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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煮酒夜话 ...


  •   杨无端俯视着丁新语,听到他的《渔樵问答》已经弹至第十一段,与她吟诵的那段“渔道是”相呼应,算是樵夫对渔夫的回答:“樵道是:草舍茅蓬,胜似高堂大厦富家翁,松竹四时翠,花开也别样红。山深时时见鹿,寺远竟不闻钟。看飞泉挂壁空,登高山与绝岭,东望海水溶溶。笑一声天地外,身却在五云中。”
      《渔樵问答》本是古琴曲,藉着渔樵问答表达高士超脱凡俗、淡泊名利的姿态,却被丁新语以极高的技巧奏成了筝曲。筝音全无琴音的温和旷达,每一响都带着尖锐浸寒的兵戈之气。
      如果说琴是庙堂之上以德服人的君子,筝便是悠游江湖以武犯禁的侠。这一曲《渔樵问答》用古筝奏来,怎么听都有股子讥刺和反讽的味道,还有深入骨髓、睥睨众生的骄傲。
      果然是丁新语。
      杨无端笑了笑,也不管自己现在穿着女装,拱手长揖到底:“学生拜见老师。”
      “锵!”
      丁新语随手划过筝弦,《渔樵问答》尚未收尾便嘎然而止。他抬头看了杨无端一眼,说是一眼,却是由下至上细致而缓慢地寸寸掠过,那感觉并不像没有实质的目光,而接近抚摸……甚至舔食……侵略性强得让杨无端打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丁新语终于把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依然半阖着双目,杨无端平生所见的人当中,他拥有最浓密的睫毛,足以潜藏眸中所有思绪和情感。
      他抬手做了一个“坐”的手势,暗紫色的宽袖晃了晃,上面的精绣图案在烛光下层次分明地反着光。
      “老师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杨无端大大方方地拎着裙摆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手撑住下巴,“这船上的姑娘随便哪一位歌艺都不在李香君之下。”
      “哦?”丁新语起身,杨无端随着他的行动转过头,见他从角落里的一个凿着梅花图样的小几上端了壶酒,又拿了两只杯子,然后缓步从容地踱回来。“既如此,你又为何要等她们唱罢三首才肯登船。”
      杨无端抬高手臂接过酒壶和杯子,随随便便地搁在古筝上面就倒酒,苦笑道:“外面又是雨又是雪,学生前些日子才伤愈,能不下水当然还是不下水得好。”
      她当时发现那艘奇怪的一直追着她们的画舫,舫上的歌伎唱的却是她写给李香君的诗,一首就罢了,接连三首,便猜到是丁新语以此传讯。可不到最后一步,她实在不愿意穿着那么昂贵的紫貂去泡水。
      杨无端叹了口气,双手捧着酒杯奉给丁新语:“那可是御赐之物啊,又给了皇帝陛下一个杀我的由头。”
      丁新语嗤笑一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轻吟道:“‘万竹无声方受雪,乱山如梦不离云。’凭这一句,便值得起百件紫貂。”
      哟,希罕啊!杨无端惊讶地看着丁新语,难得被这位严师夸奖。她想了想,笑道:“难怪老师坚持不懈地要弄清我是男是女,原来女学生有优待。这可是我头一回听您说句好话。”
      她被逼着穿上这身女装,心里有气,不咸不淡地刺了一下。丁新语则宽宏大量地无视她的讥讽,捏着空杯子在古筝上敲了敲。
      杨无端接了过去,拎起酒壶斟酒,一面又忍不住道:“学生本以为老师志存高远,不会像俗人那样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话音刚落,对面的丁新语忽然伸过手来,两根长长的手指准确地箝住了她的下颚。
      杨无端一怔,旋即想起长亭送别那日,她也曾落入这般境地。只是这一次,没有机会也没有空隙让她逃跑。
      大约是为了弹筝,丁新语指尖带着薄薄的茧,还留了一点指甲,掐在皮肤上隐隐的刺痛着。他只抬高拇指轻轻抚过她下唇的凹陷,便在杨无端反击之前收回手,淡淡地道:“事关女人,且是一个有意思的女人,我从来不觉得是小事。”
      有意思?什么有意思?有什么意思?杨无端在心里重复了方图的三个问句,摇头苦笑,她倒是忘了,面前这位丁大人、丁公子当年便是花丛中的积年老手。就算如今开府建衙,貌似也是瘦西湖上常客,“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丁新语猜到她的想法,啜了一口杯中酒,难得解释道:“我夜宿瘦西湖,是为了借白娘子的地方躲一个人。”
      “谁?”杨无端大奇,谁有本事逼得府尊大人躲到妓寮里?念头一转,她恍然问:“莫非……是那位历姑娘?”
      丁新语点了点头,仰首再度饮尽杯中残酒,指尖拈着那只浸红的冻石杯转了转,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漕帮历云。”
      ===
      漕帮?
      漕帮!
      杨无端差点被一口酒呛死。
      好吧,天地会都有了,有漕帮也……也就有吧,她还能怎样?
      她对漕帮在那个世界的历史远没有天地会那么清楚,只隐约记得是一个明朝时发起、清朝时成气候的□□。与天地会不同的是,漕帮并没有政治目的,它的雏形是在运河上下为朝廷维持漕运的青年船工组织,类似于现代的工会。但世事有时候就这么奇妙,基于利益起家的漕帮远比基于理想诞生的天地会更为组织严密,且由于成员的成分单一,掌握着大量旗语和暗语,漕帮才真正接近天地会企图营建的准军事组织。
      杨无端关于漕帮最深的记忆,就是民国时漕帮改称青帮,出现了杜月亨这样一手遮天的大佬,比天地会分支出来的洪帮不遑多让。
      她扶着额头,单手又替自己和丁新语都斟满酒,烛光映在琥珀色的酒液上,多了几分胭脂般的浅红。
      丁新语继续说着他和漕帮的纠葛,并不如杨无端第一时间想象力发散的那般桃粉绯绯,而是正经又无聊的政事。
      简短归纳成一句话:漕帮有产业想要入股市挂牌,丁新语不批。
      “为什么不批?”杨无端奇道,她才不信比她更胆大心黑的丁新语是瞧不起对方的□□背景,朝廷现在缺钱缺得撕破了脸,连脸都不要了,还要什么节操?
      丁新语扬了扬睫毛,今夜头一次,杨无端与那双亮得慑人的星眸四目相对。
      “你那东西……股票,”丁新语盯着她,慢慢地道,“不可能永远往上涨,总有跌的一天。”
      杨无端稍稍一愣,随后大笑。
      不愧是丁新语!股票诞生之初,有多少人因为眼前可见的暴利搅得倾家荡产,别说这个世界的端朝,就算她前世那个国度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闹出股疯和股灾。
      《经世致用》中只对股票做了最基本的名词解释,丁新语据此在东南沿海生造出一个股市已经很天才,而他能看出欣欣向荣的股市背后潜藏的危机,并提前趋利避害,拒绝漕帮这样关系国计民生的“要害企业”入市——这份眼光,这超越时代的触觉,可谓天才中的天才!
      “老师,学生可算佩服得五体投地。”杨无端举杯敬他,笑道:“可您老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知道的赞您一句识大体,避免在前线等粮的情况下和漕帮起冲突。不知道的,还当您堂堂朝廷命官怕了江湖帮派。”
      她笑得神采飞扬,年轻饱满的脸颊像是会发光,丁新语目光灼灼地看了一会儿,举杯饮尽,问道:“朝廷邸报下来,你现在是我的通判。可有良策教我?”
      通判是知府的副手,正六品,杨无端短短两个月又升了官。她不知该不该苦笑,也就忽略了丁新语咬得过于清楚明白的“我的”两个字。
      “该立规矩了。”杨无端断然道:“老师您步子迈得太快太大,现今这个股市漏洞百出,一旦崩溃,整个东南的经济都会受到影响。咱们是没办法,为了揽钱必须铤而走险,那就趁着所有人还没琢磨透这新鲜东西,把规矩完善了,做好损害控制,盈亏之间的风险也跟他们说清楚。只要留下肯担风险的凭证,漕帮的产业也可以入市,但比他人限制更严。总之要把官府的责任摘出来,这样就算将来出了什么问题,也至少能保住您。”
      丁新语想了想,道:“建立一个官府之外的审批和监管机构?”
      “证监会。”
      “除了股票之外还能发行别的?”
      “债券。”
      “有几家钱庄的老板想要入市。”
      “可以,条件成熟以后让他们代售基金。”
      “交易税能不能再涨?”
      “不涨,但以后官府不再作中间人,按《证券法》成立单独的证券交易机构,抽取佣金。”
      丁新语连珠价的提问顿了顿,扬眉道:“《证券法》?”
      杨无端知道他们这些儒生,听到一个“法”字就心生反感。她狡猾地笑了笑,将酒壶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酒全都倾进丁新语杯子里。
      “若不是为了写这东西,从北郢到梧州这一路,学生又何须走足一个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煮酒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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