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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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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从来不表现梦境,我只是表达我自己的真实体验”(Frida Kahlo)
梦境和醉境是艺术最美的两种极限,它们将人潜在的能量激发至尽,但杜绝任何人工算计。所以,梦之阿波罗和酒之狄奥尼索斯始终是希腊艺术创作的能量。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是高歌梦、醉合境的 -- “醉生梦死”,本来就是一个很美的词 --- 明示生和死的瞬息转换,也遥指灵和性的丝丝渗透。想那李太白少梦笔头生花、辛弃疾醉饮推松,无一不是在梦醉的幻像之间。
《华胥引》是关于梦和现实、心之欲望和梦之碎影的故事,甚至唐七公子在文中都明道梦乃心中所念。当然,唐七的叙述也的确做到了此点:刻意混淆了梦和现实的界限,一切都好比是心灵投射于梦醉之间的迷幻。唐七行文少有转折语言来引导读者在两者间转境(在阅读时,我有时也会掉入陷阱,一不留意就要回头看看,自己究竟是跟着主角的梦走还是跟着她们的现实走)。更妙的是,唐七揉并了现代词句和诗词古意,混淆了读者的现实存在感和置身古代的假想。再近一步,华胥引来的都是现实中实现不了的美梦 -- 误解的被理解,想爱的继续爱着,遗忘的被忆起 -- 所有美梦都在最华丽的一刻定格,不往前一步,也不往后一步,只是恰到好处地升华凝聚。但唐七又不时地、似乎恶作剧一般地提醒读者,情在最灿烂的时候才最珍贵(此话好像已成为我们所处真实环境的真实感受)。于是在书里,慕言只给君拂续了15年的命,而容桓也只和莺歌相守了三年。似乎时间的颓败才是真情的隐患,也正因为这些主角在他们的现实中是金风玉露,才能在他们的梦境中胜却人间无数。在时间和情感的角逐中,读者的现实感和梦境希盼的界限再次被模糊(是模糊而不是彻底消解):一边被唐七编织的美梦所牵引,一边却被她偶然冒出的现时现话拉回到现实感受里,而这中间居然不到0、001秒,快速到来不及消化这样的跨界。
其实,〈华胥引〉竖着讲梦,横着却是讲抉择 -- 生或死,执著或是放手,情义或是利益 -- 均是老话,却是为人在世,总也绕不过去的抉择。可是,书中的主角却比我们幸运很多,因为他们多一次选择,若有人把未来事先放给我看一遍,就象是君拂将苏衍的未来于梦境中预放,我也会重新掂量是否在我过往的人生中再做同样的选择。说到底,现实不过是各项选择的衍生品,只要一个环节的抉择不一样了,现实也就河流改道了。但什么是要的,什么不是要的,我们常常没有把握;或是有了把握,却到了某一时刻发现先前的全是错误的抉择;更丑陋的是,我们还常常说服自己,情况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我们当时没有选择的余地。总之,当我们横着来读《华胥引》,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梦境和现实的隐性角斗了,而是我们自己和选项ABCD间的较量。也只有到了这里,《华胥引》蓦然脱离了超现实文本,成为了表达真实体验的现实文本。
2、“个人都是政治化的”(Carol Hanisch: 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
我愿意,甚至可能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爱情和所有一切感情都是不带力量斗争的。古往今来,诗词歌赋在描绘情深之时都是你情我愿、花前月下。即便是偷情的“今宵好向郎边去”也着实是两相情愿的旖旎,谁会败风景地认为爱情是关于两个人之间的力量斗争呢?
偏有个叫古龙的不怕死的(虽然已经死了)明道:“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虽是至理名言,点明了爱情中的权力斗争和“战略部署”,但讲的却是爱情中的时机问题。如果我们重新考虑情生、情动乃至情灭的整个过程,我们不得不考虑到微观政治在两人相处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微观政治植根在两人关系发展中,存在于两人的斗争和协商之中:不同人的出身、地位、教育、个性、感情付出的多寡、在感情上持有的道德观等等都会将不同的两人置身于情感结构的不同位置上。而置身于不同位置就会时不时地有冲突以及协商所带来的暂时和平。微观政治是何时何地何人都摆脱不了的,就如幽灵般盘旋追踪在两人的相处中。只不过,有些人懂得在协商中相互妥协,而有些人太坚守自己的位置而使得整个感情架构最终被推毁。
宋凝就是这样坚守的人,她和沈岸的悲剧是两人微观政治斗争的结局,而这种微观斗争的最深根源在于两人对感情道德观的迥然:两人都以为自己把持的是最纯正的道德观,两人都认为自己的所为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宋凝认为沈岸负了自己,是她千辛万苦、生死一线地救了沈岸,而沈岸却误会并爱上了别人。从宋凝的角度讲,她本来占有的是感情道德的先机,她有道德资本去让沈岸爱上她。换句话说,她的道德资本是可以转化为情感资本的:和西方人的情爱不同,中国人讲恩情,恩是情的基础啊。她也可以在误会后,和沈岸言明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和私定终身的良人;她可以拿着她所拥有的道德资本去或多或少地改变和沈岸的关系。但她没有,她太坚守自己的位置,她就是那种“有些姑娘的话,你非得想想”。所以最终,她耗尽了她的道德资本,恩绝情断。同时,沈岸也自以为自己坚守了情感道德,于情,他守了他的“救命恩人”;于国,他娶了他的“敌国仇人”。他将这份情感道德秉持下去,无形中却扼杀了明了真相的一切可能。这两人的道德坚守是两败俱伤的斗争,“爱一个人这样容易,恨一个人这样容易”是因为他们将各种选择都杜绝了 -- 坚守,其实是我们说服自己没有其他选择的借口。到头来,此情成追忆,当时已惘然。
这么多故事里,最打动我的还是“十三月”。故事披着的是古代的皮囊,肌理却是现代女子的情感道德:现代女子要的是平等的对待和尊重;更重要的是,对现代女子而言,自主选择是情感的道德基石。这里就不复赘古代和现代女子的不同了,各种历史研究已经明确分析了 -- 比如历史学家Susan Mann等人研究了女子如何在盛清时期给丈夫娶小妾、以剥削其他女人来转移夫权对自己的压迫 -- “平等对待”,“尊重”,“自主选择”在各时代对女人的含义是不同的。但是,它们在“十三月”里是21世纪女子的情感道德观。起码,这个道德观是建立在一夫一妻制上的,所以它关乎的是,也只关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这绝不象古代情感道德观关乎的是一大家子,从夫家的父母开始数起直到丈夫的若干个小妾为止,这样的情感道德观才算覆盖完整。
莺歌从来没有想过去改变整个不公的社会阶层所带来的不公待遇,她在其间要的自由,也不过是摆脱被囚禁宫中的境况。她没有意识到,她从做乞丐开始到做杀手,后到顶替入宫都是社会阶层不公导致的权力分配不公。如果不是贫困,她不会对容浔感恩生情;如果不是因为杀手从属于主人,她不会被随意转送;如果不是因为宠妃再宠也敌不过君王的一个命令,她不会之后苦苦追寻一个为什么。这个微观政治游戏从开始就将她处于劣势,这本来就是个不利于女子的游戏,因为权力在感情开始之前就分配不公平了。放到真正的古代,女子恐怕要质问丈夫:“你将我七出了,可考虑到你父母的感受,你孩子的感受,我父母的感受?”质问中的女子“我”在话语间是隐身的,因为讲自我是要先讲到他人的。但莺歌在质问容桓时却直讲了她自己的心:“我怎么就相信你了呢,你们这样的贵族,哪里能懂得人心的可贵。”这活生生就是一个处于劣势的女人的诘问;(现代)女子的情感道德是建立在两人心与心的对等上,若一方没了那心,情感道德就亏欠了另一方。而所谓个人都是政治化的,简言之,不过是对不公游戏的拷问。
一年本来只有十二个月,这第十三个月,是多余还是充盈?或许“十三月”暗指的其实是自主选择:它摆脱的是本已规划好的制度。若是十二月中的其他任何一月,它必将上接上月,下启下月,它只是制度中的衔接转折。十三月上呈十二月,本是制度的产品,但它开启的一定就是一月吗?无人可知,因为十三月其实说的就是不可知,是出了制度后的不可知。但这一点不可知又是无限可能性,留下的是一点自主选择和一点自主选择留下的无限可能性。莺歌本是无从选择的杀手十三月,她不过是容家制度下不可或缺的一把刀;在必要时,她还成了容浔多余的一把刀。直到她出了容浔的制度,出了自己参与、自己囚禁自己的制度,她才碰到了抉择的机会。落崖的那一次,容桓或许还没意识她要再次跳出制度,但或许意识到,只是不给她选择的机会。直到赌坊那刻,他才给了莺歌选择,但这也是莺歌自己选择留了下来,她选择了自主选择带来的冒险和收获。“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讲得是十三月在面对选择时的孤勇。其实,“十三月”是《华胥引》里让我觉得最虐心的一篇,但同时在我看来,也是结局最好的一篇,因为容桓和莺歌在选择时不迟疑,在选择后不后悔,在两人的微观力量对抗时懂得疼惜对方。只不知道,容浔在多年后,会否寻来君拂,让她拨曲一款,于梦里再重新抉择一番?
3、情绪就是内心的档案馆(Ann Cvetkovich: An Achieve of Feelings)
女子写书喜欢将佳人和王权放在天秤的两端,不秤出个你死我活来是不罢休的。或许是中国历史久长,朝代更替频繁,乱世英雄成名多,所以才有了这种情结吧。匪我思存爱写“到底君王负前盟,江山情重美人轻,”萧楼喜欢写“天下梦,一将功成万骨枯,却道是,江山怎比美人娇”。秤来秤去,还是女子复杂的情绪。〈华胥引〉也有同样的题材,但写那掂量的犹豫,唐七下笔不如匪我思存,〈碧zou 沉〉和〈东宫〉把犹豫写得不翔实但充裕,留的不是空白是留白,寥寥几笔把抉择时的犹豫隐藏在了决断背后,留给读者自己去补充主角的掂量徘徊。萧楼笔下的那些缜密七窍心也未能在唐七笔下展现,若是容桓要妙用容浔并布了暗线在其身边,他怎么会不知道容家最厉害的一把刀?莺歌虽是杀手,却也没被藏着掖着。但或许这些都不是唐七注重的,因为唐七最厉害的还是调动情绪,使得是糖衣炮弹,前分种让你笑到肚子疼,后分钟让你哭绝。
情绪就是内心的档案馆,从前的经历不可避免地沉积下来,落满灰尘堆在角落。某个契机下却被不经意地呼唤出来,有时连自己都诧异,原来我还储存着这样的记忆和心绪?唐七就象是个会念咒语的萨满法师,能将档案馆里的情绪都召唤出来,偏偏这些情绪交杂繁复、唤出之后再难归档,因为你刚把一种情绪归档为“悲”,下一秒就该贴上“喜”字了。所以,故事好,不过是抓人;情绪调动技巧好,才是抓心。通过抓心来抓人,唐七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