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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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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牡丹坊
雨后的牡丹苑,总让我想起我曾住过的牡丹坊。数年前,我与盈伊在春分的清风里旋转,衣袂飘张,云鬓里斜插的一支白牡丹,纷飞在嫣红的水袖里,婀娜盛开。桃红似海,碧草如浪,在红裳翠盖的烟海里跳幽情四射的舞,技压群芳,我曾是牡丹坊最出色的歌舞妓。春情流泻,青楼艳曲,贴身的红绫缎都绢秀着细致的瓷纹。然而我深深明白,作为艳妓,我将永远没有尊严。
怎样渡过寂寞,又怎样在寂寞里迂回,一个女子对另一个女子说:“永远在一起。”声音回荡在空气里,清冽无比。
潮湿的日暮,潮湿的春湖画舫,江的两岸,一边洄漩着缤纷的落红,一边摇曳着青青的粉絮。落日沉影,春江碧透,窗外的景色瑰丽而奇幻,我却沉湎于席间男子那微微扬起的眸中,粲如星火。温婉的乐妓弹响箜篌,仙乐悠扬,在耳边萦绕,我一如既往无知无觉。盈伊轻扯我的衣衫,才恍然若梦的惊醒,低吟浅唱素袖起舞。在灯火的映照下,白衣胜雪,无拘束的飘展在猩红色的地毯上,像羽蝶在跳动的火焰里开始坠落。玉壶光转,我留心案前的你倒空每一个酒杯。斑斑若血的红栀子花低垂于眉角,水盼兰情,掩盖着我热烈的迟疑。
竹帘掩映幽幽夜梦,枕边,不能熄灭的火劈剥燃烧,“媞媞”,你在耳边轻唤我的名字,旖旎而又温存,一种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情绪,循着血管爬满我每一根神经,我以为这是承诺,从此笃定。而无法把握的命运,自这一日起,便开始了永不停止的流离失所。
几夕欢聚,陶醉到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想就此离去。微薄的夕阳,熏暖了你心不在焉的双眼。只有日落时刻,你才如此温柔。
紫绡软帐,素骨凝冰,亲手浸泡馨香馥郁的茶,“玉郎,我可是你放在心上的人?”燕语莺莺,眉眼如丝。关于这样的问题,我一次次问,你永远不回答,永远沉默。连这一丝卑微的希望,都如同刚泄入杯中的水沫,花一般绽开,又很快消失。
绝美的日落飞红了漫天的烟霞,风也冷了,在风里送你渐模糊的背影,环佩叮呤,立在水晶帘后,我已为你心碎了千次。只是良人,你竟这样决绝,在尘嚣飞扬的马蹄声后不肯再多看一眼,只留下我,细细斟酌所有的等待。印满褶皱的锦被零乱在眼里,我仍有错觉,要触碰你的体温,柔软中突然冰的扎手,一串红玉髓,你遗落的红玉髓。握在手里,这是种深邃的红,一如初见你时的夕阳,又如送别你时的落日。我的眼里飘进了沙子,所以一直流泪。
栀子枯萎的季节我终于病了,丧失水分的花迎风跌落,碎成尘埃,纤细,几度看也看不到。盈伊一直照顾我,不肯出门。风又起的日子,我渐渐无力承受漫无边际的煎熬,与盈伊苍白的疲惫,结霜的夜,我决定亲手将自己埋葬。空气凝滞,一屋子的黑流淌着,冲不出去。银环刀在手臂画出曼妙的血线,分割光晕,流血的肌肤这样美丽,我开始幻想在死亡前露出迷人的微笑,而枕在耳边,是盈伊均匀的气息,我笑不出来。生命从身体向外点滴流淌,景色在眼里灰败下去,直至不见。
“姐姐,姐姐,”我在盈伊急促的呼喊声中醒来,手臂缠绕渗血的白绢,头疼欲裂。盈伊憔悴着脸,流着眼泪不说话,我的心又碎了。
第二年的春,桃红依旧纷飞如血。三月里,我也在风里起舞了,玉骨珊珊,轻盈欲飞,渗血的伤痕也不能剥夺分毫的妩媚。只是在这个春末,我从香粉四溢的牡丹坊径直走进了蜀王的后宫,摇身成为艳羡六宫的贵妃——花蕊夫人。
几度春来,满城都开满了白色的牡丹,春逝,我选在时常流连的牡丹苑,种下两株罕见的红栀子,且固执地以为,因为难得,所以珍贵。然而,丝绸锦衣包裹不了我的孱弱,盈伊默默守着我,流泪。
蜀王日夜沉于声色,但除了盈伊,从没人像他这样待我好,所以我贤淑且恭顺。暗无人影的夜却常常叹息,我只愿你是一袭青衫的布衣公子,生长在织锦繁华的江南,而我,不需要你许诺的荣华富贵,只在一处静静的庭院,日日为你举案齐眉。
多年以后,你的影子已泫然,我却在另一处深宫,黯然魂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