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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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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饭,两个小厮服侍柳晋去休息,四喜边跟王子元说着话,边自然地动手收拾碗筷,同桌的队官也说说笑笑的一起动手,队副李十三去提了木桶过来将碗筷装了,直把一旁的房玄安和沈教头看得直瞪眼,他们可从来没听过哪里有军官自己收拾桌子的;院外的兵士们收拾好了,一个伍长领了几个兵抬了大盆小盆的餐具去洗,李十三还冲他们打趣:“老郭,今天的再洗不干净明天接着罚啊!”大小兵士一阵哄笑,那伍长尴尬地笑了一下,领人走了;王子元稀罕地道:“你们这杂活儿没后勤干呐?”四喜淡淡地道:“哪来的后勤,自家伙不是有手有脚的么。”
原来这个丁队自四喜领队开始,便是提倡官兵平等的;虽然丁队训练量比起其他队要多得多,三不五时还得上山去拉练,但是兵士们很少怨言,因为队官们都是一样的待遇,谁也不比谁轻松。
四喜本身是下等家丁出身,他队中的人无论身份多高,他也是以平辈对待;出身多卑微,他也不轻视于他;他这样至真至纯的豁达风格,虽跟英明神武扯不上边,但倒是能让这些丘八门更为待见。
连队正都要轮换洗碗,普通兵士还会有什么怨言?
且高训练量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小遥山附近几十里的边界处,马贼流寇看见了这队狼一样的兵士几乎皆是望风而逃;右营众多的小队中,丁队也无疑是最强悍、最扎眼的,直白点说,高强度拉练锻炼出来的士兵,就是私底下斗殴都不吃亏,一是力气大、耐力足,打多久都不累;二是有默契,五个人拥上去打一个几乎都不用出声招呼;三是跑得快,被人家人多包围了,呼啦一声撒开脚丫子全往林子里钻,骑兵都追不上。
这些王子元自然不知道,不过他也不是庸人,知道这种像一家人一样的兵是最难培养起来的,大大地称赞了四喜一番。
四喜虽早就知道要来保护柳晋,心中不满,不过一来答应了季啸的事他绝不会反悔,二来,他也有些想念王子元;当下拉了王子元去房中对谈,以前王子元谈兵事时皆是只能做听众,如今有了军中的阅历,也知道王子元绝非庸碌之才,自然要好好相谈一番;王子元人虽不甚精细,但毕竟是讲武学堂出来的正统军官,在许多地方都能对四喜指导一二,他也不是会藏私的人,倾囊相授下,让四喜颇有所得。
柳晋夜里辗转难眠,爬起来去寻四喜,守夜的兵士知他是此次行动特地来保护的大人物,不疑有它,给他指了方向;柳晋摸到四喜房前,从窗中看见那一熊一牛精神抖擞地在榻上对坐谈天,说得唾沫横飞;顿觉十分郁闷,纠结地在窗外站了半响,还是惆怅地离去了。
第二日清晨柳晋被震天的号子声惊醒,爬起来往窗外一看,见一个队的兵士都在喊着号子操练,四喜大声喊着口号领头,身上穿的暗绿色军服把他肩腰腿臀处的肌肉勒得紧紧的,袖子挽到了手肘处,露出精实的小臂,每一个刺杀的动作都以凶猛的力道使出,手中的长枪每一下都像要把谁人挑下马来;这是柳定国编制的步兵对骑兵的战法,作为柳定国忠实的信徒,四喜将其彻底地灌输了给丁队的每一位士兵;这样的枪法比起沈教头使的要朴素得多,但也更实用得多。
柳晋有些发怔地看着那领头的军官,他英武的面庞和坚定的神情似乎与四年前他府中的家丁完全一样,但又有所不同,多了许多说不出来的东西,使得他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柳晋怔怔地看了良久,才缓缓地退回床上盘腿坐下,闭上眼睛默默地开始念起丢弃了多年的内功心法,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久久之后,睁开双眼,目中的迷惑和动摇已经消退,又回复了沉静如无波之水般的神色。
京师北面的官道上,一列十来人的队伍正奔腾前进,掀起一路尘土。
这队人没有打旗号,但从骑士的装扮和队中车马的精良看,应是身份不低。
忽然领队的骑士像是发现了什么,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其他的人立即勒马停顿下来,一个挂了佩剑的中年人前行了两步,大声道:“何事?”领队的骑士大声回答:“吴宣节,前方有异!”被唤做吴宣节的中年人纵马前行了几步,仔细一看,果然见前面道旁两侧的林中似有人影晃动,当即大喝一声:“保护大人!准备调头!”
众人骑士立即围到了马车旁,刀兵出鞘,车夫驾驭马车开始调转方向,此时前方奔来三骑,带头的人远远地大喊道:“可是李监察的车驾?”
吴宣节抽出配剑,喝道:“什么人?”
来人跑得近了,吴宣节见三骑士皆着威远军铠甲,立刻抬手制止手下抬起的□□,待三骑人马进了,头先喊话那人跳下马来行了一礼道:“下官右营丁队队副陪戎副尉李十三,奉大将军命前来接应李监察!”
吴宣节一行随李十三等人进了林,林中开阔处已扎了个营;马车中走下来一人,五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削,白发以金冠束了,黑面无须,人生得极精神,正是威远军监军监察御史李窑;四喜出了营帐将李窑迎进,李窑在十里坡大营曾见过这位身材长大练兵出众的队正,去除了心中最后一丝疑问,问道:“陈陪戎赶到这离京师只有十几里路的地方迎我,却是为何?”四喜拱手道:“我队本奉命追缉一批流窜入境的马贼,追到怀州时方得知这批马贼乃是契丹军假扮的,原来贼人不知从何得知李监察每年八月要回京师面圣一次,竟大胆深入我朝境内数千里,只为拦截监察;情急之下下官只让人回大营去通报,自行带队先追下来,恐来得慢了,使监察受难。”
李窑闻言,眉头紧皱,道:“真有此事?”
四喜面色严肃,沉声道:“请监察先随我等到第二营的大营处,通报杨将军,有大军护送了再归营不迟。”
李窑默不作声打量了一下四喜,契丹人侵境几千里来拿他这个监军,虽说以蛮夷狼性,不是做不出来,只是难免觉得有些古怪;四喜也不说话,只是一双虎目直视着他,神情坚毅得如石头一般。
李窑想来想去,看不出有何奇特,且他这个监军,权重却位低,除了能将威远军一举一动不需经过政事堂直接上报给皇帝,也确实没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便点了点头道:“如此,便由陈陪戎安排。”
四喜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面色仍是铁一般,拱手告罪退下。
当即全队拔营出发,往东行了二十里,天色暗下来后,选了个靠近河边的位置扎营。
柳晋亲命小厮在李窑一行人的晚饭中下了麻药,尽数麻翻后捆了起来;李窑吃的是干净的,在营房中点了灯正写奏折,忽地一个面目俊美的年轻人不经通报便闯了进来,笑眯眯的拱手道:“晚生柳晋,见过李大人。”
李窑一愣,心中虽疑,面上仍不动声色道:“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
柳晋恭敬地道:“晚生是柳定国柳将军的堂弟,家兄是御史中丞柳颜,冒昧来见大人,万望勿怪。”
四喜抱着枪坐在河边,半仰着头望着漫天星月,心底有些不自在。
季啸并没有对他言明,不过他隐约能猜到季啸、柳定国……以及柳晋,这些人,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此番季啸让他带了队中人出来,要干的“私扣监军”一事,便是杀头的大案!
威远军中有文官监军和太监监军,文官监军柳定国可以家国大义说服,而这太监监军监察御史李窑,却是赵官家太子时期的近人,几十年来深受官家亲信,有直接上达天听的通报之权;季啸让他领兵来协助柳晋,务必要将其拖外在两个月,使其九月和十月期间不能对威远军施加监控,如此大胆行事,真是闻所未闻!每每思及,四喜便忍不住一身冷汗,对于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实不敢深想。
轻开边衅,罪同误国!
而他们要做的,绝对远远不是轻开边衅这般简单!
“队正。”
四喜回头一看,是李十三。
李十三走到四喜旁边坐下,捡了颗石子往水中一扔,口中道:“咱们绑的那些人,是监察大人的近卫。”
四喜看着水面,沉默了一阵后缓缓地道:“不错。”
李十三望着四喜,也沉默了一阵,忽然换了称呼:“陈哥,不管你接了上面什么任务,兄弟们都是相信你的。”
四喜拍了拍李十三的肩,忽道:“记得去年咱们去契丹人境上耀武扬威那一趟吗?”
“记得,咱们可是大大的出了一口恶气,京中的先生们还写了诗词称赞咱们。”李十三笑道。
“柳将军典兵时,李监察不在营中;直到大军打到辽人边境,李监察仓皇赶回,已来不及阻止,你记得吧?”
“记得,后来军中昭武校尉以上的不是都罚了俸禄么……”李十三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停了声音,一双眼睛瞪成牛眼般大,死命盯着四喜,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你的意思是……”
四喜直视着李十三的眼睛,斩钉截铁地道:“不错。咱们得拖住李监军,九、十两个月,不能让他归营。”
“轻开边衅,罪同误国。”李窑摇着头,神色阴沉地道:“去年柳将军已经错了一次,不可错第二次;官家是不会容许一个边将两次擅自动兵的。”
柳晋安稳地坐在李窑对面,双手交叉,神色自如,脸上挂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慢条斯理地道:“李大人也曾是一军统帅,昔年领兵独自抵抗辽将耶律中原,阻其二万大军于城下,智斩辽将阿可马,我等是极为佩服的。”
李窑面现一丝得色,赵官家当政初期,他颇受重用,曾独自领兵抗辽,阻耶律中原、斩辽将阿可马,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
柳晋接着道:“本朝武将深受严防,没有哪个边将能领同一支军队十年以上,此时若不做全力一搏,良机流逝,我等便再没有机会了——大人当年雄心壮志,天地可感;之后不得已回京缴权,改做文官,终身郁郁不得志,大人难道忍心见我辈步大人后尘么?”
李窑冷哼一声,道:“柳将军之志,我自然知道。但小友莫要忘了,打仗并不只是军队的事情,没有朝廷的支持,是不可能打得下去的;便是要如上次一般把我困在外,粮草尽了,也只能收兵,难道今年也只是像去年一样,到辽人边界戏耍一番,又无功而返么”
“大人有所不知,不是我等去契丹人边境上捣乱,而是辽国南院大王萧烩,领兵入侵我朝;我等愤而还击之,此乃其一;其二,江浙一路,丰收三年,粮米价未降半分,因为那些多出来的粮米,我等皆以市价收了,如今就堆在威远军大营南向五十里地外的废弃旧城,有此备粮,便是柳将军领兵直攻入上京,也是绰绰有余……”
“私囤粮草,你是要造反么?”李窑一拍桌子,横眉怒目道。
“此等痴言,小人说,庸人信,大人你信么?”柳晋不动声色,仍是不紧不慢的说道:“萧烩多次犯我朝边境,数十年来,百姓深受其苦;柳定国将军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去他老家讨些债罢了。”
李窑大惊,失色道:“什么?!”
“萧烩领军压进我朝境内,柳将军乘其后空虚,取他老巢,以大人眼界,这三州之地,我等是取得,还是取不得?”柳晋站起身来,逼视着李窑。
“荒谬!”李窑道:“萧烩乃是萧太后的侄子,你等就不怕辽国大兴兵将来讨么?”
柳晋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有正面答他,却道:“辽主……是去年及冠的吧?”
“啊……”李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柳晋接着道:“辽主刚掌权,萧太后还在垂帘,后族势大,权势滔天;若是倒了萧烩这杆后族的大旗……”
李窑被他说得心中一动,不由得开始暗暗权衡起来。
柳晋垂手静立李窑身前,待他思索了一阵后才缓缓开口道:“辽主想要来争这三州,即便他英明神武智谋无双,借机夺后族之权、稳定朝野,只怕也得五到十年,有此时间,以我朝兵将之善守,早把那三州防个固若金汤了。晚生在此对大人言明,其实还是别有所求,望大人能指点一二。”
李窑此时已收起了对这年轻人的轻视之心,正视着他,想了想后忽道:“我想起来了,柳国公府有位幼子,素有智名,少时过继给了旁支,想来便是你了。”
“蒙大人还记得,正是晚生。”
李窑叹了口气,摇摇头感慨地道:“后生可畏啊,我已不知多少年没听人提起过敢于对辽人进兵之论了。”
“不敢,我等不过是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罢了,若是再过些年,活得越久越怕死了,只怕也只是固守之辈,不敢寸进尔。”柳晋直言道,对李窑这样的人精,说得天花乱坠反不如直白有效。
果然李窑笑了一下,手指虚指了几下柳晋,有些无奈地笑道:“你这狂生,还有什么是需要来求我的?”
“我等之意,欲放萧烩进来,坚壁清野,断其后路,再联合折家军、神武军,笼中打狗……”
白石城外十里坡威远军大营
柳定国在主帐中与众多参将就着粗糙的地图谈论萧烩今年进兵的路线,讨论了一整日后,才回到自己大帐休息,季啸在帐中等他,见他来了,丢了个细小的纸条过来,口中道:“文卿的传书到了,李窑给他说服了,现在正在去折家军驻地的路途中。”
柳定国喜道:“是么?如此甚好!”展开纸条看了一下,放到烛火上烧了,“李窑其人善谋机智,又是天子近人,若强行囚他,生怕日后不好收拾。”
季啸轻笑了一下,玩弄着手中的小酒杯,暗道:如此也好,沈教头那一步棋可以省了。
离京前季啸多布了一手暗着,给沈教头备了份无色无味的剧毒,若柳晋说服不了李窑,便让沈教头暗中将其毒杀,以免日后私困监军之事闹大,被赵官家盖个“擅权”的帽子,使为不美。
既然李窑能被柳晋说服,说明此人心中也是有野心的,并不甘心只做个有虚权无实位的监军,只怕也想力成此事,好日后分一杯羹去。
季啸缓缓转动杯子,略有些讽刺地想:人追求权势的心,永远都不会消失;而也唯有有追逐权势之心的人,才好控制——权之一物,真如含了剧毒的美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