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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战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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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音乐已经响了起来——拉威尔的波莱罗,顾思宁与杜老板步入舞池,而陆方妮先后被袁克文和宋子文邀了去。
顾思宁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想找借口邀请陆女士跳一支舞,可小秋就在身边,而且陆方妮和最近适逢在北京公干的宋子文,在那边一支接着另一支的跳,举止亲密绝非初见。他想起宋美龄曾轻描淡写的提起,她哥哥和陆小姐在纽约熟识,当时宋子文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经济学博士,而陆方妮在纽约音乐学院,二人过从甚密。怕顾思宁多想,宋美龄特意强调道,“他们的关系如婴儿般纯洁,我哥哥有过很多女友,但从未追求过陆方妮。”
宋子文几年前回国,在上海滩与盛宣怀家的七小姐谈了一场格外壮观的恋爱,又轰轰烈烈的分手。之后就一直在他的二姐夫,广州孙逸仙博士的政府里做事,先是英文秘书,最近又出任中央银行的行长,情场失意而仕途得意。
“欢迎回来,妮妮,”宋子文注视着她的舞伴,“这么多年,你总是惦记着北京这里那里,现在终于回来了。”
陆方妮眼睛含着笑,“这世上有很多城市值得为之而死,北京城却让人们愿意为之而活。”
宋子文不以为然,“这么说太感性了。”
“那你怎么看?这是你第一次来北京吧,感觉怎么样?”
“一座风格鲜明而强烈的城市,”宋子文认真的答道,“有多少人爱她,就有多少人恨她,因为所有人都想得到她。”
陆方妮笑了,“你呢?你想不想得到它?”
“我一介书生,百无一用,”宋子文的语气里没有任何不自然,“反倒是你的未婚夫,人尽皆知,雨帅百年之后,他就是几十万华北军的主人,非但北京,对整个中国的局势都举足轻重。”
陆方妮听他提起顾思宁,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宋子文想到是因为已经传得风风雨雨的他和秋皇的事,便笑道:“你刚回来,大概还不清楚你这位未婚夫的魅力,前不久顾思宁去上海,你知道舞馆门口的条幅上女人们写了什么?——只愿身当白玉体,香枕瑶席待君临。”
陆方妮安静的停顿了一下,忽然失笑了,“子文,换做你是我,回来没有几日,听到的全都是这位顾公子与他各色情人的风流传闻,你对这婚约还有兴趣么?”
宋子文摇摇头,感觉到她的无奈,把话题岔过去,“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正在联系几所学堂,想谋份教音乐的差事,还没得到回音,”陆方妮叹气,“这么大的北京城,连个专门的高等音乐学府都没有,真让人灰心。”
“我二姐目下在北京,处理孙先生遗留的一些事情,需要一个精通英文的临时秘书……你觉得怎么样?”
直到沙龙结束,顾思宁也没找到机会和陆女士一起跳一支舞,只好怏怏而归。不久,两系军阀之间大战爆发,顾思宁率华北军精锐赴山西作战,戎马倥偬间数月时光匆匆过去。
战事并不顺利,他自己也负了伤。比肩伤更折磨的是不得不签署撤退命令,和敲定此番阵亡数字。把这些做完,他给陆方妮写下了第一封简短的信。
“陆府方妮女士亲启:冒昧去信,实为战事凶险,不知能否身免。四月张府初见,女士德音,恋恋不忘。此番如能生还,必然登门求教,请益从游,望女士不弃。思宁顿首。”
他放下笔,肩部又一阵剧痛传来,伤势仿佛在恶化,麻药除了让他感到昏沉,似乎并未起到作用。
随时降临的刺杀和残酷的战斗,子弹怎么认得出你是谁的儿子?
顾雨亭深知真正的威信与安全从来不可兼得,狠下心一次次把儿子送上前线,顾思宁似乎也继承了父亲在战场上纵横捭阖的能力,敌手吃了几回苦头,便再不敢小觑。
可这回怕是要熬不过了。
小时候一直想做个医生的,他苦涩的想。
不是没有机会。十五岁那年,基督教青年会的洋先生鼓励他学医的想法,甚至安排好了他的行程,“去吧,找我在美国东部的朋友,去读书,考医学院,成为一个医生。”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寒彻肺腑的冬日清晨,冻僵的手指紧紧捏着一张船票,他站在天津港码头,海风扑面而来,越冬的海鸥凄厉地嘶鸣,徒劳地想在退潮的礁石上找到点什么。
为什么不走呢。大洋的另一端,有永远高贵矗立的自由女神,和他悬壶济世的理想。
——不忍让父亲伤心?对陌生环境的畏惧?舍不下未来煊赫的身份权势?指望在日后的史书上大举扬名?
船票打着旋飘进了大海,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码头,回到北京,按照父亲的安排进了军事学院,之后从带一个连开始,一个旅,一个军团,二十岁封将。而那个清晨里孤独少年的影子,他从未再与任何人提起。
那也许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所做过的最重大的一个抉择。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中并没有太多需要选择的——他尽可以拥有全部,无论钱财,权势,还是女人的爱慕。
凌乱的回忆被胜利的消息打断——他最为倚仗的部下郭松龄,率残部奇袭成功,终换得一线生机。顾思宁在病榻上下令全线反击,绝处逢生的士兵勇猛出奇,得占上风。
战事稍定,顾雨亭便急电命令儿子回北京调养。
透过窗子,陆方妮看见一辆黑色别克轿车在陆府门口停下,她认出这是辆特制的防弹汽车,顾思宁从车厢里走出来,肩上披着一件普通的军用斗篷,与守门的人说了些什么,便快步朝楼上走来。
她卧室的门敞开着,一个优美的背影立在窗前。
“陆女士,”顾思宁礼貌的说,“我未能收到您的回信,便自己来了。”
陆方妮回过头,锐利的看着他,用目光指了指一旁桌案上放着的一张报纸。
顾思宁狐疑的拿起来,脑袋里一下子嗡了一声——
是一个月前的《京华晨报》,头版便是“杜小秋与崔承炽昨日成婚,”醒目的大幅照片,新娘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欢喜或是哀伤。
她结婚了!与一个再朴素不过的低级军官结婚了!
他却不知道。一代名伶出嫁的消息轰动京津的时候,他正在山西鏖战。
“秋皇传出婚讯的第三天,我便收到了你的电报,”陆方妮冷淡的说,“有一种男子,最喜欢玩什么新欢旧爱走马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游戏,你说无聊不无聊?”
顾思宁一怔,却不知如何辩解,非常灰心。
“其实不关我事,”她笑笑,“别玩到我头上来就好。”
他无力的回到在北京郊区的军团指挥部,看见办公桌上静静的躺着杜老板留给他的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一个男人,唯独同你在一起交往,我感到幸福和安心。但我的人生是带了毒性的。张勋,袁世凯,曹锟……我身后有过,也即将有太多人伸出手来抓我。与你在一起,只会带给我们两个人更多的危险。我以为,拿个人的爱情和生活相比,爱情总是占第二位的。我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一朵花,我经历过艰险,我还准备迎接更大的风暴,所以我只能把你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
照片上的杜小秋只有十三四岁,已经有了美人的痕迹,在河北一个山沟的戏班子里,刚卸了妆,发髻散乱,戏服还没脱,对着镜头表情有点惊慌。他知道小秋不爱照相,这也许是她人生的第一张照片。
顾思宁久久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连带着肩伤,疼得愈加厉害,他把照片和信小心的放到抽屉里。他想起她曾这样对他说:你我在此浊世里寂寥相伴,但总有一天,时机合适的时候,你有你的道路,我有我的方向。
也许她说的合适时机到了吧,他想,这朵石头缝里迸出来的花,乱世沉浮里,知其白而守其白,却把这世界看得透透彻彻。
(我父亲年轻时女人很多,非常多,其中一些人他甚至已经记不起名字。但是,即使在后来由于世事变幻,他与杜老板再度走到一起之前,杜小秋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不同凡响的位置。离开爱人的几百种方法中,她选择了最聪明的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