮。而后便看到离经抬起头展颜一笑,毫不惊人的五官却突然像点亮了一般,灿烂得炫目。
      心里似有什么被微微拨动了一下,瞬间又回复成一片寂然。
      “接下来如何?”铁牢在一旁早已烤干了衣物披上,一边扣着护腕一边问。
      “先回浩气盟。”
      “也好,下月昆仑一战,还需好好合计一番。”铁牢抬起头来看着离经,又说,“小兄弟,你要去哪里?”
      离经咬了咬唇,许久才轻道:“不知去哪里。”
      铁牢闻言微微一怔,突然又笑了起来:“如此和我们一道去浩气盟如何?你是医者,于我盟中兄弟大有益处,再好不过了。”
      “好。”离经抬头看了他一眼,眉眼弯弯。不知怎地,又下意识看了太虚一眼,却只见那人仍是一脸漠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全不在意。
      三人快马加鞭,不日就回到了浩气盟。浩气盟山水秀美,一派葱葱郁郁的蓬勃样子中透着些庄然气氛,沿着山路策马而上,才到正门,远远就见到一个黄衣青年缓步走来。
      “山居。”铁牢急急地跃下马,快步跑到那青年面前却又停了下来,许久才微微笑了笑,“我回来了。”
      那青年长得眉目疏朗,生着江南人那般略显清秀柔和的面容,却自有一股威严的英气,抬起头来淡淡看了他一眼,只是微微抿了抿唇,声音却流露出些他人不易察觉的温柔,轻道:“回来就好。”
      话音落了,又抬起头来对着太虚略颌了下首,看到一旁的离经,遥遥拱了下手,朗声道:“在下山居,先生有礼。”
      离经连忙下马回礼,脸色有些泛红地看着他:“叫我离经就好。”
      山居一笑:“那么我带离经先安顿下再说,你们二人自去吧。”
      直到两人走远了,才听到铁牢拍了拍太虚道:“你看他对旁人比对我还要温柔还要好。”
      太虚不发一语,只是一震肩膀,径自牵了马匹往前走去。
      “纯阳宫那么多人,也就你比冰雪还渗人,看哪个不长眼的会喜欢你。”铁牢唇畔微勾,拍了拍马脖子,笑道,“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吧兄弟。”
      山居带着离经一路到了后院,推开一间屋子的门走了进去:“你便先住在这里,有什么事不知道的可以问我,我住在你边上那间。”
      “谢谢。”离经轻声说着,片刻才又问道,“铁牢将军平日里……不知做些什么?”
      “他?”山居目光闪烁,略想了半刻后才道:“你看他吊儿郎当的好像什么都没做,但其实一月后与恶人谷决战昆仑一事,他其实盘算得最多。”
      “我也看得出来,将军……是生性开朗以此平他人之忧,并非不务正业。”
      “嗯。”山居应了一声,许久才又轻道:“他本就是最值得信赖可依靠之人,你有什么不明白,也可以问他。”
      离经点了点头,本就微微泛红的面色看上去有些羞涩,片刻后又说,“你和铁牢将军都是可亲之人,就是太虚道长,我有些怕他。”
      山居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抿了唇微微笑道:“太虚就是这个性子,冰雪不化,生人勿近,若有得罪之处,你别怪他。”
      离经忙摇头道:“不会,我明白的。”
      “舟车劳碌多日,你早些休息。“山居退出门外,轻轻关上了门。
      离经环顾四周,只觉屋内布置清雅得很,耳中隐隐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号角声声,便在椅子上坐下。不小心碰到了包裹,针包从包袱中掉落出来摊开一角,他弯腰捡起,只见那一根根寸许长的银针针尖微微闪烁着寒光,不由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针身。
      “师父……徒儿对太素九针的奥义,或许已渐有领悟。”

      次日清晨便起了个大早,推门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昨夜下过了雨,空气中还有朝露未去的湿润,寒意有些慑人。离经拉紧了衣裳,信步走了出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下了山路又逛了一段,远远看到湖水微波轻荡,碧水映青山甚是好看。
      才走近了些,就听到有人轻声说话。他向来耳聪目明,觉得在远处听到多少有些不好,又舍不得那碧波清澄的湖水,当下贪心地多望了两眼,正想转身而去,就听到一人说:
      “你这些日子,到底有没有想过我,嗯?”
      声音中固然是情意无限,但那能让离经停下脚步的醇厚声线却正是铁牢所有。
      一口气微微一滞,侧眼望去,见到斜倚在树干上背对着自己的正是铁牢那身红袍甲胄,一侧还露出黄衣一角,从背后望去见他双臂圈紧,想来怀中抱着一人。
      山居靠在他怀中,却只是闭目养神并不说话。任他一手握着自己的十指把玩着,指尖握枪磨出来的茧有些粗糙却实在。
      “不曾想,又如何。”
      “你这个人……”铁牢轻轻叹了一声,侧头在他面上亲了一亲,“只要离开你半日,便觉得心里空了什么一样,荡荡的不落地。”
      “昆仑,我会陪你去。”
      “凶险万分,我不能让你去。”
      山居却只是抬头,将唇凑到他唇边,轻声浅笑道:“正是因为凶险万分,才不能与你分隔两地。”
      离经听到这里,有些慌乱地退了几步,只觉得心里紧了一下有些酸涩难过,一回头要走却撞入一个人怀中。睁开眼便是蓝白相间的清冷袍子,好似一挥袖便可抖落一地寒霜。
      太虚撑着把淡白色的油纸伞,一双亮如黑曜石的双眼定定地看着他,突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一路往前走。他手上力道极大走得又飞快,离经竟然挣脱不得,只能被他拉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手腕上硬生生的痛竟然无暇顾及心里一刹那冒出来的难受。
      直听到哗哗水声,太虚松开了他,抬起头向上望去。离经揉着手腕,许久听不到他说话,便随着他看去,只见清泉急流而下,半空竟挂着一道七彩霓虹,似乎触手可及一般,耀眼得动人心魄。
      “为什么……”
      “百般愁苦,当可如清泉之水,击石而去,自在飞空。”声音仍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波动,却少了几分森然的寒意,多了半点平和的安然。
      离经怔怔地听着,仰头望着那飞虹悬空,只觉得心里一刹那震惊的苦楚,都似乎在这哗哗的水瀑流动声中,被渐渐冲淡了些。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察觉到头上原是有把油纸伞在那许久地撑着不曾动分毫,再多飞溅的冰凉水花都被挡在伞面上。
      这寒如霜雪的道士,在此刻竟然有种如春般暖人的温存。

      昆仑一战一触即发,花间在营地见到离经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相信,揉了眼睛看了又看才道:“小师弟,你怎地在此?你又是何时入了浩气盟,我怎地不知!”
      “前些日子。”离经被他拉着,柔柔地笑了笑。
      “不行,你心地良善,医术虽高但武功可不怎么样,我不能让你上战场。”花间斩钉截铁地说着,眉间已经有隐隐的怒气。
      “师兄,我……”离经正要说话,却听到外面有些响动声,便掀开了帘子出来,只见太虚站在不远处,身旁又站着个面目与他极为相像的少年,只是眉宇柔和了不少。
      那少年笑着开口道:“在下紫霞,我兄长太虚和我提过离经先生。”
      花间似笑非笑地勾着唇看了他一眼,见那少年别开脸去,心里一声轻哼,回头又拉着离经道:“你回不回去?”
      离经下意识看了太虚一眼,见他淡淡地看着自己,片刻后便对身旁的紫霞说:“走吧。”
      一转身便走开了,背影如青竹般孤傲,一身拂不去的冷淡。
      “师兄,既然来了,就不能回去。”
      花间看了他好一会,才冷笑了一声道:“你是为了那个叫太虚的道士?”
      “我……不不,怎会……师兄不要胡说。”离经一急起来就会有些结巴,慌乱地分辨了片刻,看着花间的笑容觉得摆明了是不信,当下便闭口不语。心里只是想,怎么会是为了他,他那样的一个人……
      那样是哪样却又想不明白,脑海中纷纷乱乱的都是相处时冷若陌生人的点滴,还有浩气盟当日他不多见的半点温存,心里一紧,抬起手抚着心口说不出来。
      若要说第一次动心的感觉,分明是铁牢无疑,但离经生性淡泊无欲,即使撞见铁牢与山居一起,一恸后也便过去了,此后见到温润有礼形如挚友,心里却再也没有什么念想。
      花间见他沉默,又是一笑,甩了手道:“我不管你了,只是你千万不要逞强。”
      他温顺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懂。”

      从未见过战场,便不知道战场是如何的凛冽。人间修罗地狱场也不过如此,处处都是剑光寒影,一泼泼血飞溅开来落在白雪上就是触目惊心的腥红,滚烫而生腥地刺激着双眼。晴空下人头飞起滚落在脚边,一双眼珠子还不甘心地转着,发出桀桀的声响。
      离经掩着口鼻退了一步,每一个被割肉断骨的同盟衣衫都已被染红了,白茫茫的日头照着从颈间便开始觉得烫起来,烫得头晕眼花。
      他在缭乱的人影中搜索着众人的身影。铁牢长枪上挑起挥落了一串血珠,山居剑上闪动的粲然金光映着脸颊上的血污。花间的笔尖上沾的不再是墨而是沉甸甸湿润的血水往下滴落,紫霞的六合独尊舞动一身剑气滴水不漏。
      他却在找太虚的身影。那袭蓝白相间的道袍总是洗的干干净净,融入这青天白雪中似乎能胜却了这皑皑昆仑,此时却也不免沾了血渍,只是不知道是敌人的或是自己的。手中白练如虹气贯长空,周身都是森然迫人的杀气。
      他身上或许是有伤的,血水沿着他手背上的筋骨蜿蜒地流到剑柄上,一点点滴落在雪地里。腹侧的旧伤才刚结痂没多久,不知道这番激烈的打斗是否还会扯裂开来。便是再好的好手,也不及这样车轮战一般的众人围攻。
      离经急步上前,以他那并不出色的身法险险避开了几人挥来的刀剑,一心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到太虚身边。太虚身上有伤,不及时施针,恐怕难以维持。
      有人劈过来一刀,被花间以商阳指震开,离经甚至能听得到师兄怒极的吼声:“你这个傻子,偏什么一定要去救他!”
      他心里一凛,抬头看到太虚遥遥望过来的眼神,那双眼里不知何时起竟然在杀气蓬勃中渗出些温柔来,离经手指一颤,握紧了手中的笔。
      “师父,徒儿明白。”
      动心动情,只为一人。
      太虚一个纵身长啸,执剑一挥逼退围攻自己的几人,向他直直奔了过来。离经一定神,握紧手中的笔,从腰间掏出银针来,旁边却斜斜劈来一剑,又快又狠,猝不及防地在他手腕间划了一刀,银针散落了一地。
      花间眼角瞥到目眦欲裂,心里又痛又悔,苦于被两个人缠着脱不开身,下手也越发狠起来。离经的武功确实是不怎么样的,稍微遇上个高手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只是在这战场上又有谁人能分心去救他。那把剑用力在他抬起格挡的手心中狠狠刺了下去,分筋错骨,剑尖已经刺入了三分。
      “我便毁了你这双医者的手!”那人狞笑着要转动剑柄,却觉得背上一痛,一口血从心头窜起就喷了出来,喷了离经一脸的血污,身体再用不上气,连带着剑软软地倒在一侧。
      太虚在他背后拔出刺入他心口处的长剑,一脸如地狱修罗重返,再不是那般清冷不着烟火的道士,满眼都是血光。伸手一把抓住离经的手把他拉入怀里,紧紧地环住他的腰间把他扣在怀中。
      “你的伤……”离经用受伤的手有些颤抖地要去捡地上的银针,另一手又从怀中掏出一刻丹药来喂入太虚口中。
      冷不防地却觉得太虚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睛,许久才终于露出个笑容:“心里怎么就……有你了啊……”
      这是离经第一次看到他笑,笑起来便像万年冰雪初融,春风拂面一般的俊美,却没有办法思考更多,只感觉他的身体软软地靠过来,背后不知何时被人以暗器击中,淬了毒的暗器密密麻麻地嵌在体内,唇间溢出的血混着凝滞的黑色滴落在离经手上。
      铁牢长枪疾刺而来,挡去了那数人下一轮的进攻。山居一跃而起手执重剑以鹤归狠狠砸在人群之中,两人一挡一攻,快速地把几人挡退了数尺。紫霞执剑喝了一身,直指地上的离经和太虚两人。
      “镇山河!”
      离经颤着受伤的手,腿一软扶着他跪坐了下来。眼角一瞥地上的银针,拿起来就往自己受伤的手腕上扎了下去。
      “你干什么!”花间已到了身边,劈手拍落他手上的银针怒喝,“你是疯了,还是想废了自己这双手。”
      “师兄我求你!”离经抬起头,一向温温软软的眼神里满是凄苦和疼痛,还有些让人无法拒绝的强硬,“只有这样才能救他,你帮我逼出他体内的暗器,我先封住他几处穴位,以免毒攻心脉。”
      “你的手筋脉已断,这样是废定了啊离经!”
      “先前我不懂,但现在我懂了,师父不会怪我的,离经易道只为一人,若此人不在,离经又有何意义成为离经!”
      花间抿了抿唇,见他从雪地中捡起银针凝神扎入自己手腕,当下别开眼去。虽低下身扶起太虚,心里却是恨恨,手上毫不留情地连拍了几下,将好些细如毫毛的长针逼出体□□入雪地中,这才松开了手。
      离经将余下的银针扎入太虚周身几处大穴,又从怀中掏出唯一一粒师父留给自己的碧露丹,要塞入太虚口中,但那人已经神智不清,连吞都吞不下去。离经将丹药放入自己口中嚼碎了,低头颤着覆在太虚唇上,只觉那人唇也是冷冰冰的全无温度,用舌尖僵硬得挑开一线,再缓缓渡送了进去。
      最后一根银针入穴,他的右手也已经抬不起来了。双方死伤惨重,恶人谷退到昆仑山后,一地的尸首和血色漫天,呼呼卷过的风落在身上时腥冷刺骨。
      铁牢山居紫霞三人快步奔了过来,就见花间将离经抱起,冷冷地说:“送这小子回纯阳宫,毒虽缓却未解,但眼下我师弟已经脱力昏迷,再也没法解他身上的毒了,自求多福。”
      话音一落,抱着离经便走了,远远还随着风声传来他的声音,原本总是带笑的人,此时却显得凛冽无情。“我师弟从此不管阵营中事,浩气盟恶人谷,还有你纯阳宫,都与他再无瓜葛。”
      那双世间上最好看的手,曾执针救过无数人的手,从怀中垂落下来微微晃动着,血珠滴落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蜿蜒的印记。
      “师兄……”
      “我带你回万花谷,乖。”
      “嗯……”

      也许当真是心痛如绞,那个他紧紧相处了不足一月的人,离经从未与他说过喜欢,太虚也从未提及。更多时候想起来的也只是那个人冷若冰雪的双眼,总是淡淡地看过来并无情绪。但午夜梦回时也曾想起他微微带笑,满眼都是不真实的温柔情意。
      “怎么心里就有你了呢。”
      离经躺在榻上,书卷从身上滑落了下去,他弯腰想捡起,那个小丫头进门时看到就跑过来按着他的身体摇摇头,然后把书卷捡起来拍落尘土,再放回他手中。
      “师兄,喝药。”
      “嗯。”他喝了多少药也算不清楚,但为何后来就得了热症,不能晒太久阳光,不知是不是昆仑雪地里呆了太久落下的病根。
      紫霞偶尔会来,趁花间出谷的时候一人悄然而来,和太虚一样英俊并无二致的面容看着自己温柔浅笑,离经心里只是静静地想,到底不是他。
      “兄长还未醒来,师叔师祖们都在想法子,那毒素太过奇诡,好在先生当时封了兄长身上的穴位,又喂了颗碧露丹,才不致他……身死。”
      离经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抚着自己再也不能拿针的手腕轻道:“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花间有时看他怔怔出神的样子,会气不过说:“你莫要再等了,两年时光白驹过隙,他若是不醒来也早已废了,若是醒来,怕也不一定记得你是谁了。”
      “嗯。”离经还是轻轻笑了笑,“师兄,你对我好,我知道。”
      花间被他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一甩帘子就出去了,在院子里和小丫头吵吵嚷嚷地说要拿仙鹿做试验,没半分安静。却也只有如此,这草庐才又多了点人气。
      今天西山落日,明天红霞漫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倒也没有什么出奇。离经的心越发沉静了,万花谷四季如春青草葱郁,但他偶尔也会想起不远的纯阳宫,据说是高山雪封,一片苍茫茫的白,是像他心里那袭道袍上面清楚的白。
      “师兄师兄,喝药。”
      离经接过药碗,喝了一口又道:“明天开始我不喝了可不可以?”
      小丫头瞪大眼睛,偏着头想了一会才说:“师兄,是不是太苦了?亭儿明天加点山楂进去好不好,就不苦了。”
      离经抚了抚她的头,微微笑道:“好。”
      草庐的竹帘子被掀开了,一个人背着光站在那里,身背长剑,白色的袖子滚着宝蓝的边垂了下来。离经被这阴影笼罩了,抬起头来看过去。
      面容是顶俊美的,看上去冷冷淡淡的没有什么人味,整个人都像冻了万年的华山冰雪,眉目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挽着道冠的头发却是雪白的垂在身后。
      离经眨了眨眼,手中的药碗微微倾了些,听到小丫头急急地说了句:“师兄,药要倒出来了。”
      “啊……嗯。”他低下头轻笑了笑,将碗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那人缓步走了进来,看上去清瘦了很多,宽袍大袖被门口灌入的风微微鼓了起来。
      万花家的小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奇道:“紫霞哥哥?不,你不是紫霞哥哥,但是你又长得和紫霞哥哥一样,你是谁?”
      “亭儿出去。”离经将药碗轻轻放到她手中,看着她听话地起身出了门。
      那人走到他椅榻边蹲下,伸出手抚了抚他右手上的伤口,然后一路往上,捏住他的下巴,低下脸将唇覆了上去。
      “会苦……”才发了两个音便悄无声息了,那样温柔的唇覆盖下来,舌尖挑开嘴唇探入口中轻柔地扫过齿间,轻轻地吮吸着。
      过了半晌才悄然分开,离经许久才说:“你似乎……有些山楂果子的酸甜味。”
      “嗯。”太虚应了声,抬起手抚了抚他的长发,将他拥在怀里。“门口拿了你家师妹酿好的果子吃了个。”
      “你是怕我苦……么?”离经靠在他怀中,微微笑着问。
      太虚半晌无语,白色的发垂下来错杂了他的黑色长发,夹杂在一起缕缕分明。离经单手挑起他的发与自己的并在一起,许久才轻声说:“越发像雪了,看着冷冰冰的。”
      “对你,不是。”太虚在他唇边轻啄了一下,“以后晴昼海看花,仙迹岩观瀑,都有我陪着你。”
      “嗯。”离经微微一笑,许久才说,“我还想去看看铁牢山居。”
      “好。”
      “看看浩气盟的彩虹。”
      “好。”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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