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潭》沈五

1、第 1 章

　　门被拍的哗哗响，玉娘从灯下猛的抬起头来，有些紧张的看了裴乐珊一眼：“夫人，老爷回来了。”裴乐珊叹了口气，厌烦的抿起嘴唇，放下手上的鞋底，跟玉娘一起去开院门。

　　门打开，酒气就扑面而来，夹杂着廉价的脂粉香气，李长贵被林茂生搭在肩头，衣衫不整，领口扯开了一大块，嘴里嘟囔着：“狗日的徐平，不就是个小小兵头，也敢赖了我的帐.....”醉眼朦胧中，李长贵看到了一脸嫌弃模样的裴乐珊，立刻龇牙一笑，抬手想要给她一个耳光，却醉得太厉害，没打到，裴乐珊怒视着他，他却笑得更开心：“死婆娘，笑也不会，天天摆着这副欠债的脸，还偏偏姓这么一个缺德的姓，老子能不赔钱么？”

　　玉娘挺身挡住了乐珊：“老爷，你醉了，快扶进去。”乐珊跟在后面，关上门转头看着茂生和玉娘二人将骂骂咧咧的李长贵架进了屋里，厌烦的叹了口气，紧忙走进去伺候茶水梳洗，虽然她早就讨厌透了李长贵，可是日子过久了，再不习惯的也习惯了。

　　李长贵又是吐又是闹，折腾到很晚，待一起收拾干净了，乐珊不愿同床共枕，自己和衣卧在堂屋的榻上，门没关紧，乐珊也懒得起来去关门，便透着门缝看院子里地砖，稍一抬眼，便看到玉娘屋里的灯忽的灭了，茂生却还没睡，坐在他屋外面抽旱烟。

　　乐珊便盯着那旱烟锅忽明忽灭，茂生的脸也忽明忽暗。乐珊早就觉得，茂生不似一般的仆人，眼神里睿智的很，脑子也清晰，她总觉得，若非是李长贵与茂生签了十年的契约，茂生定不会委屈在这小小的彩纸店里受李长贵的气。不仅仅是眼神，茂生长得也很俊俏，来买彩纸的媒婆总是一个劲的夸，一个劲的要给茂生说媒，乐珊有几次偷偷听着，茂生似乎一点没被媒婆的调侃吓到，总是回答的很合礼仪：“妈妈说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应当以父母之命在前。”乐珊听在耳朵里，心里却是敬佩的，这个茂生必定不会是个凡人，全身上下一丝乡土气也没有，比李长贵要强上百倍了。

　　想到这里，乐珊脸上一热，暗骂自己几句，眼神却仍是不肯离开。乐珊总是在想，若是当年家里不曾落魄，大娘也不会为了二十两银子的彩礼就把自己嫁给李长贵，娘舅也不至于变成一个泼皮，隔三岔五恬着脸来李长贵这里要银子花，自己的日子也不会过成这副样子。想着想着，眼睛热了一下，却没流泪。乐珊看着茂生，叹了口气，该流的泪早就流干了，嫁给李长贵三年了，她已经认命，就这么不死不活的过下去，哪一天死了，也就算是解脱了。

　　茂生抽完了烟，将烟灰磕掉，起身要回屋里去，乐珊仍旧盯着他，若有所思，茂生的身形却是一滞，扭过了头来对着那虚掩的门缝低了低头：“夫人还没睡呢。”

　　乐珊心里怦怦跳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回话，也不知该不该坐起来，一时僵持在那里，只顾着自己口干舌燥张不开嘴，茂生却已经又低了低头：“早些休息吧。”说完，他自回屋里去了，也没见他点灯，也不再有任何动静，乐珊一时怅然，愣了一会，自嘲一笑：何时变得这样下贱了，对一个仆人也动心？

　　第二天一早，乐珊领着玉娘和茂生去开了前街的店门，茂生在柜台里站着，玉娘去市集上采买，乐珊在店里坐了片刻，看街上人多了才转身回后堂去。李长贵恰好也醒了，头沉脚轻，跌跌撞撞在屋里走了几步，捂着脑袋喝了两碗水，看乐珊低着头走进来，一抬脚将鞋子甩了出去，恰好砸在乐珊的腿上。乐珊抬头怒视，李长贵却笑了：“有脾气啊！有脾气冲你那不争气的老子发去，赶紧去打了水我要洗脸，今个还得出去要债！”

　　乐珊哼一声，扭身去院子里打了水，端着铜盆搭了手巾进来，李长贵知道她是不肯伺候自己的，一早起来也懒得与乐珊纠缠，自去梳洗，只是嘴里仍旧不依不饶：“就是最便宜的婊子，也知道早晨起来伺候洗个脸，你可好，我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你回来，倒是让我天天看着你的脸色，活该老子倒霉啊！”

　　洗完了脸，李长贵自己对着铜镜梳头：“整日里出去要债，别人都道我放债的生意做得好，殊不知我家里养了个常年的债主，放出去的银子竟是白扔了一般，连个响都听不见，前日你那有出息的舅舅才又来过一遍，要走我五两银子，千恩万谢的说来日转了运气一定还钱，哈！”李长贵冷笑一声，瞄了乐珊一眼，看她低头坐在那里做针黹，脸上强压着怒火，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我倒要看看，你们裴家，是怎么翻身？哎，我可告诉你，我不求你家翻了身提携我，只求将我这些年花出去的冤枉银子还回来就好！”李长贵心生快意，越发挑衅，乐珊心头郁闷，针刺破了手指，疼得一颤，却不肯示弱，倔强的一动不动。

　　“别人家娶妻，都是求个开枝散叶，你可好，石头雕的母鸡，不下蛋连口肉都吃不上，原本还听那媒婆胡说，指望你能旺夫，哈哈，丢死个人，穷的我连个小的都讨不来，你说你是不是天生的扫把星，克的你本家穷困潦倒，又来克我，让我断子绝孙？”李长贵梳好了头，看看乐珊仍旧一脸铁青一动不动，冷笑着大声说：“说了半天，跟个木头似的，连顿早饭也不会弄，啧啧，真是倒霉。”说完，自己开了院门扬长而去。

　　李长贵走了，不管走之前说了多少难听的话，这人一走，乐珊顿时觉得心里轻松畅快了些，身形也放松了下来，手指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乐珊也懒得此时再去清洗，坐在那里隔着窗纱看外面，心里虽有些自怜，但更多的却是冷漠，日子一天天这么过下来，早就没了什么期待。

　　“夫人。”窗外传来毕恭毕敬的一声，乐珊才回过神来，隔着窗纱看见茂生站在台阶下面，堂屋的门是开着的，他却没进来，站在那里低着头。

　　“什么事？”乐珊自己心里一跳，举凡跟茂生说话，自己的音调总是莫名的柔和些，声音一出来，自己都有些害臊了。

　　“外面有个卖青团的，想着夫人喜欢点心，我买了几个。”话说的平静，茂生的手心却出了汗，他知道，每日李长贵出门前总是要说一通难听才走，他能做的，只是隔三差五凑巧买些东西，略尽心意。

　　乐珊听了，只觉得心中一酸，高兴是非常高兴的，可是却越发觉得自己可怜。

　　她平静了一会，缓缓的下地，走到门口，看着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的茂生，走下台阶，从他手里接过去：“有心了。”

　　玉娘买了菜回来，推开院门问一句：“怎的不关院门？”俩人正脸对脸站着，听了这一声，茂生噌的一声跑去了前街店面，玉娘到底还是看见了，愣了愣，走去厨房放下菜，复又出来笑着问：“夫人，今日的青菜特好，我多买了些，咱们包几个包子吃。”

　　待到了晚上，乐珊仍旧与玉娘相对而坐，玉娘犹豫了好久，才开口：“夫人，茂生这人其实不错。”

　　乐珊听了，吓了一跳，抬头慌乱的看了玉娘一眼，紧忙又低头，故作镇定：“你看好了？我替你说媒。”

　　“夫人有什么，还有我不知道的么？我这话，哪儿是为了自己？”玉娘伸手按住了乐珊的手，乐珊只得抬头，啐一口：“满嘴胡说，在胡说我把你赶出去。”

　　“夫人这日子过得，哪里还叫做日子，跟活死人也不差什么了，若是有心，收拾些金银你们二人只管跑了，天涯海角改名换姓，哪个还认得你们？”玉娘说的诚恳，乐珊听了，心里一动，背后却出了冷汗，缩回手：“休要再胡说了。”

　　“我跟着夫人嫁过来，不瞒夫人说，过得实在不好，若非舍不得夫人，我早就一走了之，省的在这里活的不好不坏，日日心里委屈不说，还担惊受怕，夫人若是走了，我也就顺势自由，我只管跑回老家去成个亲，日子再怎么也比在这里好。”玉娘却没住嘴，乐珊看着玉娘，叹口气低了头：“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乐珊清楚，李长贵对玉娘有心不是一日两日了，若非自己护着，玉娘有抵死不从，李长贵只怕早就糟践了玉娘，这样的日子，也难怪玉娘想要一走了之。

　　“他对夫人也是有心的，既然俩人都是有情有义，何不如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玉娘问的紧了，乐珊朝后让了一下，皱眉：“快别说了。”

　　正说着，院门哗哗响了起来，玉娘一愣：“今日回来的倒是早了些。”二人紧忙出来，茂生已经开了院门，之间李长贵喝的醉醺醺，被一个衣衫花俏的男人搀扶着，门一开却不进来，指着乐珊对那男人笑说：“这就是我那婆娘，怎么样，生的美吧？”

　　乐珊听了大怒，低头扭身欲回去，李长贵却叫起来：“死婆娘，给老子站住了，不然今晚打死你。”乐珊听了，只怕自己走了李长贵真的闹起来，街坊四邻听了更不好，只得站在那里不动，那衣衫花俏之人面目猥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之后轻薄一笑：“倒是个美人，如此，我先走了。”说完将李长贵交给了茂生，深深的望了乐珊一眼走了。

　　李长贵总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乐珊也没在意，如今又是醉酒，闹了一夜，第二日快要日上三竿才起来，一叠声叫嚷着让玉娘伺候，毛手毛脚的捉弄了玉娘一番之后才算安定下来，坐在桌边吃早饭，一边喝粥一边斜眼看着乐珊：“老子把你卖了！”

　　乐珊还没反应过来，心里咯噔一声，愣了好久，才抬起头惊诧的看着李长贵，他却毫不在乎：“昨天跟几个兵头吃酒，凑巧得知袁总兵要买个小妾，总兵夫人说了，最好是不会生育的，我一想你倒是合适......”李长贵喋喋不休，乐珊却傻在那里。

　　“我是你妻子！”乐珊不可置信的叫了一声，李长贵看着她：“妻子？我呸！老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银子？总要回本才行，以后让你的好舅舅去总兵府要银子花吧，呵呵呵呵。”

　　“你胡说的！对吧？”乐珊站了起来，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眼前的人就算是再混蛋，她也没有想过他会做出这种卖老婆的事情。

　　“什么胡说，七日后是黄道吉日，总兵府来接你。”李长贵吃饱了饭，玉娘上来收拾碗筷，他就势在玉娘臀部捏了一把，玉娘怒了躲开，他却哈哈大笑：“你等着，马上你就是正房夫人了。”

　　李长贵走了，乐珊心里一片空白没了主意，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哭也不是怒也不是，玉娘也慌张了手脚，骂了一通李长贵，却知道根本没什么用处，扶着乐珊坐在榻上：“夫人，要尽早筹谋啊。”

　　茂生站在台阶下面，乐珊和玉娘都看到了他，他看着乐珊，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一把火，院门外传来喧闹的声音，只听孩子们在起哄：“浸猪笼，浸猪笼！”

　　这个词刺痛了乐珊，她摇了摇头，捂着心口：“怎么能，会拖累你的。”

　　“不会。”茂生很坚定的吐出这两个字，让乐珊的心里也猛的热了起来。玉娘被门口的喧闹吵得心烦，跑去开了院门想要呵斥那群小孩子，却愣住了。

　　院门开着，乐珊也看到了，几个大汉挑着猪笼，猪笼里赫然是个披头散发，赤身露体的女人，女人的手脚都被困着，嘴也堵住了，只能看到她在猪笼里挣扎扭动，却听不到一丝声音，看热闹的人朝着猪笼仍垃圾：“不要脸，跟野汉子私奔！”

　　女人的丈夫跟在猪笼的后面，垂头丧气一脸无辜者的郁闷之相，自认倒霉的表情，乐珊看着这一队人走过去，打了个冷战。

　　“我会带你回老家，很远，不会有人找到我们。”茂生仍旧没有一丝动摇，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沉重：“只是，无论你在这里，还是在总兵府，身份总是光明正大，不必遮遮掩掩，若是跟着我，总要背上一个骂名，我不忍......”

　　“你不用不忍。”乐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茂生面前，鼓足了勇气携起茂生的手：“一辈子就这么活着，还不如痛快一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