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襄儿

4、心有灵犀一点通

　　“江公子，你脾胃不好，莫要喝这冷酒，叫他们拿去烫了吧。”夏锦端按住江荻倒酒的左手。
　　江荻温文一笑：“酒暖何须汤盏烫。”永远是这样温水般的笑容，映在巧儿眼里却如冰一样，冻得心底生疼生疼。然而就是这般笑，也是作给旁人瞧。
　　韩麟突然开口道：“在下给各位出一上联如何？”
　　巧儿嫣然一笑：“韩市长请说。”
　　“哎呀，巧儿呀，跟你说了多少次，是副市长，你这样市长市长地乱叫，赵世兄听了怎么了得。”韩麟佯嗔，却不难瞧出心下极其受用。
　　“看您说的，谁不知道赵市长又要升迁，这下一任市长的位子，除了您还能是谁的呀。”
　　韩麟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笑得仿佛抹布团到一块儿去，口上直道到时再说到时再说，半晌敛了笑容，说：“好了，说正题，就以江贤弟方才那句‘酒暖何须汤盏汤（烫）’为上联。”
　　极寻常的一句话，作起对联可不是很容易对。韩麟看着满座苦思冥想，面有得色：“谁能对上此联，这一壶酒我全喝了。”
　　巧儿抬起头，问道：“韩市长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
　　“那好，”巧儿偏过脸对江荻一笑，“厅凉不用扇车扇。”
　　四下无言。湖水一般的双眼投来夹着些许赞赏的惊讶目光，巧儿笑着却好像要掉下泪来：荻哥哥，你终于愿意正眼看我。
　　“酒暖，厅凉；汤盏，扇车……哎呀，这对的多工整，杨小姐堪称当代女校书！”
　　巧儿却收起笑，拿过酒壶送到韩麟面前：“韩市长您别忙着夸我，只怕等下骂我还来不及呢。这酒，可是您说过要全喝了的啊。”
　　“你这丫头，韩市长说过的话哪有不算数的。”夏锦端笑骂一句。巧儿缩了缩脖子，甜甜一笑，手上的酒壶又向前递了几分。
　　“喝就喝！”韩麟倒也爽快，将满壶酒一饮而尽。拿手巾擦了擦嘴角，笑道：“杨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总有那么几分山野气！”
　　巧儿眨一眨眼睛：“韩市长怎么晓得我是滁州人？”见众人不明所以，又道：“欧阳子说的啊，‘环滁皆山野（皆山也）’。”
　　又是笑了好一阵子。众人笑过了，只听江荻道：“我也有一拙对想请教杨小姐。”
　　“江公子太客气了，说什么请教；倒是求江公子不嫌巧儿愚钝，多指教巧儿一些呢。”
　　江荻微微欠身，伸手取了一枚栗子剥开，道：“栗绽缝黄见。”
　　“缝黄”音同“凤凰”，下联也要寻一禽鸟的谐音来对。巧儿思索片刻，提箸自盘中夹了一片藕，答道：“藕断露丝飞。”“鹭鸶”对“凤凰”，平仄虽不甚工整，却也实属妙对。回首处，恰迎上江荻含笑的双眸，却是同少年时一般的温暖，好像三月的朝阳，晒融了湖上一层冰。

　　“杨小姐，先前诸般失礼，真的很抱歉，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一曲华尔兹之后，江荻挽着巧儿离开舞池，漫步行到小院中。明月皎皎，匹练飞光，空中仿佛飘着一层薄雾。江荻一身浅灰，淡得如同云中月影，整个人好似就要融到月光中去。巧儿轻轻倚着他，好像又回到小时候，那清雅俊秀的少年陪她看星星。
　　江荻道：“我向来不喜与人结交，原先以为杨小姐同其他女子无异，故多有怠慢。谁知今日看来，才疏学浅的倒成了我了。”
　　巧儿一笑：“江公子过谦了。谁不知江公子少年时就有吴江第一才子的美誉，若不是才华过人，令尊怎会放心将国内的生意全部交由你来打理。而且，方才知道，江公子的舞技也是一流呢。”
　　“杨小姐过奖了。”
　　巧儿又道：“其实，你也不必瞧不起我们这样的人，若非迫不得已，哪个女子愿意这样？就以我来说，从小就没了娘，爹嫌我是赔钱货，将我卖给有钱人家当丫头。虽然总要受小姐的气，安安稳稳过去一生倒也未尝不好。谁知后来打起仗来，逃难路上他们又把我丢了。锦端姐姐收留我，教我琴棋书画，教我唱歌跳舞，后来她当了这金屋的老板，我也就成了头牌。要是有的选择，我也不想这样过活；可是谁也没的选，这都是命中注定。”
　　江荻默默地听着，又是不住叹息，反复念着“卿何薄命”。
　　反是巧儿笑了：“其实也没有这样坏，习惯了倒也挺好。好了，不说我了，倒是江公子你，看起来总像是心事重重。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给我听，或许我还能帮得上呢。”
　　江荻微微一笑：“倒也没什么要紧，在旁人看来兴许还是喜事。”停了停，道：“是家里迫我成亲。”
　　巧儿心下隐隐疼痛，却再没有其他感觉。毕竟，他早已将自己忘记了，她还能希望怎么样？勉强笑道：“不知哪家小姐有这样好福气。”
　　“是陈双。”
　　陈双，凤鸣钱庄陈老板的独生女，不知多少贵公子抢着要娶她。 “陈小姐之名我也曾听过，据说相貌是极美的，家世又好，与江公子倒也般配。”
　　江荻道：“可我竟连她的面也没见过。家里的生意出了些问题，只有借助凤鸣钱庄之力方可渡过难关。作为独子，我理应为父母分忧，只是要我娶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心下多少还是有些不快。至于相貌，一个女子但凡有好家世，中人之姿也会被捧得美若天仙。何况，我看重的是学识与人品。只盼她如杨小姐一半的好，我就知足了。”
　　巧儿却不答话，只是把玩戴在身上的山茶花。
　　江荻顺手拿起花瓶中一支玫瑰，问道：“杨小姐艺名‘红玫瑰’，可是为何总戴茶花呢？”

　　“荻哥哥，你看我的发卡好看吗？”星月头上戴着一只蝴蝶发卡，蹦蹦跳跳来到二人面前。看见巧儿，立即转过头，口中念了一句什么，听起来好像是“小叫花，难看死了”。
　　“好看。”江荻敷衍一句。
　　星月高兴地笑了：“我就知道花哥哥会说好看。是李太太从意大利给我带回来的呢。”又得意地跑开，向别人炫耀。
　　望着星月离去的背影，巧儿道：“以前每到过年的时候，我娘都会用红绸结替我扎头发。后来娘走了，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戴了。”
　　江荻走到窗前，折下一朵玫瑰，替巧儿戴在发辫上。他说：“没有红绸结，你可以戴花呀。你看这玫瑰花戴在你头上，比星月的发卡好看许多倍呢。”

　　巧儿看着江荻的眼睛：“因为我曾经许愿，今生今世只戴一个人送我的玫瑰。”
　　江荻道：“原本还想用手上的玫瑰换下茶花呢，幸好不曾唐突。”又道：“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能让杨小姐念念不忘到如此。”
　　巧儿惟有苦笑。待江荻离开后，她拾起那支被他随手丢在一旁的玫瑰，很轻很轻地，戴在发辫上。

作者有话说

　　文中两联均系古人花间酒席所作，“环滁皆山也”亦是语出齐下秀。襄儿不才，借用了前人文字，当要说明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