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丞相》萧雪鱼11

186、第一百八十六章 吾土

　　可杨无端被宁郁扶出轿子，一边有些狼狈地整理衣襟，一边朝他递了个眼色，提醒他适可而止，别把人家仆人吓坏了。
　　她出门的时候打算得好好的，要弄齐了全套仪仗队吹吹打打地过来，向全城宣告石州府同知到岗。谁知昨晚的酒喝得太好，石州府衙上上下下全体怠班，竟凑不齐整班的仪仗，更别说那些名目繁多的牌子。
　　不齐全的仪仗不如没有仪仗，杨无端无可奈何，雇了一顶小轿就硬着头皮闯将军府。宁郁知她心意，他武功既高，气势收放自如，刚才是故意露出锋芒震慑任伍，免得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被任府的仆人小瞧了去。
　　将军府跟想象中差不多，端朝在建筑物的规制上比前明管理更严，什么品级的人住什么样的屋子。但任扰在天高皇帝远的元象关经营了这么久，仍严守规矩没有盖出一个行宫，杨无端在心底默默给他加一分。
　　她看着那守门的家丁头子——应该是个头儿吧，其他人可没敢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他从楼梯顶上快步下来，冲她深深作了个揖：“小的任伍拜见大人，家主卧病在床已久，每日里清醒的时候不过半个时辰，不知今日能不能待客……”
　　杨无端早有心理准备，任闲庭借病谢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下也客客气气地道：“是本官冒昧来访了，烦请通传一声，就说石州府新任同知杨无端求见。”
　　她侧首示意，旁边宁郁适时递上名刺，那家丁头子愣了愣才双手接过，忙忙地躬身一引：“小人这就去禀告家主，大人请进，花厅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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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府正门紧闭，与其他实权官员的宅邸不同，墙根下不见停着等人的马车和大轿，旁边也没有闲嗑牙的车夫伴当，倒显得冷清许多。
　　杨无端被引着从东侧门进入，宁郁低调地跟在她身后。他今天换了身普普通通的青色长衫，权充长随，一路上游目四顾，将府邸结构和进出路线记得清楚。
　　引路的家丁和任伍一样穿着玄色短打，腰悬短柄朴刀，杨无端注意到任府这群仆役站立行走都具军人姿态，再联想大门外共有十人，正合端朝军制最低一级的每小旗十名士兵，心知任闲庭是以军法治家，又给他多加一分。
　　穿过中庭，杨无端一行刚进入东跨院，任伍却早已候在门内，比先前更恭敬地向杨无端长揖到底：“家主在厅中，大人请。”
　　杨无端微微一惊，又见他目视宁郁，便会意地朝宁郁点点头，独自继续前行。
　　任府东跨院修得甚是简朴，杨瓒禀性清寒孤冷，任闲庭这院子却比他书房外的小院更拙陋，连棵树都没有，地面除了尘土便是半枯的野草，只墙根处伏着几棵蔫搭搭的认不出品种的花木。
　　杨无端目不斜视地直走到跨院正当中的堂屋前，屋门半开，采光似乎也不太好，暗淡的光线便如模糊的水波，偏水面上还有浮尘翻滚。
　　虽然明知任闲庭在厅内候她，杨无端仍是假意清了清喉咙，稍待了片刻，直到里面也传出细微的声响，这才撩起官服下摆，稳稳地跨过门槛。
　　花厅的地面总算铺了水磨石砖，陈设也勉强称得上精雅，杨无端扫了眼呈雁翅状排开的四出头官帽椅，那样深的颜色和木纹，表面还泛着油脂，定然是难得的黑酸枝，搁在关内喜好这种木料的人家，价钱更贵过低品的牛毛紫檀。
　　再看正对着门的那幅中堂，杨无端先读画两边的对联，却出自前朝元裕之的词句，巧得很，那正是一阙石州慢，又名柳色黄。
　　上联：生平王粲，而今憔悴登楼，江山信美非吾土。
　　下联：漫漫长路，萧萧两鬓黄尘，骑心漫与行人语。
　　先不谈词意，元好问虽是异族，但文通天下，其人金元之时号称北地一代文宗，诗文弘肆诙奇，所以本朝读书人中推崇他的也大有人在。可是，任扰任闲庭并非区区一介普通的书生。
　　杨无端隐约从这词里品到了什么，又捕捉不到确实的头绪。
　　这一念转百念生不过是瞬息之间，杨无端思索着又去看中堂画，看了两眼，竟没看出画的是什么。
　　她不自觉地张口，轻之又轻地“咦”了一声。
　　“那不是画，”立即有人为她解惑，“是地图。”
　　“从回雁关到邺城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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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无端急急地转头，几乎听到她可怜的颈椎在哀号，奈何花厅两侧比中央更暗，她眯起眼觑了半天，终于看到一条人影从黑暗中慢慢浮出。
　　那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有点中年男人常见的浮肿，侧面看去双下巴的轮廓依然很清晰。
　　他没有穿一品建威将军的官袍，也不像杨无端见过那几名武将那样铠甲铿锵，而是穿着一件团领的蝙字图案绸缎袍，也看不清具体什么颜色。腰间没有束带，宽大的衣袍却紧紧绷在圆乎乎的肚子上，让他从头到脚呈三角形，像杨无端小时候用玻璃弹珠在跳棋棋盘上堆出来的珠塔。
　　端朝选官亦选貌，哪怕是贪官酷吏也大都有一副堂堂的好相貌，杨无端还是头一回在官场上见到这样脑满肥肠的人物，再联想到他有“闲庭”那么一个情致幽雅的号，反差真是足够大。
　　但杨无端顾不得惊讶任闲庭的长相，她更惊于他说的话——从回雁关到邺城的地图！
　　她往前冲去，直走离到那幅长长的中庭画一步之遥，半身侧向后方，等着天光从她身后慢吞吞地追过来。
　　这么近的距离，她终于大致看清了画上纵横曲蜒的线条。
　　果然是一幅地图，虽然她……看不懂。
　　这时代的地图精确度远远比不上后世，单是微缩比例和度量单位就一塌糊涂，且不同区域也没有用色块涂抹划分。好在地名还是标的，杨无端先找到了“回雁关”，邺城却并不在相对的另一端，而是在地图的中段。
　　邺城后面一大块地图上被画了个墨圈，杨无端毫不客气地指着问：“那是什么？”
　　“北狄真正的国土。”任闲庭缓缓地说，他带着很浓重的北地口音，如胡笳琵琶一般，自有一股含混不清的腥膻气，杨无端要仔细听才能分辨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乾德六年，北狄以三千精骑出邺城，越戈壁过沙漠，寻找适合放牧的水草丰美之地。自乾德六年往后，北狄铁蹄所践之地，俱是我端朝国土。”
　　“乾德十一年，退守白草关；乾德十四年，退守定边城；乾德十九年，退守广武城；乾德二十三年，退守北楼口；承乾三年，退守回雁关……”任闲庭发出一阵呼噜噜的喉音，似哭似嚎地叫道：“江山信美非吾土！江山信美非吾土！”
　　他的声音难听得像坏掉的风箱在垂死抽搐，杨无端闭了闭眼，睁开，目光从北狄邺都往下一寸一寸逡巡，用尽她全部的专注、透支她毕生的感情。
　　眼前仿佛出现了壮阔的草原、宁静的湖泊、丰饶的河谷……那些在她不知道与无能为力时已经失陷的国境。
　　吾土、吾土、吾土。
　　江山信美……非吾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