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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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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我经历了作为独生子女最悲哀的事——父母离异。曾一度以为,我的幸福来源于家庭的和睦,而父母离异的原因却是惊人的相似,为了给我他们口中所谓的幸福。在这种麻目到冰冷的地步,我惧怕在无尽的爱的泥沼中痛苦地死掉,而这零度的死亡,他们竭尽全力的维护,不给对方一丝喘息和退让的机会,如同杀手。于是,惊恐而绝望的泪水溢过我十六岁迷离的眼,从此我的视野茫然一片。我震惊曾经美满和谐的家竟崩塌地如此凄凉,狼藉一片的除了家还有三颗支离破碎的心,历经沧桑而脆弱的心……
我选择跟随父亲,我对亲戚各种目的下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和游说无动于衷,我跟父亲的信念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坚定和执着仿佛成了我个性中所固有的最鲜明的因素,孰不知在金钱重压下扭曲的尊严竟是杀害无主见、意志不坚的我的刽子手。作为学者的父亲几篇学术论文就能支撑我一年的学费,而我下岗三年的母亲却分文未挣,知识的差距、财富的差距决定了人格的差距和地位的差距,以致我近视的眼未戴眼镜就能看到母亲中气不足的脸上的自卑。
离婚的原因我不想多说,发起者也似乎很是明了。我和母亲面对,我们的绝望都隐藏在各自的心里,是谁都知道的无望,我们只是心照不宣地向着绝望进军,却不能放弃。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历经了曾作为骄傲自负的优等生最悲哀的事,成绩巨幅下滑。如同我的弱势的母亲因金钱而沦为家庭的奴隶,我因学习成绩而沦为众人鄙视的垃圾。我沉沦在自卑与落魄的深渊中不可自拔,而学业和家庭的不如意让这种沉沦更深。这场巨波使我从一个天马行空,活泼开朗的女孩成为一个寡言少语、墨守成规的小丑.
一年后,父亲迎娶了他的第二个妻子——月姨。月姨是父亲的学生,由崇拜父亲的才华到爱慕父亲其人,于是,父亲与母亲离婚,筹备再到结婚,紧锣密鼓,而且顺理成章。那时,我已学到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知道了事情的变化是由内因引起的,所以对月姨,我没有太多的仇恨。父母感情早已有裂痕,身为爱情结晶体的我无法去充当粘和剂,却成了他们离婚的最大借口。月姨比我大七岁,实在是个令人尴尬的数字,不知父亲是否也有此感受,但他却洞察了这份尴尬,让我喊她“月姨”。在没见到月姨前,我曾幻想过她的模样,于是,月姨各种不同的脸无数次地成为我希奇古怪的梦里的主题,或是狰狞如魔鬼,或是娇艳如玫瑰,但眼神都是一样地有种威慑力,我见后胆战心惊。
然而月姨确实美,见到她后进如脑海中的第一个词就是“空谷幽兰”,她文文静静,且小巧可人。并非因憎恨美丽的月姨而衍生了苦恼,恰恰在于我从第一次看见她后就十分地喜欢她,这让我陷入对母亲的刻骨铭心的愧疚中,我不愿正视的残酷的事实是——我背叛了生我养我十八年的母亲,一如绝情的父亲。
我于是害怕起变化,害怕沧海桑田的物是人非,在意识到我的父亲将不在再仅仅是我的父亲之后,某种程度上,我们过去共同生活十八年的林林种种,也得正式划入记忆范围,像是一个句点,不能延续,只能换段换行写出别的生命轨迹。
那天我蜷伏在月姨的怀里,月姨抚摸着我的长发,她有双和妈妈一样的手,轻柔而温暖。“月姨,你喜欢我吗?”我闭着眼睛懒懒地问。“喜欢,像喜欢自己的孩子一样地喜欢,虽然我还没有孩子。”月姨轻笑道。“真的像喜欢自己的孩子一样地喜欢我吗?我是说把我当作你的孩子看吗?”我又问。“当然了,你这孩子,干嘛说傻话?”月姨娇嗔道。“那么,”我一跃而起,直视她美丽而安静的脸,一字一字认真地说,“你和爸爸可不可以不要孩子?”月姨陷入了我精心设计的圈套中,面对我看似憨实则用心良苦的提问,她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哀伤,然后她低下了眼帘,沉静了。
我的头皮一阵剧痛,有人在用力地扯,我挣扎着拿脚用力地踢。接着我看清了父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和青茎显露的额头。像大象撼动秋天里叶已经落尽的小树。他用力地摇我,鼻子因愤怒而粗粗地闷哼,接着他一个耳光把我打得晕头转向,然后我被人一推,向后重重地倒去,额头被坚硬物品撞击的剧痛使我有短暂的清醒,我看到了月姨吓得捂住了嘴,然后是爸爸那原先还是通红现在已被吓得苍白的脸,活像白脸的曹操。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又回到了十年前住过的农家小院,十五的晚上我静坐在门前的小溪边,任潺潺流水婉转流畅,自然地冲刷洗涤我的脚,溪面上倒影映月,水中圆圆的月亮因妈妈在洗衣一次次碎掉,又一次一次完整,虫子在水面轻轻点,泛起一阵阵华丽的涟漪,还有一个个华美的同心圆。月光泻下万里银沙,细致地裹在这梦的国度里,爸爸用他那磁性有圆润的嗓音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一声声亲切的乳名在召唤我,让我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地虚伪而假情假意,我情愿在这梦一样虚幻的意境里永久地生活,我的小桥流水人家,还有爱我的父母,曾经完整的家……
“君君,我的君君……”好吵的声音,但却亲切,因为那来自我日夜思念的妈妈。马上,压抑已久的委屈和辛酸迅速而肆无忌惮的在我血液里炽热的流窜。我费力的睁开眼,妈妈脸上垂着泪,神色黯然的立在我的床前,过去的岁月中支持我永不倒下的是母亲温暖的脊梁。可现在呢?
妈妈,看着病床上的你含辛茹苦养育十八年的孩子吧,而此情此景难道就是你们那白字黑字的离婚协议书生效后赐予我的幸福吗?我摇头苦笑不语。我躺在寂寞的病床上品味苦涩,仿佛千万根钢针扎入我的四肢身躯和头,如此真实而痛苦。
母亲突然扭头转身,冷笑,原来父亲与月姨也在。然后母亲扬起松树皮般的手“啪”一记送给了父亲,“啪”一记赐予了月姨。月姨捧着脸哽咽起来,父亲的眼泪也簌簌直落。
我沉重的呼了口气,又闭上眼睛,我的太阳穴也因这奢侈的一声叹息而疼起来。
月姨呀,不要让虚伪的眼泪爬上你年轻而漂亮的脸,虚伪终会因谎言而质变为硫酸,随岁月流逝而侵蚀你的如花容颜。父亲呀,也不要内疚和悔恨,因为你的眼泪无法连接这断了线的亲情。看到那块难看的疤痕了吗,它是你们留给我的幸福与快乐,它是如此的真实,以致我不仅可以触摸到它丑陋的外形,还能深切的感受到它痛苦的全部。
不久,我出院了。那天,父亲和我正在摆饭桌,月姨的手被刀割破了,一声划破宁静的尖叫,父亲奔到卧室拿了创可贴,又跑到厨房替她包扎。他们沉浸在彼此担心但欣慰的眼神里,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此时此刻他们完全把我隔离开了,真是幸福的小两口。只剩下我自己像是多余的,我想到了离开。我默默打开房门,踱到了楼下的小林子里,在茫然的寒冷中无声的啜泣。我流泪,是因为我寂寞,难以言传的寂寥,无关风月一样刻骨。从此,我的人生词典里面再也没有令人心醉的花好月圆,有的只是愁煞人的坎坷岁月……我死命的将手插入皑皑白雪中,任冰冷侵入我的双手,然后抬起手来,看雪晶一点点融化并滴落,不是滴在地上,而是我的比冰雪更寒冷的心。
刚才,在他们彼此欣慰的时刻,我的脑海里恍过一双满是冻疮鲜血渗出,手背酷似荔枝皮的手,恍过一个苍老的女人,她蹲在厕所里奴隶般弓着腰“卖力地”洗衣服。我想歇斯底里的大喊:“爸爸,还记得妈妈的手吗?”
然而这内心的呐喊只是属于意识,额头上的伤疤已逼得我学会在他人爱的盲点中竭力保全自己,它激发了我的本能。
二十年的荣辱与共,相扶相依如何与二十月的风花雪月划上一个可耻的小于号?也许在父亲眼里道德的天平早已倾斜,情感的野马早已脱缰,感性与理性的碰撞早已杂乱无章。父亲,面对贫困的上不起学的学生,你尚且慷慨;面对小肚鸡肠的同事,你尚且宽容;但面对与你患难与共二十载、身无分文又勤劳质朴的母亲何以如此绝情?
所以,我明白了对曾经和谐的家的摧残是具体的,母亲和我所受的委屈是任何言辞无法表达的。因此,父母离婚的理由也是值得怀疑的。不必怀疑的是已经离婚这个结果,物是人非,承载着一个女人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的苦难,古今同理,不公平的社会!
不久,父亲宣布一个消息:月姨怀孕了,月姨娇羞的脸上堆满了幸福。我曾因月姨的甜言蜜语而被捧高,又因她的表里不一被无情地摔下,有如你被人告知一个必中的彩票号而买了后并没有中一样,失落而且满心疮痍。
我和父亲说,学习紧张了,我要求住校,其实我是恐惧看到月姨日益突起的腹部,那是这个未知小生命身上凝聚的日益膨胀的父爱,父爱的有限决定了厚此薄彼也将成为将来不诤的现实,最浩瀚的父爱和最干涸的感情施舍相对,为人之初的喜悦与历经磨难的沧桑相对,我的肩恐怕无力扛起这即将失衡的爱的天平。每晚,我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在黑暗中苦苦张望,感知这个陌生的家里的每一丝陌生的气息,我能感觉到双眼饱含了泪,然后它们像两颗夜的流星以相反的方向滑过我的脸。
高三,在我生命中最痛苦的日子,文学以救世主的身分闯入我的生活,。在我的周围,同学们的目光和他们的脸一样,平展、精巧却缺乏激情。有的清澈,有的模糊,有的简练而古奥……然而,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共鸣。于是。我躲在缪斯宽广温暖羽翼的庇护下,用我的笔开垦黑色高三里枯燥岁月的一方净土。
我知道写作是惨淡经营,是孤立在前程和人生中挣扎的勾当,我本应和他们一样,背负着后半生的希望,牛般在黑色土地上辛勤劳作。可在文海中,有智慧的火花,有情趣灵感的涌动,有慷慨豪迈的铮铮铁语,有缠绵千里的浪漫词话。于是,月落乌啼也罢,梦残歌罢也好,它们像彩瓣,荡漾在十八岁的心田,点出一个个美丽的同心圆,让我决心撇开前程,尽赴其中。
我的情感不再是狂风暴雨,不再是电闪雷鸣,而是经由文学过滤、分散、弱化,化为一片银沙,点点饰在我的文字里。
宇宙人生,幻若苦迷,在此之前,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从未真正单纯地去看世界。所有的愁苦,都化为文字,定格在淡蓝色的笔记本里。剩下的,只有宽容、理让、平静。曾经的悲愤与哀呼,长吁与短叹,泪水与血水,它们已经静止,它们属于逝去的岁月,我的人生因文学而美丽。
一个月后,我放假回家。月姨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脸色苍白,额上细汗渗出,房子四面围得严严实实。
“月姨,你……”我睁大了眼,惊讶地说。
月姨缓缓张开了眼,动了动嘴说:“君君,你回来了,月姨好想你。”两行浊泪顺着脸流下,她的声音是没有底气地温柔,眼神是没有内容的空洞。
不久,父亲回来了,他告诉我前几天月姨流产了,刚两个月大的胎儿。月姨前几天见玻璃有些脏,便爬到桌子上去擦玻璃,没想到下来时脚绊了一下,就……
父亲眼红了,他说:“医生讲你月姨再也不能要孩子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去了,他从一开始就是个被月姨的谎言诅咒的生命,因和我有血缘之亲而被我妒忌的生命,但我从未将一丝一毫的恨施加于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以最绝情的方式悄然离去,吝惜和我这个姐姐见上一面。
父亲抓住我的双肩,用力地将我抱在怀里,用种夹杂哭泣和吼叫的古怪声音道:“爸爸对不起你,不该打你……”我又感情复杂地走到月姨床前,月姨平静地看着我,她伸出手抓住我的双手道“君君,阿姨在这之前没当过妈妈,以后也不会再有孩子了,但我答应你,做一个好妈妈,你看,上天惩罚我了,君君。”她挣扎着坐起,搂住我的头,拨开我额前的刘海,抚摸着那道伤疤,缓缓将头向我聚拢,她将吻烙在了我的伤疤上,然后她用种哀求的语气道:“君君,喊我声妈妈好吗?”
传说带有仇恨的伤疤永不会愈合,这难道也是一种独辟蹊径的妥协吗?我怔怔地望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我恍然间明白了,我是一个被父母丢弃的孩子,从未有一天从父母离异的阴影中真正地爬出。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于是,当天下午,我赶到城郊去看了我妈妈。她遇到一个退休的煤矿工人陈伯伯,陈伯伯有个儿子,已经结婚生子,半年前和爸爸一样,组织了一个五口的新家庭。
我的到来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引起母亲太多的惊喜,她接待我时显得既生疏又拘谨,除了几句日常寒暄,接下来的就是死水一样的沉默了,亲母女间本不应存在的隔阂在我心里却产生了惊涛骇浪。很快的嫂子抱着孩子回来了,孩子总是哭,她掀起衣服毫不避讳喂起孩子来。我的脑海中浮起月姨和那个死去的孩子,心里不禁异样。然后,母亲问我要不要留下吃饭,面对大嫂并不乐意的目光,我说不用了。另一个家庭中不被欢迎的孩子,在这里也有相同的遭遇。不一会儿孩子睡了,大嫂又开始絮絮叨叨埋怨房子小还有许多处漏水,大哥回来后,又什么工厂不发工资,有人借钱不还等唠叨个不完。
正闹着,陈伯伯神色忧郁地回来了,低声在母亲耳边说了几句,母亲背过脸去,肩头耸动,我猜是在抹眼泪,我不便多留。天黑了,母亲执意要将我送出狭窄的小巷,我们的影子在巷里越来越长,在巷口母亲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摸着我的头问:“快高考了,你想过考哪了没有?”我摇头,在黑暗中我们有瞬间的凝视,共有一个家庭的日子已是过去,它已经逝去了,就像怒放的烟火只有在消失的瞬间放声大哭。
母亲说,陈伯花了苦苦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心血向开发商买了套房子,那开发商后来破产,陈伯买时没拿房产证,现在房子即将拍卖,二十余年的心血在欺骗的瞬间化为尘土,陈伯欲哭无泪,母亲说时,泪水也在向我诉说着这个家庭的苦难。
那一瞬间撕心裂肺的伤痛让我真想化为这黑夜中的一个点,永远消失,消失在城市最深沉的夜色里。
我开始意识到新组建的两个家庭都隐藏着对这个尘世的深深厌恶与绝望,我又一次心凉,如同看到月姨、母亲、父亲和陈伯日益苍老、活力尽失的脸。
母亲的日子就像生病时吃的黄莲,远比想象中要苦,贫困、没文化的一家人如何在痛失这笔钱后勉强支撑生活的巨柱?
妈妈把我紧紧搂住,如我儿啼时哄我入睡,又听到了那声声熟悉的心跳,在母亲怀里,我终于泪流满面。仰望星空,我不禁要质问上苍: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离婚?为何爱会在转瞬中消逝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