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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迷 城
      雾气弥漫的城,优雅、迷惘、充满魅惑。殷红的姬百合释放着它的妖媚,紫红的落地窗帘,火红的棉制地毯,暗红色的水晶吊灯,让整间屋子散发出地狱般的妖艳。一只黑猫蹑手蹑脚地窜上沙发,圆溜溜的浑黄的眼睛狭促地盯着我,像一只狐狸般透出狡诈,我透过半空的玻璃高脚杯注视着它,像盯着一个玩物,眼神充满死亡的警告。我想是这样的,因为那只猫瑟瑟的退到沙发后,忽又窜到我脚边讨好般的用它那硬硬的小脑袋抵着我的膝盖。我扯动嘴角,轻笑。将杯中加水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站起身,将那猫踢到矮几旁,转身懒懒地向我那宽大松软的床挪去。关上卧室门的一霎那,我回头,见那猫眼中折射出一点阴狠的光。我一征,随即又只是冷笑。人说,猫有九条命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好奇心旺盛的我忽然想确认一下。于是,我走向那猫,爱恋的抱起它,然后走向阳台------

      明媚的阳光穿过厚重的窗帘的缝隙占据我的空间,我厌恶的蜷缩在角落里,试图躲避要近身的光线。“喵——”,恍惚间,我听到有我那亲爱的黑猫的声音,抬眼循着声音的方向,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偌大的房间,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开始轻声地啜泣起来,泪,一滴滴落到棉织地毯上,瞬间消失了踪影。泪都不喜欢陪我,连我的泪都舍弃我。我哭了,很委屈地哭起来,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孩。我开始怀念我的那只黑猫,那只昨晚被我在五楼的阳台作了自由落体的黑猫。我还记得,松开手的那一刻,它的眼神是那么茫然与无辜,毕竟它只是一只猫啊!它不会懂这自由落体的结局的。那一刻,我对它是真的有些怜爱了,虽然我还是毫不犹豫的放了手。于是,我的那只黑猫不见了,消失在雾气弥漫的夜里。但现在,我开始怀念它了,以前有它的日子,这偌大的屋子里还有一个跟我呼吸同一片空气的活物,虽然它在这屋里只驻足了三个小时零十七分钟。
      我哭着,却无声,直到一只大手抚上我的发,那样轻,那样柔。我抬头,泪眼朦胧中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庞,英俊、阳光,与苍白阴暗的我格格不入。他身上的阳光刺痛我就在黑暗中的眼。我闭上眼,一滴泪划过脸庞,转瞬被一个温柔的指尖拭去。那指尖依旧无声地摩挲着我的脸。我别过头,淡淡地说,“我扔了我的黑猫。”
      “是吗?你一向不养动物的。”他收回手,绽放一个天使般明媚的微笑。
      “昨晚一路跟我回来的,野猫,黑得有些邪恶。”
      “那还是扔了的好。”他走向窗帘,依然扯向两边。
      满室阳光,逼退地狱的血红,也刺伤我,浑身灼烧的痛楚。“不!”我尖叫,用手臂挡住射进眼眸的光亮。
      “星沙,你待在黑暗中太久了,要接受一些阳光才可以。”他拉起缩进角落中的我,“你最近又苍白了,不可以!”
      “我不要!”我试图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佐佐,放开!”我恐惧的想甩开那只将我托向落地窗的大手,没用,我不得不面对洒满阳光的世界,晃得我有些晕眩。转身却发现他将我锁在身体与落地窗之间。我缩进他怀里,只为躲避刺眼的光亮。
      “星沙。”他轻轻唤我,“不可以总将自己关在屋里,对身体不好的。”
      “我扔了我的黑猫。”不由自主地抱紧他,我自言自语。
      “不喜欢它是吗?我买只别的样子的给你好吗?只要你喜欢。”
      我摇摇头,“我扔了我的黑猫,”我又说,“在五楼的阳台,我让我的黑猫自由落体。”
      这一次,佐佐没有说话,但我明显感到他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佐佐,我们是不同空间的人。”我抬头望他的眼,明亮纯净的黑,没有一丝瑕疵,充满天真的诱惑。纯洁又美好的佐佐,诱惑了无数醉心于他的女人。这样的佐佐不会是我的。我伸手摸他光洁的额,看他眼中浮现的疑惑,然后轻笑着推开他。
      “星沙---”他在背后唤我。
      我没有停下脚步,拖着宿醉的身体离开了那个充满地狱般妖媚的房间,离开了那个天使化身的男孩。而他,依旧没有阻止我。

      走出公寓,我便急不可耐的冲进地下铁入口。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如此猛烈的阳光肆无忌惮的灼烧我的每一寸肌肤,那样的痛让我有些绝望。终于溶身于地下铁站的阴影中,骤然,凉爽的空气让我禁不住为之一振,恍惚记起出门前我还未来得及梳洗。是佐佐,是佐佐渗入的阳光阻断了我的一切思维。我转身进入洗手间,就是一扇米黄色的,上面挂着“Ladies”的门所阻隔出的空间,或拥挤,或敞亮,却都笼罩着罪恶的影子。我曾见过吸粉之后正飘飘然在虚幻中的女人,进行着肮脏交易的女人,甚至是欲行不轨的男人。当然,这一切在那些道貌岸然的大酒店之类的toilet里是见不到的,即使那里一样丑恶。
      我望着镜中的我,苍白的脸,呆滞的眼,凌乱的发。天!我笑,自己竟是这样一副尊容。但搜遍全身却只找到一只唇彩,居然是粉红色的。不记得何时有过如此稚嫩颜色的东西,许是好久之前吧。没办法,理顺长及肩部的头发,柔顺并微微闪烁着酒红色责,我最喜爱的感觉;洗净一脸的疲倦与宿醉留下的痕迹,依旧是一张苍白的青春的脸;涂上的粉红色的唇彩,镜中的人有些陌生。这是我吗?记忆中的这副模样由模糊渐渐清晰,是的,昔日那个快乐的让人羡慕的女孩子,每天挂着幸福的微笑拥抱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拥抱那个明媚如阳光的男孩。他最爱理顺她的发,最爱看她发上亮闪闪的卡子上下蹦跳,最爱听她在他身边留下一串串的笑声,最爱------,清晰的记忆又模糊起来,像一个完整的乐章中断了一样,遗忘了,接不上了,丢失了,找不回来了。镜中的人不是我,不是!那我呢?我去哪里了?我把自己丢了,如那只黑猫一样,消失在雾气弥漫的夜里,不见了。我又哭起来,无声的,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我丢了,而丢弃我的人却是我自己!
      我失神的走出洗手间,随意上了一辆地铁,坐在窗口的位置上,看窗外不断掠过的广告牌。我又看见那张陌生的脸,映在窗上,苍白却清纯。那颓败的眼神提醒着我,那张脸是我的。我迷惑了,迷惑那熟悉的眼与那陌生的脸。到底哪一个才是我?为什么我找不到自己了?我什么时候把自己丢了?我努力回忆着,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记忆。只是一片模糊,闪现的人影,嘈杂的声音却构不成一个整体。
      忽然,窗上映出的另一双眼睛引起我的注意。那冷峻的眼神对我来说像是同伴的呼唤,直觉告诉我,他是我的同类。我扭头,撞上那双眼的主人,高大的男人,又一张棱角分明却好看的脸,栗黄色的微长的发,稍稍遮住眼睛却遮不住那两道凌厉的目光。只是我却觉得那目光透着孤寂,一袭黑衣仍抵不住他骨子里散发出的寒气。他俯视着我,带着点王者的压迫感,他是撒旦,魔鬼的王!强烈的念头冲击着我的大脑,我隐隐嗅出他危险的气息。收回视线,继续看窗外掠过的广告牌,余光中,我知道他还在盯着我,但那目光却不会刺痛我,因为是冷冷的,全然不是佐佐的阳光。哦,佐佐,总是用阳光的眼神刺痛我的佐佐。
      当我想起要下车的时候,我走出地铁站。奇怪的是,城市这一端的阳光没有那么嚣张,失去了灿烂,竟也有些阴冷。我环顾四周,是那样熟悉,角落里有那个张牙舞爪的牌子:Demon’s Servant。我无奈的笑笑,率性而行也可以来到这里,看来这里真的是我的地狱。径直走进去,踏进门的瞬间,仿佛由人间坠落到最低层。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像魔鬼的宴会,即使有的衣着鲜亮,有的破烂不堪,他们的内心一样阴暗,一样扭曲;无论是正举杯欲饮,或是已烂醉如泥,他们的神经一样麻木,一样脆弱。我在人群中穿过,感受着各样的目光,没有哪一个可以刺痛我,所以我喜欢这里。
      依旧坐在吧台最角落的位子里,waiter疑惑的打量着我,“星沙?”他终于犹豫的叫我的名字。
      我点头,“怎么?不认识了吗?昨晚不是才见过面吗?”
      “只是几个小时而已,你怎么像变了一个人?这么青春的模样,我可从未见过。”他擦拭着杯子,用新鲜的目光打量我。
      我无语,在这里,我不与任何人交谈,即使是最熟悉的waiter也不过短短数语。
      “还是不说话,果然是你。”waiter将一杯加水威士忌放到我面前,笑笑,又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我要纯的。”我淡淡地说。
      “什么?纯威士忌?太烈了,不是河泥。”半响,见我不作声,他只好拿走我面前的镂花玻璃杯,又给我一杯淡黄的液体。
      我端起杯子,酒精的香气刺激着我的神经,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我的胃,我的身体。冰冷的四肢终于有了一点暖意,苍白的脸浮现了一丝红晕,把台的玻璃忠实地告诉我一切。或许只有这一刻,我才能离佐佐的阳光国度近一点。我惬意的伸展胳膊环抱自己,有种踏实的感觉,觉得自己终于不再像个魂灵。白皙的手臂上粉红的一点,像欲飞的蝴蝶斑再次刺痛我的眼,一丝愤恨与绝望将我再次从天堂拖回地狱!好恨!很该死的上帝总是在幸福向我临近时将我一脚踹得更远,不给我喘息与翻身的机会。我猛地端起waiter又放下的一杯威士忌,发疯似的灌起来,一杯,两杯,直到我已记不清是第几杯-----
      我的灵魂早已弃我而去,只空留一具躯体与一颗不完整的心。我感到我的泪又流出来,划过我的脸庞。是谁?用指尖将那滴泪擦拭,只是那指尖与我的泪一般的凉。
      睁开眼,陌生的房间,潮湿、寒冷、简单。一张宽大的沙发,正在我身下;一只酒柜,隐约看出摆放着各式的酒;一套豪华的家庭影院,屏幕上闪着雪花。除此再无别的东西。我慵懒地倚在沙发的靠背上,昏沉沉的头还有些痛,是酒精的副作用吧。我再次打量四周,发现有一面墙用纯黑的窗帘遮得密不透风。我挣扎着站起身,走向那边,将那窗帘用力扯向两边,然后愣住了。窗帘后面是,是一堵墙!没有想象中的射进阳光的玻璃窗,是一面白墙,很干净很干净的白。这戏发现其余三面墙都是银灰色的,透着阴暗却高雅的气息。我静静的望着那面墙,发呆,直到两只手越过我,将黑色的窗帘拉严。
      我被突然出现的人下了一跳,转身,发现是,是他,撒旦!只是这次,撒旦里我只有0.1公分的距离,我真真切切的看到他冷峻的双眼,冷漠、绝情,却又让我在那眼底捕捉到一点孤寂与热情。热情?是的!我确定那隐藏在冷漠背后的热情。他就是撒旦,魔鬼的网,狠毒、罪恶,却对自我标榜的自由与世界有着任何人无法逾越的执著。哦,撒旦,不被世俗眼光所接纳的可怜的王,终日被阳光所捕猎的罪犯,我无限怜悯的王。
      “看够了吗?”他说话了,冷冷得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撒旦。”我呢喃着,伸手想去摸他那双让水都冻结的眼眸,却被他的大手捏住。坚硬的骨节咯得我生疼。我禁不住皱了皱眉。
      见我皱起的眉,他的嘴角竟浮现一丝笑意,眼中的寒气却越来越浓。我的手越来越痛,快要被他捏断了!“很痛吗?”他问,带着一点嘲弄。
      或许是他愚弄的态度激怒了我,我咬紧嘴唇不发一言。
      昏暗的屋里骤然变得安静,只听到手表“嘀嗒”的声音。我跟撒旦就这样站着,站在那面白得很干净,却被纯黑的帘布遮盖的墙的前面。手很痛,头很痛,唇很痛。隐隐尝到一点血腥味,我想是唇破了。但我依然紧紧盯着他的脸,一张冷酷却好看的脸。
      蓦地,他俯下身,吮去我唇上的血。我没有动,睁大眼睛盯着他的眼。我更深切地看到他那双眼中的热情,却又被他的寒冷所伤害。他的唇很凉,没有一丝温度,寒气从伤口进入我的血管,心脏。那一刻,我几乎是麻木的。终于,他松开我的手,却抬手在我的眼底划过一道美丽的弧,那指尖与我的泪一样凉,“倔强的女人。”他用略带玩味的眼光看着我,嘴角出现一条上扬的曲线,邪气却纯粹的笑,像极了凶残又执著的,我怜悯的网,充满邪恶的魅惑。
      “撒旦?”我轻轻的唤。
      他没有回答我,因为寂静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敲碎。“谁?”他皱眉。
      我听不清对方的回答,只是听到那部充满重金属质感的手机里传来女人特有的娇媚的声音。我沉默的走出那个房间,将那两道沉重的目光隔绝在门后。
      寂静的夜,无声。
      我如孤魂般游荡在街上,看到经历了白天喧嚣后倦容困沌的城市,蜕调尘世浮华的虚伪,夜,展露最原始、真实的面目。看霓虹灿烂、五光十色下掩盖的丑陋与肮脏;看暗巷幽深、黑幕遮掩中的疯狂与罪过。我抱住自己。安静又迅速的穿越各种地带,用冷漠却敏感的眼神注视身边的一切,然后,我笑。
      停下,折回,我站在那只不知何时跟在我身后的黑猫面前。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我丢弃的那一只,但他们很像,是的,如同双胞胎,不,九胞胎兄弟。全身如黑缎的毛发,很高雅却邪恶的颜色。它抬头望我,眼神狭促如狐狸般狡诈,然后讨好般的用它那硬硬的小脑袋磨蹭着我的小腿。于是,我抱起它,像昨天抱着它的兄弟或者是它那样。我察觉到它园园的小脸上滑过一丝笑意。猫?会笑?是的,带着些得意的神情。所以,我也笑,对着我曾那么怀念的黑猫,笑了。
      信箱里,99朵姬百合释放着它的妩媚。我拿起花卡,上面还是那段话:
      “姬百合不是夜的新娘,但夜却将它的魅力达到极致的释放;
      就像生命将尽的颓败,妩媚但腐烂的光芒。”
      我放下黑猫,将姬百合抱在怀中,弥漫的花粉香气,果然有腐烂的味道。我想,这就是我当初挑中它的原因吧。不曾想过代表高贵的姬百合在原始的夜里会袒露它那或许早已糜烂的心。于是,我选中了姬百合,每天99朵,直到,直到生命颓败!
      推开房门,顷刻被一室的殷红吞噬。深吸一口潮湿还伴着花香的空气,觉得身体角落的细胞都鲜活起来。我想起我的猫,却愕然发现它已趴在我昨夜用来喂猫的餐盘前。我越来越确定,猫,应该有九条命吧。我到满满一碟牛奶给它,当作是昨天抛弃它的补偿吧。它似乎也欣然接受我的歉意,惬意的享受着它的晚餐,只是它不知道,在它那双被奶盘映出的园园的眼睛中,我看到它的阴冷。我又笑了,爱恋的摸摸它柔顺的毛发。
      给自己一杯加水的威士忌,今天的纯威士忌让我到现在都有些头痛。按下录音电话的play键,
      “星沙,”是佐佐的声音,“最近爸爸的工作不太顺利,我要去台湾那边帮他,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但我会尽快会来陪你的。星沙,为什么你又不在?我想听你的声音,打电话给我。”随后是电话那端的盲音。佐佐也离开了,我咽下口中的酒,去了一个没有我的地方,把我留在了一个没有他的地方。这个城市,连属于我的最后一点阳光都消失了,也许陪伴我的真的只剩下地狱的呼唤。我轻笑,伴着一颗冰凉的泪珠。
      “星沙?”答录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我曾经最喜欢的声音。喜欢它的温柔,它的柔软,它的细腻,它的每一个音符。但现在,我已忘了对它的感觉。“星沙,我,我想你,他,他也想你,我可以去看你吗?不,不,我们约个地方也好------”没有了话语,余下的是低低的啜泣。我起身,按下答录机上的Delete键。逃避不代表原谅,沉默不代表接受,我想,她还是那么天真,跟以前一样。
      当我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昏昏沉沉时,我冲进浴室,旋开淋浴,冰冷的水倾泻而下,脱掉湿透的衣服,我看到那欲飞的蝴蝶斑,粉色的,却那么刺眼。我笑,却无声。然后我哭,依旧无声。我已无力表达我的感情,因为我失去了权利。我想佐佐。
      走出浴室,看到窗外泛白的天空。许久没见过清晨,因为那窗帘一直是紧闭的,直到昨天被佐佐拉开,我又见到久违的早晨。我的黑猫不见了,奶盘是空的,房间偌大,没有它的回应。我只是在阳台上见到一簇柔顺的黑色毛发,我想我的黑猫已爱上自由落体的味道。
      电话响起,我拿起话筒,沉默着。
      电话那端的佐佐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他的问候依然带着温度。
      “我们分手吧。”我说,突兀的语言带来一段沉默。
      “星沙,我很累,不要开这种玩笑。”佐佐的笑声有些单薄。
      “佐佐,我不开玩笑的,你明白。”
      沉默。
      “为什么?”终于,他问。
      “我不是以前的沈星沙了。”淡淡的,却杀伤力极强。对佐佐,也对我。
      “那又怎样?!”佐佐的回答固执又顽强。
      “那就分手吧!”我挂上电话,看话机上晶莹的泪,看泪中映出的心的碎片,看碎片中渗透的血。我哭了,很大声很大声地哭,再也没有温柔的指尖拭去我的泪。

      哭累了,疲倦了,睡着了。
      睡梦中,我又见到那个与我像极了的女人。安乡、慈爱,周身笼罩着光辉。
      “星沙,我的孩子。”那女人伸出手抚摸我的脸,或许还如以前那般柔软温暖吧,但我感觉不到,因为人,是感觉不到鬼魂的。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泪却在不停的流淌。我不知道我是该怀念她,还是恨她,她是我最亲爱的人,给我生命,给我幸福的人生;也是她,我最亲爱的人,毁掉我的生命,毁掉我幸福的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在她消失的那天彻底改变。
      “妈妈。”我低声呼唤,所有的痛苦似乎在一刻间释放。曾经那么温馨的两个字眼却是一切灾难的根源。“妈妈,告诉我,告诉我啊!”我哭喊着,“我是不是该像你一样,像你那样?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星沙,你是我的,只有你是我的。”她微笑的看着我,用温暖又残忍的语气告诉我,“于是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放开所有的,包括你自己,做只属于我的乖孩子。”她笑着,笑得无声却优雅,充满诱惑。
      我呆望着她,感觉是那样陌生,不懂她还是不是昔日那个温存的女人。
      “星沙,慢慢你就会明白,我是灾难,使所有爱我的人的灾难,爱我越深的人受的伤害也就越深。你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也是灾难,放过自己,放过你与你爱的人吧!”
      然后我看着这个像极了我,不,使我像极了的女人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了影像。我就那样看着,不明白如此残酷的话会出自妈妈,一个温柔又善良的女人,之口。我开始怀疑,她是去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我一直坚持着相信,如天真幼稚的孩童,相信美丽的妈妈会作美丽的天使。但,我却疑惑了,或许,那也会使我的结局,从天使走向魔鬼,就像昨天,我已遇见了众魔之王!
      再次睁开眼,触摸到抱枕上潮湿的一片,在镜中看到憔悴的自己,忽然也有了一点心疼。用粉底与腮红遮去苍白的色彩,我注视着自己干裂的唇,手边滑过一排紫黑或殷红的唇膏,终又停在那只粉红的唇彩前,拿起,却在它触到我的唇之前停止。
      几分钟后,我带着殷红色的嘴唇关上了房门。于是,那只粉红色的唇彩可能会在垃圾桶底度过它的余生吧,就如同那个青春幸福的我。

      身置于这个没有了佐佐的城市,仿佛阳光都不再那么灼烈。漫无目的的在街角晃,有一种想找到归宿的感觉。忽然发现一大片明净的蓝,在角落那不起眼的小店里绽放的绚烂。那一片那个女人曾钟爱的蓝色,虽纯净,却终是异类。天堂鸟,有着浪漫名字的花,给人欲飞的感觉。洁白如雪,可不知为何,会偶尔开出明蓝色的花,比洁白的色彩更易让人着迷,这就是妈妈最爱的花,她独爱这一片纯净却怪异的蓝。我注视着那一大片明蓝,忽然找到此行的目的地。
      拐进小店,捧走一束天堂鸟,将店主谄媚的脸抛在身后。忽然替这些天堂鸟感到悲哀,仿佛神灵的宠儿误坠俗世的悲哀。然后我忽略掉了由远而进的疾驰的机车的引擎声,代价便是我的四周纷纷然飘落天堂鸟。那车手只是转头透过钢盔的有机玻璃面罩看我,然后带着后座上女人夸张的尖叫声消失在拐角。我无语,蹲下身抚摸散落一地的天堂鸟,却没有要让它们重回我环抱的意思,因为它们已弃我而去了。我轻轻抚摸它们,亦或是安慰,亦或是告别。
      当我再次注意到引擎声时,那辆机车已在我身边停下了。我抬头,看到一双冷漠、绝情、孤寂却热情的眼。我笑了。他拉起我,带向那个拥有夸张尖叫声的女人刚才坐过,现在空着的后座。我还是笑,眼中却写满嘲笑与拒绝。他嘴角的那道曲线紧绷,然后上扬,“倔强的女人。”于是,他让出胸前的位置,于是,我便坐在他身前,确切地说,是他怀里,但那里还没有第二个女人。所以,我更喜欢这里。
      “赔我的天堂鸟,然后送我去墓地。”我仰头看他,又触摸到他冷峻却带有温度的双眸。在两个小小的黑色瞳仁中,又两个小小的我。他俯下身,我却扭头看向店里那片明蓝。
      随后,他将一束纯净而异类的蓝色塞进我怀里。风,便在我耳畔呜呜作响,我的发被扬起,扑打在他黑色格子的棉制衬衫上,软软的感觉。我呆呆的注视着发丝出神,刻意回避掉沉默的尴尬。他亦无语,只是不知何时,用下巴轻轻抵住我的发顶。但是,我想到佐佐,他最爱这样抱我,安抚我敏感而脆弱的情绪。天堂鸟的花间留下闪亮的晶莹,那时我思念佐佐的见证,也是我最不愿见到的见证。我挣扎着将脸深深埋进他怀里,试图躲避佐佐的记忆,与风刮过湿湿的脸庞那种生疼的感觉。虽然我躲不掉胸口的痛,比风刮过更痛的痛。
      忽然,他停下了,用一只手托住刚摘下的面罩,然后,用另一只手抚摸我嘴角未干的泪痕,只是那指尖与我的泪一般冰冷。“到了。”他说。
      “谢谢。”我跳下车,面对一排排庄严而肃穆的石碑,眩晕的感觉再一次侵袭,每次都会有的感觉。“一起来吧。”我回头对他说,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静静的穿过一座座沉重的石头,我在一座素洁的石头前看到那张我很像的脸。还是那温柔而安详的笑,却一直一直都是。我固执的站着,不肯将手中的花放下,也不肯转身离去,就让时间在我与她的对视中,点点逝去。撒旦在我身后点燃一支烟,因为我嗅得到烟草的气息。
      “星沙?”一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影子,挡住些许光线,映在地上。都是我曾最喜欢的。
      我将手中的天堂鸟放在墓前,转身要离开。
      “星沙!”她挡在我身前,一双单纯,我曾经以为是,不知现在还是不是的眼睛慢慢盈满泪水,楚楚可怜。
      我不知道我看她的眼神有多残忍,但在我看到她身后的那个人之前,我是有一点动摇了,为这个为了她的幸福我可以舍弃一切的人。虽然我想不到,她的幸福要我舍弃的,使我自己,我的根,我的家!但我却仍不确定自己是否恨她,应该是不吧,没有原因,因为我对一切都失去感觉。可是,可是,在我看到她身后那个我今生最依赖与崇敬的人之后,一股被欺骗与背叛的恨意再次将我席卷,却无力发泄。我试图绕过她,因为一种矛盾而无可奈何的感情。
      “星沙!”她再次拦住我,泪珠已顺着那张精致的脸庞滑下,她的双手紧紧住着我的胳膊,我觉察得出,有些颤抖。她回头望着她身后的人,又看看我,用急切的声音嚷着:“仲文,你快说话啊,快帮我拦住星沙啊。星沙,不要走,不要躲开我,不要抛弃我,不要不理我,星沙------”声音渐渐低下,含糊,变作哽咽。
      “嘉嘉,好了,别哭了,好了。”那个人伸手揽住嘉嘉的肩膀,用曾经呵护我的口气与温柔安慰怀中那垂泪的人儿。
      “哼!”我轻笑着,用嘲弄的眼光看着眼前这对恩爱的夫妻。一个是我的爸爸,一个是我最挚爱的朋友,看他们在我妈妈的墓前,再像极了妈妈的我面前拥抱。多么奇妙的场景。“收起你的眼泪吧,收起你的忏悔,收起你的一切,因为它们全都让我厌恶。”我轻轻地说,却把每个字都说的残酷而清晰。
      她惊愕的看着我,用不相信而又惊恐的眼神看着我,直看进我同样滴血的心底。“不!星沙,不!”她喊着,“你说过你会原谅我的,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
      “是!”我甩掉她的手,“我会原谅你,因为我爱你,我相信你!相信你也同样爱我!但我错了!而你,却利用我对你的爱,对你的信任,让我接受你要嫁给我爸爸的现实!你好狠!”我的头在痛,心在痛,眼前这张带泪的脸庞与当初那张哭喊着“原谅我”的脸庞一样深深的刺痛我,却又让我在心底深深地怜惜着。
      “不!星沙!我爱你!我比你爱我更深刻的爱你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情同姐妹,不,胜似姐妹,在我心里,我最疼最爱的人,就是你啊!”
      “姐妹?我们现在还是姐妹吗?你被爱情冲昏了脑袋吧,小妈!”我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
      “星沙,不要说了!”我那绅士般的父亲终于忍无可忍。
      “为什么不说?我说错了吗?她嫁给你,我叫声小妈有错吗?爸爸,难不成你要我叫你姐夫吗?”
      “你……”
      “这是事实,你不得不承认!”我丢给他这句话,然后三个人都在沉默,因为受伤的是每一个人。
      “星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他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苍老起来。
      “爸爸,我的世界全变了,一切都变了。”我只感到胸口有血直往头顶冲,却拼命压抑心底那股欲哭的冲动。我的头要裂开了,心要碎了,眼前影像似乎幻化成点点欲飞的粉蝶,飞散了,消失了。直到有人托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形,那片片美丽而虚幻的粉蝶们转瞬消失了踪影。我没有扭头,因为我已嗅到丝丝烟草的香气。
      “我可以带你离开。”他说,低沉而坚定。
      我点点头,在这场没有胜利者的战斗中,我已要崩溃。
      “星沙!”身后,我听到嘉嘉的声音,我听得出里面的期待与绝望,还有心碎掉的声音。我那可怜的已变成碎片,然后再破碎掉的心啊。腿很重,迈不开一步。于是,我回头了,我还是回头了!转过身子,面对我最疼爱的嘉嘉,那个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温柔而永远伴我身旁的嘉嘉,说永远爱我的嘉嘉,赔我哭泣给我勇气的嘉嘉,我最呵护的嘉嘉,为她的笑容我可以付出全世界的嘉嘉,爱上我爸爸的嘉嘉,哭着说“原谅我”的嘉嘉……,然后,我感到有泪落在妈妈墓前的石板路上,发出“啪哒”的破碎声,像是逝去前的哀悼,静静的。
      她抱住我,紧紧地,像曾经那样趴在我肩上,哭着。我看到那深嵌在石碑中的温柔而安详的笑,想到与她一样命运的我,我在嘉嘉耳边轻轻地说:“我们永远不再是朋友。”很轻很轻,却足以让嘉嘉听清。她像电击般呆望着我,我笑了,温柔而残忍的笑了,逝去脸上滚落的一滴泪珠,在下一滴泪珠滚落之前,说,再见。
      身后是沉默着的沉默,眼前是闪烁的蝶影,我知道,我在走自己的路,而那下一滴泪珠也终究没有滚落。
      当风再次在我耳畔“呜呜”作响,我仰头看他,说:“去Demon's Servant。”

      女人的第六感或许真是天生的敏锐,撒旦果然失望。当吧台的waiter对我鞠躬,喊声老板时,我回头,看到他对我纯粹而邪气的笑。他,就是Demon's Servant的主人。
      穿过昏暗的走廊,推开门,我又置身于那片邪恶却高雅的银灰色世界中,一眼看到的还是那两扇紧闭的黑色窗帘。他打开装满各式酒的酒柜,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走过去,伸手抓住装有马格利特的瓶子,鲜红的液体,有些恐怖。
      他笑了,摇摇头,只给我一杯加水的威士忌,然后倒在那张我上次躺过的沙发上。
      我茫然的走向那黑色的帘布,用手轻轻体味着帘布所具有的光滑,想扯开它们。他适时阻止了我,握住我的手腕,让我动弹不得。
      “你好奇心太强了,不要总去窥探别人秘密噢,沈星沙。”他盯着我,玩味的神情一览无遗。我诧异的抬头看他,他靠近我,用猎狗发现猎物的眼神包围我,“没想到你是沈仲文的女儿。”
      “那又如何。”我忽然有些厌恶,沈仲文的女儿,沈氏企业总裁的女儿,这样的称呼我听了许多年,也厌烦了许多年。这个称呼,吸引了形形色色接近我,却对沈氏心怀鬼胎的人,我最憎恶的人。我的世界里只有爸爸妈妈,嘉嘉跟佐佐,只有他们真正爱我。而现在……,我忽然感到自己的世界变得好寒冷。
      他嘴角的弧线突然上扬,笑道:“放心吧,我对你的身份没兴趣。”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眼神中写满嘲弄。
      “喂,你要嘲笑我吗?!”我紧攥手里的楼花玻璃杯。
      “沈家闹出这么精彩的故事,我只知道,这是绝对的头条新闻。”他继续讽刺我。
      我抵制住那股已将酒杯上扬,就要泼出的冲动,寂静的屋里,他的笑,杯中的酒,被嘲弄的我,很安静。
      忽然觉得自己很狼狈,在他略带挑衅的目光中,我感到自己像个白痴,三言两语便被他挑起怒火。我不喜欢这样,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什么都应该无所谓了啊!松开握紧酒杯的手,那只镂空的玻璃杯在一瞬间绽放一朵破碎的花,在我脚边猝然盛开。
      我笑了,为那流淌在地毯缝隙中淡黄色透明的液体,他嘴角的线条却在同时变得僵硬起来,那末得意的笑转瞬便消失了踪影。我甩开他的手,转身向门口走去,放弃这场无意义的对峙。
      “站住!”他在我身后低吼。
      我丝毫没有停下脚步,仿佛他是无形的人。
      但下一秒我便为自己的置之不理付出代价。他一个探身,便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整个人甩到帘布上,起身到我面前。我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已冷的将空气都冻结,隐隐的混合着酒精香气与烟草味道的气息。僵硬却性感的唇线,嘴角上扬,又是那邪气而纯粹的笑容,但带着毁灭的威胁。
      “你……”
      话未说完,我便感受到他霸道和略带惩罚性的吻,一点点摧残我残余的意志。周围全是他的气息,我在震惊与愤怒中死死维持着不让自己沦陷,想推开他,手臂反而被他握得紧紧地,身体动不了。一滴冰冷滑过我的耳际,是我的泪,带着无助与绝望。
      他放开我,冷漠的看着那滴晶莹的液体。
      “滚开!”我叫骂。
      他却笑了,“我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别给我一张无所谓的脸,那不是你。”说完,他俯身吮干我脸庞的泪,温柔的,像他的话一样,击中我心底。
      “那就是我!”我叫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刺耳,像是在告诉他,又像是告诉我自己。
      “不!”他打断我的话,“我讨厌你那种无所谓的神情,仿佛天底下没有你在意的事,我讨厌那样的你!”
      “讨厌我就赶我走啊!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的!”我在他黑色的瞳仁中看到自己倔强的脸。
      “我不会赶你走,我要抓牢你,让你的心在我的掌握中,我要做征服你的人!”他侵略性的气息让我产生隐隐的恐惧,我真地感到自己的心在他的手里被握得生疼。
      “你?”我冷笑,强忍心里的震颤,“凭什么?我就是我的,只有我才能掌握我。”
      他嘴角又勾起邪气而纯粹的笑容,“走着瞧吧。”
      我奋力从他身下逃开,奔向门边,他没有动,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狼狈。
      “喂,有事给我电话。”他晃晃那部金属色泽的手机。
      “我不会的。”我突然想起上次那部手机中传出的甜腻的女人的声音,让我有些作呕。
      他笑了,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写下电池板,按手机主板上的复位键。“这下好了吧,倔强的女人?”
      “你舍得你那些女人?”我讽刺他。
      “现在你是我最感兴趣的游戏。”他斜倚在墙边,看我。
      “那不久以后,我的命运也想手机里那些女人一样?”
      “也许是,也许不是。或许你能一直让我感到新鲜。”
      “随你怎样,我对你……”我拉开门,在关上门的一瞬间,突出三个字,“没兴趣。”

      纸醉迷金的城市,在夜空中散发着腐烂的臭味。我无声的迅速穿过大街小巷,同样对丑陋与罪恶视而不见。直到胸前的手机挂饰闪烁七彩光芒,铃声在幽暗的夜里显得有些刺耳。我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陌生号码,没有丝毫犹豫的按下红色的拒绝键。但那个显然执著的人一遍又一遍的拨着电话,我轻轻皱眉,按下接听键,同一个瞬间,我看到前面路灯晕影中的那只黑猫。“喂?”我有些不耐烦。
      “现在你的机子里有我的号码了,所以,你要给我电话!”他说的霸道而不容拒绝。
      意料之外的声音让我惊讶得几乎是立即刹住脚步,“是你?你怎么有我的好吗?”
      “你不要太小看我了。”他冷冷的笑,我仿佛看见那邪气而纯粹的笑容。
      “我也不需要高看你。”我挂上电话,抬头,看见面前的黑猫一对似笑非笑的眼睛。
      “你盯上我了吗?”我对黑猫说,用手抚摸它硬硬的圆圆的小脑袋,“是你吗?还是你的九个灵魂来找我索名?”
      它冲我笑,是的,我已确定这只猫会笑,眼中折射出狡诈的光芒,我爱恋的抱起它,像以前那样,也像我把它从五楼扔下去之前那样。我还是对它微笑。
      夜,透着鬼魅。

      信箱中没有预期中的姬百合,是花童忘了送来吗?我打开房门,赫然发现原来阴冷潮湿的空气变得干燥而温和。
      “佐佐!”我叫着,四处搜寻他的身影,偌大的房间里没有他的气息。我失望的跌坐在地板上,在这干燥而温和的空气中细细分辨他的味道。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我想他,疯狂的想他。
      那黑猫冷冷的望着我,那目光竟也让我憎恨起来。忽然感到是它的出现才让佐佐消失了踪迹。它一直在我周围,看着我,越来越狼狈,在泥泞中越来越沉沦。它,正引导我走向地狱。我冲向它,它毫不躲闪,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应。我将它拖到阳台,一个甩手,将它抛到栏杆外面,“喵…!”一声惨叫破沉寂的夜,尖锐的爪子在我手腕上剥开一道长长的血痕。看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瞬间,我竟有一霎那随它一起跃下的冲动,但我的天使,救了我。
      “星沙!”佐佐的声音,像一道护身符,将我从幻影拉回到现实。
      我转身看他,看那个我思念到锥心刺骨的男人。“你回来了。”而我的声音却依然淡淡的。
      “星沙,你在做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他看到了,听到了,看到我把那只黑猫抛下阳台,听到它的惨叫。我想我的脸是惨白的,因为我的心因绝望而凉的彻底,此时的我想被戳穿了面具的怪物,在阳光下暴露得如此彻底。我沉默着,说不出话来,等待着佐佐对我的宣判。
      但他只是看着我,那眼底的悲伤让我喘不过气来,充满致命的窒息。他慢慢走过来,昏暗的灯光从它背后射到我脸上,我看不清他在阴影中的脸。但我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强烈而深刻。在我面前站定,他好像沉稳而坚定,充满孤注一掷的杀伤力,而我,只能勉强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落到猩红的地毯上,瞬间消失了踪影。
      “星沙,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佐佐,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问我?为什么不离开我?”我喃喃地问,声音因呜咽而沙哑。
      “因为我不会离开你,也不允许你离开。”他拉起我受伤的手,用蓝格手帕轻而柔的包扎好,我安静的看着他,就像以前一样。每次受伤,都喜欢看佐佐为我包扎时脸上痛惜与呵护的神情,那一刻的幸福可以驱散所有的疼痛,然后他会安抚地吻上我的额头,再统得我,也会在这时露出微笑。但今天,当他吻上我的额头,我的泪却不可抑制的宣泄而下,莫名的,像是佐佐在向我告别。
      “佐佐,我好累。”我抱着他,想在这熟悉的怀抱中,找到让我安心的安慰。
      “星沙,有我在。”他一如既往的安慰我。
      我却摇头,不要,我不要他在!我推开他,几乎是立刻的。
      “星沙?”他不解的看着我,眼神透着惊讶与压抑的愤怒。
      “你走吧,别再来找我。”我别过身,忽然冷静地让我自己都害怕。
      “你,你在说什么?”佐佐生气了。
      “我说,你走吧。”我不看他,依旧淡淡地说,我不敢看他。
      “星沙!你到底要我怎样!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啊!你变了,变得不像我爱的那个星沙了,我开始猜不透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沈姨的死让你变成这样吗?还是你爸与嘉嘉的婚姻让你无法接受?星沙,其实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爱你啊,为什么你不能接受他们呢?嘉嘉与你爸爸也时刻忍受着煎熬啊!就算,你认为他们的行为是背叛,无法原谅,那我呢?不管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不是吗?”
      “不要!”我忍无可忍的爆发了,我不能再让你说下去,我看到妈妈虚弱而美丽的脸,看到她温柔而残忍的笑,甚至看到黑猫堕落的灵魂,看到围绕在身边欲飞的蝴蝶。我是妈妈的,是为爱我的人带来毁灭的灾难。“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在我身边!我不要,我不要再看到你!”我近乎疯狂的叫着。
      佐佐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我知道,他的自尊心已不容许他再问什么。我太了解这个温和而孤傲的男人,因为我爱了他18年啊!从4岁那年,他走到我面前,说:“不要哭哦,笑一个,我把这些糖给你。”当我透过泪眼朦胧,看温柔如邻家哥哥的他,他就在我心里留下了。即使幼时我已忘记了大半的事情,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就这样走进我的生命。
      “星沙,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有这样一天。”他转过身,抛给我一句话。
      我没有答话,静静的看他消失在门边。我怕我一张口,他便会发现我的泪如雨下。我已没有了流泪的冲动,泪是自己在流的,湿热的,苦涩的,绞痛我的每根神经。
      一天之内,我失去了所有我爱的人。
      呆坐在窗沿上,我发现自己已没有了路,像走到死胡同的尽头,无路可走。我将手臂举过头顶,从五指的缝隙中看渗入的阳光,刺目的光线让眼睛完全融化成短暂的黑暗,我却在这黑暗清晰地看到妈妈临死前凄美的容颜。她站在病房的楼顶,回头冲我微笑,绝代的风华,在下一秒就飞出栏杆,坠落尘世。快得让我没有阻拦的机会,就眼睁睁的看着她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于是,她坠下的一幕便像个梦魇般挥之不去。我呢?我注视着手臂上越来越清楚的粉红色斑块,我明白,身体里的血液已越来越污浊、病态,被黑猫的利爪抓过的伤口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紫色,迅速失去的生命,我无力抗拒。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不知道还有多少眼泪可以滴落,不知道还有多少情感可以诉说。我只知道,其实我的心很痛,其实我的人很脆弱,其实,我很爱佐佐。

      余下的生活突然变得安静,拔掉电话线,关上手机,锁上房门。我似一只蛰伏的动物,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加水的威士忌,温热的速食面,吐满污物的马桶构成了我全部的生活。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空了,灵魂早在佐佐离开的瞬间飞走了。我没有再哭,因为没有了一滴可以留出的泪水。隐约中,我看得到生命的尽头。
      昏昏沉沉的醒来,杯里的酒不知何时倾倒了,淡黄色的液体流过桌面、指尖、发稍、脸颊,落在地毯上,晕湿一片。漠然地看着一滴滴滴落的水珠,我的头很痛。
      门边传来奇怪的声音,沙沙的,伴着低低的嘶叫,我的黑猫!我挣扎着站起身,挪向门口,我几乎要忘掉这只爱在我家阳台做自由落体,曾在手臂上划下血痕的黑猫。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会对这个狡猾而邪气的小东西产生一种不寻常的眷恋。兴许现在,它是唯一愿意接近我的生物了吧。我笑着,期待的打开门,看到我期待中的黑猫,也看到一个期待以外的人。一个身穿棉质衬衣,卡其色布裤,赭石色翻毛休闲鞋的男人。黝黑的眼眸躲闪在凌乱的发丝间,闪着冷峻而热切的光芒。我冷冷得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还以为你死了。”一样冰冷的语气,刺耳的话语。
      “快了。”我笑着侧身,已在门框上,酒精的副作用搅得我空空的胃针刺般的痛,眼前的影响幻出飞花般的影子,我想吐,却倔强的在他面前伪装强硬,那只黑猫早窜进我的屋子。
      “是快了,脸白的像鬼。”他伸手向抚摸我的脸颊。
      我本能的想躲开,不自觉地甩头,脑袋里像散了一样,世界都晃起来,我打颤的双腿再也撑不住身体,向地下坠去,我任命地闭上眼。却没有落地的痛处,睁开眼,发现他近在咫尺,两只大手把我捞进怀里。是错觉吗?我分明在那双眼睛中看到紧张与恐惧。我笑了,为着温暖的怀抱与关怀的神情。中雨,在我这么狼狈的时候,不让我一个人。他的脸模糊起来,耳边仿佛听到佐佐的呼唤,他在叫我:“星沙!星沙!”于是,我又哭了,为抱我的人仿佛是佐佐,那个许我一生情愿的男人。感觉温热的泪水润湿眼眶,“佐佐…”低喃着,我坠入无边的黑暗。
      我这是在哪儿?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探寻一丝光亮。然后,我看到妈妈,那个慈祥而美丽的女人。
      “星沙,我的孩子。”她唤我,轻柔的嗓音含着爱怜。
      “妈妈?妈妈!”
      “孩子,到妈妈这里来吧,来吧,来啊。”她冲我伸开双臂。
      我如受蛊惑般向她走去,心底的绝望却由一个点越来越大,弥漫开来,将我的心占得满满的。我不明白这潮水般的伤痛从何而来,只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星沙?怎么了?你不要妈妈了吗?”她的脸上写满悲伤与落寞。
      而我依然没有动,因为我在她肩上看到一双熟悉的圆圆的狡猾的眼睛,那只黑猫!他在冲我笑,我竟然发觉,那笑容与妈妈的好像!
      “你是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而阴冷。
      “星沙,我的孩子,你怎么了?”她显得很惊讶,“我是你的妈妈啊!‘
      “不!”我答得坚决,“你不是!”
      “星沙,你怎么可以连我都不认识呢?”
      “它!”我举起手,指着那只黑猫,“它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她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到那只猫,居然笑了。“星沙,是它带我来这儿的啊。现在,它也正要把你带到这儿来啊。”说完,轻轻抚上它圆圆的脑袋。
      “这儿?这是哪儿?”
      “这里是撒旦的世界,而我们是撒旦要的人。它,就是撒旦的使者。”
      “我不懂。”
      “其实我们都是灾难,星沙,”妈妈脸上的神情暗淡起来,“是给爱我们的人带来痛苦的灾难,是撒旦放在潘多拉魔盒最底层的致命的祸源。我们有着异于常人的绝症,但在外表上与常人无异;我们有着比旁人更深刻的爱恋,却永远无法与自己深爱的人在一起。但因为不舍,因为对爱的贪婪,宁愿抗拒天意也想与心中的人常相厮守,代价便是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带着撒旦的印记,代代相传。所以,星沙,你身上也有着与妈妈相同的印记。”
      “撒旦的印记?”我举起手臂,看清晰可见的粉红色蝴蝶斑。
      “不,星沙,不是那个。那印记在心里,是看不见的。”
      “所以,即使你违背宿命跟爸爸在一起,最终也是要离开他?”
      “不是我要离开,是要我离开。为了跟他在一起,我宁愿将灾难繁衍,可我还是留不下。离开,只是早晚的事。”
      “所以,我也要离开佐佐?”我问,然后是沉默,我等着她的宣判,带着一点虚无的奢望。
      “是的。”
      简单的回答,却将我唯一的希望击得粉碎。我倒吸一口凉气,心痛的撕裂开来。
      “好的,我会作只属于你的孩子。”
      我转身,走回黑暗中,她却叫住我,“星沙,我知道你舍不得,不仅舍不得佐佐,也舍不得你爸爸与嘉嘉。我看得见你心里的伤口,因为我也有一个跟你一样深的血淋淋的伤口,可是星沙,有些事是我们不能选择的。我知道自己很自私,要你抛弃的一切是我自己做不到的,却要求你去做,我…,”她听了一下,轻轻的问:“星沙,你恨我吗?”
      “是的。”我转过身,看着她,泪流满面,“我恨你。恨你给我生命,完美却带着致命的缺憾。因为你给我的这份完美与缺憾,我不得不离开爸爸,不得不对嘉嘉说,永远不再是朋友,不得不让佐佐离开。可是,妈妈,我更爱你,给我这样一段人生。我会把他们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下辈子,下下辈子,不论他们在世上的哪个角落,我都会把他们找出来。我对嘉嘉说,我不能没有她;会对佐佐说,我爱他。还有,我会在你坠落的前一秒,把你抱在怀里。”我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就算泪流到嘴角,每一滴都烫得让我禁不住颤抖。
      妈妈不见了,像上一次一样消失了踪影。但这次,我在她眼角看到泪光。我闭上眼,将那滴泪刻进心里,像一个承诺,来生,我会遵守我的承诺,一定!

      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躺在宽大松软的床上,他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只空的玻璃杯。尝到嘴里辛辣的酒精味道,我想那只空玻璃杯刚才是装过酒的。
      “醒了?”他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屋里很安静,黑猫许是又溜掉了。“你怎么知道我家?”
      “说过了,你不要太小看我,况且,还有黑猫带路。”
      “黑猫?”我恍然记起妈妈的话,“你是撒旦吗?”我问的莫名其妙。
      “撒旦?”他笑起来,明亮的笑容,很好看,“不,我是天使,只不过,是个黑翼天使。
      “是吗?”我也笑起来,许久没有真正的笑过,竟忘了这感觉,似是如此美好。
      “你笑起来,”他盯着我的笑颜,“很好看。”
      “然后呢?”我依旧微笑着看他。
      “我喜欢。”
      “在然后呢?”
      “跟我在一起,还有,忘掉佐佐。”
      笑容在一刹那消失了踪影,“你怎么知道佐佐?”
      “刚刚,我抱你,你却叫着‘佐佐’。”
      “是吗?”我苦笑,记起那个温暖的怀抱,与耳边似佐佐的呼唤。
      “你爱的男人?”
      “是的。”
      “所以。”
      “我不会跟你在一起。”
      “没有哪个女人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他的眼神藏着杀机。
      我笑了,伸出手臂,给他看粉红色的斑块,他皱眉,不解的看着我。
      “我是个灾难,是个没有明天的人,而这,就是证明。我有着跟妈妈一样的病,血液中藏着不知名的却可以致我于死地的肮脏的细胞。幼年时,与常人无异,但随着岁月的流逝。身上便会沿着血管分布出斑块,颜色由浅至深,人也会变得恶心与丑陋起来。妈妈在临死前,哭着对我说,她不要变成那样恐怖的模样。因为她见到了完全不成人形的外婆与外公厌恶的神情,这就是我们贪恋人世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所以,在她还美丽的时候,她选择死亡,让她的美永驻。但这种自私的行为却留给了我无尽的痛楚。还记得她卷起我的袖口,用残忍的口吻告诉我:‘星沙,你和我是一样的,体内有着相同的病态的血液,未来是相同的悲惨的命运。’还记得她在我面前从楼顶坠落的时刻,我看到美丽如蝴蝶的妈妈,与心碎欲绝的爸爸。”我慢慢地说,第一次将病态的自己展现出来。他静静地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样的我,你要吗?要的起吗?”
      “你让我感到痛。”他说,看着我。
      “我曾经以为,你是撒旦,是孤寂而热情的王;我曾以为,我走进你的Demon's Servant是堕落的通道;我曾以为,我会沉沦于你的怀抱,是我走向地狱的归宿。”
      “那现在呢?”
      “我要提前结束这宿命!即使在地狱中沉沦,这诅咒也不会善罢甘休,只有割舍下一切,世世代代背负这可悲命运的轮回才会结束。总要有人舍得放弃对爱的留恋啊,是的,总要有一个足够狠心的人。”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痛!“纵使今生无缘,我也会在来生寻找我的天使,做一个个干干净净的寻找天使的自己。”
      “你真的是个灾难,”他用大手轻轻抚摸我的发丝,“你毁掉了我所剩无几的感情,彻底的,毫不留情的!”
      我笑着,拥抱了这个在我生命中最后一个说爱我的男人。
      然后,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一脸惊恐的嘉嘉与一脸憔悴的佐佐,还有一串滑落到地毯上的钥匙。
      “星沙,你……”嘉嘉根本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慢慢的,一抹笑容绽放在我唇边。“也好,你们都看到了,也不用我再说什么了。”
      “星沙,你怎么可以!”
      “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冷笑,看嘉嘉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佐佐惨然的望着我,什么也不说。
      “你还来做什么?难道我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吗?”我毫不留情的话语,划得我的心都隐隐作痛。
      他扶上自己的心口,说:“因为这里再没有你的地方会痛。”
      一瞬间,我几乎被简单的一句话彻底击碎所有的伪装。身边的男人很明了的扶住我,他明白,我的戏就要演不下去了。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说:“你们走吧,什么也不用说了。”
      “星沙!”嘉嘉仍不死心的唤我。
      我倔强的不回头,不理会嘉嘉的呼唤,因为,我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流泪。
      沉默着,门开了,又关了,我哭了。
      “为什么要这样?你明明很在意那两个人啊。”他问。
      “我想,他们对我失望了,便会对我放弃了,我也离开得心安理得了。”
      “原来你也一样傻。”
      “就算是心理安慰吧。”我无奈的笑,“谢谢你赔我演的这一场戏,你也走吧。”
      “一点都不留恋吗?”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我轻轻但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真得很绝情!”他苦笑着,“看来,只有那个男人才能戳到你的痛处,才能让你彻底崩溃。”
      “这与你无关。”
      他沉默了,看着我,像第一次在地铁见到他,那么肆无忌惮,寒气中夹杂着热情的目光。而我,却不再选择作他的同类。
      他走了,留下一句话:“星沙,来世找不到你的天使,我会在原地等你,就在原地,不会走开。”
      我没有回答,因为唯一的答案就是:来世,我一定会找到我的天使!这是我的promise。

      暗夜,凛冽的风带着靡靡的味道,卷起我的发,卷我的袖管,卷起我的裙摆,卷过城市喧闹的萧瑟。我站在天台上,看灯红酒绿的万家灯火,感受今生这最后的夜色。
      身后传来一轻一重两个人的脚步声,转过身,看见他们熟悉而疼痛的脸。惊愕一闪而过,只有我的笑。很认真很努力的笑,却不知还有没有昔日天真如孩童的清纯。
      “星沙。”嘉嘉犹豫地在我面前站定。“你果然在这里。”
      “你们怎么来了?想说什么?”
      “星沙,为什么要离开佐佐?你到底怎么了?”
      “这个问题,佐佐也问过我。”我笑,为一个永远也说不出口的答案。“然后,他说我变了,变得不像他爱的那个星沙了。我知道,他不爱我了。”
      “你不知道!”嘉嘉激动起来,“如果他不爱你,他那一脸憔悴因何而来?!如果他不爱你,他夜夜宿醉因何而来?!如果他不爱你,他分分秒秒的心痛因何而来?!”
      “那是因为他爱以前那个沈星沙,那个被抛弃与背叛了的沈星沙,那个无知的傻瓜。还有你们,你们要找的,要见的,也是以前那个沈星沙,而不是我。”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要到哪儿才能找回我的沙儿,”爸爸走到我面前,一刹那,心痛与苦闷仿佛夺走了他原本的儒雅与潇洒。“我要到哪儿才能找回我天真可爱的女儿?”
      “没有她了,”哽咽着,我几乎泣不成声,“我,是被那个沈星沙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而那个沈星沙,是被妈妈带走了灵魂的幻影。自妈妈从病房楼顶坠下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消失的是两个灵魂。”我不敢再看爸爸疲惫而伤感的表情,黯然走向天台边,握着冰冷的栏杆,仿佛触摸到妈妈凄美的脸庞上那已没有了温度的双眸。
      “不,沙儿,你妈妈并不希望你这样。”
      “爸,其实,你并不了解妈妈.”我看着这个今生我依赖与崇敬的男人,忽然感到一点悲哀,“你爱妈妈是因为她的完美,而你爱嘉嘉是因为她的心。”
      “沙儿……”
      “爸,不要否认!”我打断他的话,“也许以前我不会说这些话,那是因为在当时我的眼中,你和妈妈的爱是深刻的,是可以永恒的。但当妈妈在病床上哭泣,为她将变得丑陋而恐惧时,我发现,原来妈妈也只是个平凡的女人,有碍美与虚荣的天性。在温柔端庄的外表下,她有一颗敏感而懦弱的心。因为对爱与人世的贪恋,她看到了不再完美的外婆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害怕在她褪下完美的光环后,你也会发现,她不再是你眼中完美的女神。她害怕那个时候的她,摆脱不掉被男人厌恶、抛弃的命运。而当你娶了嘉嘉,我也终于相信妈妈的敏感。建立在外表上的爱,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一段或美或丑的回忆,永远也不会刻骨铭心。”
      “所以,她选择死亡?”
      “是的,这是唯一可以让她一辈子住在你心里的方法。”
      “也是最自私的方法。”爸爸的眼神变得黯然。我知道,他是真的永远也忘不了妈妈坠楼的那一幕,妈妈成功了,她让爸爸永远记得她,虽然是最残忍的回忆。
      “星沙,其实,你懂得,是不是?我知道,你……”嘉嘉期待的望着我,想在我的神情中捕捉到一点希望。
      “是的。”我打断她的话,走进她,直视着她的双目,我看得到她眼角的泪,看得到她清澈的眼底,看得到她一如既往的心。“还记得这样的情景吗?我们可以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彼此的一切。我看到你爱爸爸与爱我的矛盾,你呢?”我笑着问她。
      “我看到你说爱我,爱仲文,爱佐佐,”嘉嘉突然抱住我,泪,烫的,滴落在我的颈窝里。“爱得那么深刻,可是却那么痛苦。星沙,是我的自私让你痛苦吗?星沙,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心里,会满满的堆着这么多的爱跟痛。这些日子,你一个人,究竟是受着怎样的煎熬啊!”
      我轻轻推开她,伸开双臂,去拥抱着灯火阑珊的夜。站在天台边,我有种要飞的冲动。
      “是的,这是一种煎熬。可是,这煎熬总要有个结束的时候。嘉嘉,你明白夜晚吗?”
      “夜晚?”
      “对,夜晚!一种遮盖丑恶与肮脏的东西,它里面也有着对病态的包容,对人性的泯灭。而我也只能在这样的夜里,释放自己。如同姬百合,带着腐烂的美丽。”我笑着,任绝望的泪一点点腐蚀着笑容。然后,我冲爸爸身后的暗影喊:“佐佐,这辈子,我允许你爱第二个女人,但下辈子,你只能爱我一个!”
      “我做不到!”一张苍白却仍阳光的脸庞,一个爱我与我爱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星沙,你剥夺了我爱第二个女人的能力。”
      “可是佐佐,我没有这辈子啊。这辈子,我给你一个爱别人的机会,是不要你孤单啊!”
      “不会的,我不会孤单的,只要你在我的视线里,我就不会孤单!”
      “你的视线,能看到地狱吗?”我问,很轻。
      他愣住了,什么也没说。
      “我是妈妈的孩子,你明白吗?我是她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未来有着一样的路,我不是我的啊!”
      “沙儿,你……”爸爸似乎若有所悟。
      我摇头,“我会让这一切都结束,结束宿命的轮回,毁掉潘多拉魔盒最深处的灾难。我是妈妈的,这辈子都是她的,她给我一段完美的生命,一个致命的伤口,一颗同样脆弱而敏感的心。而我,还她一个完整的自己,收拾一个必输的残局。”
      “星沙!”声音在这夜里有些刺耳。
      我仿佛听到黑猫的叫声,葬礼前的丧钟。
      “佐佐,下辈子,我会找到你,告诉你这一生我未说出的秘密。如果你忘了我,我会用咒语唤醒你,三个字的咒语,记住,三个字……”
      伸开双臂,我飞出天台,带着未说出的咒语,带着我最爱的人的呼唤,带着飘洒在风里的最后一颗泪珠。身下是明亮而腐烂的城市,我忽然发现,人生也似一座城,住着形形色色的人,经历着各种各样的事。我们都只是其中的一分子,看不透这迷离而缤纷的世界。我要找的人,不知道我的咒语,我要期待的来生,或许仍就是一个,
      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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