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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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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晋清醒过来时,第一个反应是恶心、想吐。
睁眼看了下四周,见身处一处垂了纱帐铺了锦被的大床上,同时亦发现全身无力,除了眼皮外,其他的地方都不能动。
水的声音、所躺的床榻微微摇晃的感觉、以及熟悉的呕吐感,使柳晋确定这是一艘船上。
柳晋凝神调息,试着将体内散乱的真气提起。
虽手脚无力,身体倒是未受限制,只是真气刚刚凝结起一丝,胸中翻腾的呕吐感又袭了上来;柳晋闷哼一声,将这不适压抑下去,呼吸不由得加重,精神再难集中,刚凝集起来的真气又溃散开去。
纱帐外有人影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听到了声响,靠过来掀起了帐子一角,露出一张美人脸,眉目含情地望着柳晋,温柔地道:“老爷,你醒了么?”
柳晋眼球转动了一下,沙哑的声音吃力地道:“梅……儿?”
梅儿轻柔地坐到床沿,纤葱一样的手指伸过来撩了一下柳晋额头上的乱发,柔柔的道:“老爷,你瘦了好多……是在边塞苦寒之地,没有好好吃东西么?”话音一转,又带了些哀戚之意:“梅儿从扬州千里迢迢来看望你,苦等了三天,你都不肯抽些时间来见一见我……”
胸中翻涌的不适冲得柳晋头昏眼花,强行压制住了,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梅儿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水波盈盈地望着柳晋,神态痴缠:“这是在运河上,不日就能到扬州了……”
柳晋心头猛地一跳,迷茫的神智也清醒了些,不动声色地问道:“我睡了多久?房玄安呢?”
梅儿温柔地一笑,只用手指轻轻抚弄着柳晋的头发:“老爷睡了两天了……房先生没跟我们一路呢……”
柳晋闭上眼睛,稳住心神缓缓调节呼吸;此时他已想了起来:当日清晨他与小厮骑马归城时,路边有柳府的马车等待在路旁;原来是梅儿在城中久候他不着,亲自来等他。他不疑有它,上了马车,然后……
梅儿眼中仍是充满柔情地望着柳晋精致的面孔,见他闭上了眼,痴痴地一笑,将手指放到他的唇上沿着唇形抚摸,轻柔无比地道:“老爷,你渴么?梅儿煮了莲子汤,喂你一些罢?”
柳晋眼也不睁,只是吃力地开口道:“不了……你从扬州出来时,卫夫知道么?”
“卫先生如此忙碌,哪顾得上我这个柳府里的活空气?”梅儿柔声说着,语调中带上了几分哀怨,“老爷你好狠的心,可还记得有几年没有来见我了么?自茗儿周岁后,梅儿就再没能见上老爷一面……便是连茗儿,也是一年才能见一次……梅儿独守着别院,一年又一年,望穿了秋水,什么也没等来……”说着说着梗咽起来,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下,可是一双眼睛仍旧是痴痴的望着柳晋,舍不得移开。
柳晋沉默了半响,才不咸不淡地道:“柳府中只你一个夫人了,你还想求什么?”
梅儿抽泣着道:“我、我只想多些时间能看看你罢了……”
柳晋睁开眼睛,眼珠在这个梨花带雨的美人身上只扫了一下,又复闭上,淡淡地道:“我原以为你是懂事的,四年前的事也没跟你计较,看在茗儿份上,过去便罢了;不料竟如此不识大体。”
梅儿哭得更凶了,柳晋身体不能动弹,也不理她,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凝神调息,试图聚敛体内真气;诡异的气氛笼罩在床第间,良久之后,梅儿见柳晋始终是闭了眼睛不肯望她,心底渐绝绝望,悲切地道:“他果然说的不错,你的心中是没有我的……不过是看在我是茗儿生母的份上,将我养着罢了……”
柳晋没有觉得意外,以梅儿一个弱女,不可能谋划出避开卫夫耳目私离扬州赶到边塞、又看准了他外出之时将他拦住这样的精准计划,对方吃准了他对梅儿这样的女子没有戒备之心,才使他一时大意,上了贼船。
至于这个他是谁,则根本不用去想。
柳晋觉得心中一阵刺痛,眉头微微皱起、嘴角有些苦涩;四年前离开京师时听卫夫在马车上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柳颜将对他下手时的难受感觉又重复了一次。
梅儿见他反应冷漠,愈加伤心,伤神了好一阵后,才下定了决心,语调一变,决绝地道:“我也早知老爷心中是没有我的,只不过不愿意相信罢了……老爷看在茗儿份上让我当这摆设夫人,我虽一介女流,这样施舍来的名份也不稀罕。我与那人商定了,我若帮他将你带出来,他便助我夺回茗儿;此后我们母子天涯海角,与柳家再无渊源。”
柳晋睁开眼望了下梅儿,见其虽满面泪痕却神情坚定,苦笑了一下,暗自感叹了一句:“女人真是……爱或者不爱,都如此决绝……她如是,陈玉儿也如是……”
当下不再沉默,幽幽地开口道:“我若有三长两短,茗儿就是扬州柳家唯一的继承人,你以为你能带得走他么?”
“你不会如何的,他不会为难你。”
柳晋又苦笑了一下:“你如何肯定与你约定那人不会为难我?就凭他是我的亲生哥哥么?”
梅儿惊得一下站了起来,面色大变:“你、你怎知道?”
柳晋勉强转动脖子摇了摇头,道:“正因为他是我的亲生哥哥,所以我到了他手里就肯定得死。而若茗儿被你带走,柳家向京师本家求援的话,他就必须让出他的儿子来——不止是柳家,京师本家近几代也是人丁单薄,你觉得他会肯么?所以茗儿你是不要想着能带走的。”
梅儿面无人色,仓惶的道:“这、这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柳晋叹了口气,道:“我若没有猜错,这艘船到了扬州靠岸后,我是不下船的,而是由你拿我的信物去柳府通报卫夫、孙良和谢国安几位先生,找个由头带他们到船上来,再一网打尽吧?”
“啊!”梅儿低声轻叫了一声,看向柳晋的眼神已经变了。
“到时你会跟我们一起葬身在这条船上;至于原因为何,就由得别人去编排了。总之你也罢,我也罢,都没可能再见到茗儿。”
梅儿听了,傻傻的木了半天,勉强笑着摇头说:“不可能的……你骗我……我、我只是想见茗儿……想摸一摸他的头……抱一抱他……”
柳晋暗自叹息,陈玉儿一事后,他知此女颇有心机,茗儿诞下后便一直交由柳老夫人管教,只在年节时让他与梅儿见一面,却不料此女思子心切,竟到了这般地步。
梅儿梦呓般连说了好几次“不可能的”,面色发白地站起身来,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船舱内安静了下来。
柳晋长叹一口气,继续闭目养神,良久之后,忽然开口道:“阁下看够了么?”
空旷的房中突兀地响起轻浮的浅笑声:“柳当家的身处险境,倒是悠哉得紧。”
一阵轻风之后,柳晋脚朝方向床头柱上的纱帐被轻轻掀起,一个蒙面人单手搭在床柱上,两只小眼睛带着几分调侃之意的望着柳晋。
柳晋眯着眼睛打量了下这人,道:“看来寨主对柳某人感兴趣得很,这般久了还未死心。”
蒙面人摸了下鼻子,嘿笑道:“在下手下几千兄弟要过活,柳当家这样的金主,自然难以舍弃;更何况——在下对柳当家的身份也颇有兴趣,一个商人,竟将自家钱粮输送给军队,又有人肯出如此高的金额买柳当家的人头,此人还是柳当家的血亲,此等天下奇闻,闻所未闻也。”
蒙面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一跃,跳到床上,蹲下身握起柳晋的手腕,在脉门处捏了一下,啧声道:“脉象如此紊乱,柳当家的内力尽失了么?”
柳晋面无表情道:“我晕船。”
蒙面人:“……”
官道上,六骑快马奔驰而过,卷起一路风尘。
到了路边一处驿站,领头的骑士挥手示意后,众人跳下马来,进站稍事歇息;领头的骑士拿了公文号牌给驿站的官员看了一下,驿站的人连忙去为这六人换马。
六人进了站,其中一大汉扶着另一个较瘦的人坐下,神色忧虑地道:“不要紧罢?”
坐下这人面目苍白,眉头紧蹇,赫然是季啸,摆了摆手道:“无妨。倒是四喜伤重未愈,不知挺不挺得住。”
坐在不远处的高大汉子抬起头来,英武的五官染了尘土,倒是增添了几分阳刚之味,只是嘴唇发白起皮,看起来不甚健康;冲季啸道:“我无事的,劳季兄挂记。”
王子元也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倒光,喘了口粗气道:“晚间到了渡口,上船了就好了。”
领头的骑士走过来,大手在四喜肩头拍了下,冲季啸道:“文秀肯定文卿定被带回扬州了么?”
季啸点了点头,道:“以文卿的功夫,又骑在快马上,便是高手,想拿他也难;但若是有人能让他自己下马、毫无戒心地走近,便容易得手了……文卿的妾室,也是同日失踪的吧?这必然不会是巧合。”
领头的骑士脸上表情略有些僵硬,何人如此费尽心机来拿柳晋,他与季啸都是心中透亮;以他这个堂兄弟的立场,真是耻于说出口。
威远军大军归营后,一听闻柳晋失踪之事,他与季啸便反应了过来,当即顾不得休息,几个人骑了马就走;立了功的陈四喜也挺着伤躯一同前来,他想到陈四喜原先是柳晋的家人,便也没有觉得奇怪;不过季啸倒是颇为玩味的望了四喜一眼,只是没有点明。
柳定国长叹口气,也坐到一旁,端了茶来喝。陪同的另两人是柳定国的亲信,亦坐到柳定国旁边;他二人并不知这趟所来是为何,不过见柳定国神色凝重,知必有大事发生。
王子元心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像季啸与柳定国般诸多顾忌,待众人都坐下后,直接开口道:“他那大哥要害他,怎地还会不远千里将他掳回扬州去?”
四喜端着茶碗的手抖了一下,又恢复常态,默默地低头喝茶。
季啸面无表情,略带着讥讽语气的道:“若在两月前,自然是取了文卿的头颅便好;如今我等大事已成,文卿以下诸人论功行赏后再无布衣,若文卿陨,其余人谁会坐视?要是能借他做饵,将其余人等钓上了一网打尽,岂不妙哉?”
王子元牛眼一瞪,怒道:“什么?”
“那人的目标可不单单是柳文卿一个人的项上人头了——卫夫、孙良、谢国安等人危矣。”季啸摇了摇头,“便是我等,恐怕此刻也是奔着饵去的鱼……”
柳定国面色极难看,沉声道:“我已传书从杭州水师提督处借兵,断不会让小人得逞。”
四喜没注意听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垂头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他果然是为了来见我,才落入虎口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