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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梨花残梦 ...

  •   雪花在天际缓缓盘旋着,北风呼啸,洛阳城内,一片萧瑟。

      皇宫的花园中,满园子的梅花都在一夜间绽放,暗香在空气中悄然浮动。雪越下越大,花间的小径渐渐的被掩埋,令人寸步难行。宫女们都早早的回房中休息,连平日巡逻的侍卫也不知道到那里偷懒去了,皇宫内院中竟是漆黑一片,越发显得冷冷清清。

      宫女冒着寒冷的风雪从暖阁走出,不断的朝手心呵气,急急的从怀中拿出火折子,把门前那几个被风吹熄了火的灯笼重新点火,轉而又急步回到房中去--那几个大红灯笼在风中轻轻的摇晃着,在那寒冷的夜中显得格外的刺眼,格外的寂寞。

      那是当今皇后郭圣通的住处。

      灯下,郭圣通在一面大铜镜前呆呆地坐着。她看着铜镜中的那妇人,不发一言,只是皱着眉头,在心中不断的重覆着同一个问题:这丑陋的女人,是谁?她厌恶的看着对方,看着对方不断地重覆着她的动作--她笑,她也笑;她皱眉,她也皱眉;她哭,她也哭……

      她颤巍着手,轻轻的抚上自己的脸庞,一股温热的质感在指缝间流动着。她绝望地想着,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浓厚华丽的妆容已经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皱纹,再也不能掩盖她的老态,她的丑陋!

      只是短短的十八年而已!

      在真定王府的那个新婚之夜,到这一个让她觉得伤心绝望的夜晚,只是十八年而已!

      还记得那一年的春天,王府院子中的梨花开得特别的灿烂。

      已到深夜时分,大红色的纱幛静静地垂落在地,青玉灯上燃着大红蜡烛,火光随着晚风轻轻摇曳着,份外妖娆;而大厅却是大开宴席,人声鼎沸,酒杯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热闹非常,与此室中的宁静却是大大的对比。

      郭圣通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在床头,侧耳听到远远传来的欢笑声,越是觉得忍耐不住。她不甘寂寞的走到窗前,乘着没人,悄悄的把窗户推开--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开得灿烂的一株株梨花,洁白如雪,素淡的芳姿,淡雅的香气使人心醉--梨花向来是她心爱的花,所以才让人种满了整个院子。

      她伏在窗前,轻轻的嗅着那醉人的芳香,欣赏着那优雅的花姿,伸出手指轻轻的逗弄着那洁白纤细的花瓣儿,自得其乐,甚至是自己的新婚夫君站在自己的身后也浑然不知。

      刘秀侧头看向窗外,满园子的梨花开得正灿烂,晚风轻拂,伴着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他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地笑了。

      她慌乱地转过身去,却见到对方是一个长得极为秀气的男子,嘴边那淡淡的笑意却使她一愣,好一會兒才回过神来--

      她从不知道,原来一个男子的笑容,同样可以美得让人心动。

      “你……是谁?”她看着那向着自己微笑的男子,低声问道,带着一丝期待。

      他似乎没想过她会这么问,微微一愣,随即笑道,“秀……失礼了。”

      梨花的香气弥漫着朦胧的夜色,在蜡烛的映照下,她看着对方脸上温柔的笑意,也忍不住轻轻地笑了。

      再看今朝,十八年匆匆过去了,在这洛阳皇宫中,她仍然是郭圣通,不同的是她如今已是大汉朝的皇后,而他,也成位了大汉朝的皇帝。他脸上那温柔的笑容犹在,然而却再也不是对着自己,而是他的“发妻” ,那个名唤阴丽华的贵人……

      曾经那个年轻美丽的郭姬,如今却到那里去了?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她喃喃地念着这句话,最终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泪却仍然在脸上淌流着,“娶妻当得阴丽华……娶妻当得阴丽华!难道你的心中一直就只有阴丽华?我伴在你身边十八年了,你却要夺我后位,让给那个女人么?!”

      她记得以前她的父亲很是疼惜她,家中人从来不敢逆她的意。

      她尚且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宠着她,她要什么,父亲从来不会说一个“不”字。以前父亲总爱躲在书房--父亲虽然只是小官,但是却有很高的学问,而且为人慷慨随和,郭圣通从小便很喜欢自己的父亲。

      她忽然想起,她小时候总是不愿意随母亲的意。下午时母亲总要她乖乖地睡着,不让她出去,她总是不愿意。于是当母亲跟侍女都以为她睡熟离开时,她便会悄悄的从房中溜出去,披着头发,脚也赤着--她想,母亲看到她这副模样时应该会很生气吧?但是父亲却从来不会因此而责备她。

      每次逃出去后,她便会进父亲的书房,看父亲写字。父亲每次看到她手上拎着的小鞋子,总是会走过来,朝她宠溺地笑着,笑道,“你又不听母亲的话,偷偷的跑出来了?”

      “嘘,你不可以告诉母亲啊!”她总会对父亲说着这样的话。

      父亲从来不生气,只是抱起了她,笑道,“好好好,不告诉母亲,我的郭女王。”

      她忽然冷笑起来。父亲,你心目中的“郭女王”,如今都成什么样子了?雄伟的宫殿,贵重的首饰,华美的衣裙……这些她都得到了,她做到了真真正正的“女王”了!可是到了明天,她便要被废了,明天以后,她便变得一文不值了--到时候,她……还会是谁的“女王”?

      谁还会顺从着她的意思去做?她不过……是一个被皇帝抛弃的女人罢了……

      想到这时,门忽然“吱呀”一声的开启了,郭圣通猛地一惊,缓缓地站了起来,心中带着些期待--这是谁?可是皇上么?他是否回心转意了?他是否……回来了?她满怀期待的看向被打开的大门,进来的人却恭敬地朝她行礼。

      不是他……她再次绝望地跌坐在椅上。对啊,他又怎么会再来呢?现在的他,应该在那阴贵人的宫中才对,朝着她温柔地笑着--就好像是,那个新婚的夜晚般……那个,令她为之心动的微笑。

      然而,那个微笑,却不是她郭圣通所能拥有的……

      只是她,那个阴丽华……只有她而已。

      她一脸疲惫的转过身去,面对着案上的大铜镜,问道,“筝儿,旨意打听清楚了吗?”

      “是,打听清楚了。”筝儿低着头,轻声回答道。

      她紧握着拳头,脸上却假装着平静,“……可抄下来了?”

      “是。”筝儿的头垂得更低了,丝毫看不清楚她此刻的表情。

      “呈上来吧……”郭圣通无力的朝筝儿伸出手。这时她自嘲地想着,她多可笑﹑可悲的命运啊!十八年前的她,在真定王府风风光光地嫁给了刘秀,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要在这华丽却空洞的宫殿中,凄凉地接受着被废的命运?

      “……喏。”筝儿应了一声,颤巍着手,把手中的诏书抄本拿了出来,交到郭圣通的手中。

      郭圣通打开一看,还没看清楚,泪水便已经把她的眼睛掩盖住了,眼前一片朦胧,此刻从她的眼睛看来,诏书上字的像是被化开了似的,一个字也看不清楚。她别过脸去,悄悄用袖子把眼角边的泪水给拭去,但泪水却是怎么擦也擦不干,不断的涌出。

      “筝儿,筝儿!”她生气的嚷着,脸却没有转回来“你还站在这边干什么,太暗了,还不快帮我把灯挑亮了?!”

      “喏。”筝儿应了一声,把别在发间的簪子拔了下来,轻轻地拨动着烛火,满室一片光亮,刹是刺眼。

      “怎么还不把灯给挑亮了?!”郭圣通双目含着泪水,转过头来,尖声道,“筝儿!筝儿!你到底在干什么!”筝儿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却看到郭圣通双眸中的泪水,以及脸上的泪痕,不禁吓了一跳,手中的簪子也随之滑落,烛火马上就熄灭了,室中一片黑暗。

      “请娘娘恕罪!”筝儿着急地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来,把烛火重新燃起,烛光照亮了整间宫殿,郭圣通并未答话,但筝儿却看见,她眸中的泪水早已经趁着烛火熄灭时擦干净。

      她眯起了眼睛,努力的辨认着诏书上的每一个字,轻轻的念着,声音中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

      她紧紧的握着手中的丝帛,强忍着泪水再次涌出--刘秀啊刘文叔,你居然把我比作吕后跟霍成君了?她郭圣通居然成了吕后跟霍成君?对啊……因为阴丽华她,便是你的戚夫人,便是你的许平君啊!她阴丽华待你情深意重,而她郭圣通便是猛鹞!

      她无力地跌坐在椅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段文字,却不敢再看下去。她只是一字一字的细阅那一段,深怕自己看错一个字,看少一个字……这是刘秀写的吗?是他吗?是那个十八年前那个如水般温柔的少年写的?

      他写了些什么?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她茫然地看着前方,喃喃的重覆念着,“《关雎》之德?我没有…《关雎》之德?是这样吗?”

      她从小就喜欢念书,但是在小时候母亲却并未请来先生,只是教她写字,但她却并不想学这些。她真正想学的,是《诗经》,是四书五经,是真正的学问!而并不单单是写字,她的志向,并不只限于这些没有任何确切意义的文字上。

      有一次她就缠着父亲,让她教她念书。父亲蹲了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想念书?为什么你想要念书?”

      “我要入太学,我要做女博士!”

      小小年纪如她,根本不知道,原来女子是不能入读大学的,更别说当女博士了。但她的父亲却并没有取笑她,他反而是大声笑道,“好!我的女儿有志气!”于是从架子上拿出了一卷竹简给她,父亲轻抚她的头,道,“吶,父亲现在教你《诗经》!”她大喜,以后每日她用心地跟着父亲学习。

      虽然过了多年,但她仍然是清楚的记得父亲第一首教她的詩,便是《关雎》,那是《诗经》的开宗明义第一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父亲朗朗的读书声仍在耳边絮绕着,至今仍然清晰无比!她很用功的学,也用心的记住了父亲的每一句说话,她记得父亲在教完这篇《关雎》后曾经严肃的对她说“圣通,你必须好生记住这个了,永远都不能忘记,这便是后妃之德!是天下女子的模楷!”

      当时,她重重地点头答应了。

      时至今日,那篇《关雎》仍然记得清楚,然而她回想以前,她又何曾做过?她想她的父亲是永远不可能明白自己,因为父亲同样是男子!她觉得不忿,为何女子便要守着什么所谓的“后妃之德”?为何女子便要容忍男子的三妻四妾?她不是“女王”吗?却为何她要容忍着阴丽华的存在?她不明白。

      她把手边的粉盒狠狠的摔在地上,盒中的铅华尽散落在地上,白色的粉末沾在地毯上,份外的刺眼。她跪在地上,伸出了正颤抖着的手,轻轻地抚着那掉在地上的粉盒。她忽然想起那阴贵人平日是根本不用这个的,都是素面迎人,而她自己呢……她转过头去,看向案上的那面大铜镜。

      她脸上的铅华,随着自己的嫉妒与狠辣而变得越来越多!

      现在……连她自己都讨厌自己。

      她低下头,鼓气勇气,打算把诏书给看完。她把诏书靠近烛光,眯着眼念道,“……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节,其上皇后玺绶。”

      他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十八年来的夫妻情义,终于要终结了吗?他遣人来收玺,而不亲自来,是讨厌她了吗?她脸上的铅华涂得再多,她的眉毛画得再好看,她长得再美貌,又是给谁看呢?他都不再见她了,她这又是画给谁看呢?

      都只是徒然。

      她只觉得浑身无力,连这一张小小的薄绢也拿不起来了。她朝筝儿轻轻的挥挥手,有气无力的说“你退下吧。”

      筝儿不敢多话,应了一声,便轻手轻脚走到大门前,但走出去一刻,却又不忍心的回过头来,朝郭圣通说“娘娘别太过悲哀,奴婢听说皇上不许大臣们给阴娘娘上庆,而且皇上也没有废去娘娘您的尊号,而是尊您为中山王太后……”

      “王太后?”她嗤笑,“什么王太后?嗯?他刘秀还好好的活着呢,我这是那门子的王太后?我皇后当不成了,便去当王太后了,这是什么道理!”

      “娘娘,这……皇上的名讳……”筝儿跪在地上,急道。

      “怎么?他的名字,我便叫不得了?”郭圣通仰天狂笑,大声的道,“他刘秀的名字我便叫不得了?我郭圣通随了他十八年了!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打理后宫,费尽心思,而如今我连他的名字也叫不得了?”

      “娘娘!您……”

      “出去!”

      “娘娘……喏……”筝儿应了声,低着头退了出去。

      她从案上拿起了梳子给自己梳头,她那把鸟黑亮丽的秀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夹杂了几道银丝了。她仔细的给自己绾发,又从地上把那盛着铅华的粉盒给拾了起来,把仅剩的铅华抹在脸上,试图把脸上那岁月的痕迹给一一抹去。她穿上了最华丽的衣裳,载上了最名贵的首饰,坐在椅子上,再也不动。

      她又再次翻起了诏书,重新的读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她才发现,原来后面还写着字,她喃喃的念着,“这是……阴贵人乡里良家,归自微贱。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宜奉宗庙,为天下母。主者详案旧典,时上尊号。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不得上寿称庆。”

      她笑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了。原来从一开始,刘秀心心念念的始终是阴丽华,从来未忘记过,他爱的终究是阴丽华,那个伴他在沙场上驰骋的女子。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这句话,已经说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了。而十八年前那个令她心动的微笑,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误会罢了……

      这十八年来的日子,不过是人生的一场春梦罢了。

      如今,梦终于醒了,她也得离开了……从今以后,后宫再无旁人,刘秀跟阴丽华将会幸福厮守一生。

      而十八年前的那个微笑,也永远只能是梦,一个梦碎的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梦,一个永远不能成为真实的梦。

      那一天,她一夜无眠,一直都在案前坐着,等待着诏书的到来。

      翌日,筝儿早早的起来打洗脸水给郭圣通,当她走进宫中的时候,手中的水盆却惊得滑落在地上,水往外一直的流,把地毡都给弄湿了。筝儿捂着嘴不敢出声,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筝儿?”郭圣通转过脸来,话中却无怪责之意。

      “娘娘!”筝儿不顾得任何礼仪,匆匆的走了上前,哭道,“为什么?为什么……您……”

      “怎么?”她面转向铜镜,却发现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就像是外面的雪一般皓白。脸上涂上了厚厚的一层铅华,显得年青多了。然而,那个还没到四十岁的女人,那个骄傲的女人,头发却在一夜之间变得全白了……不过一夜罢了。

      郭圣通眼角边淌着泪,手轻轻的抚着自己雪白的发丝,却笑得释然。

      筝儿跪在地上,悄悄地抿泣。

      郭圣通忽然想起了十八年前那个夜晚,她笑着吩咐筝儿给她穿上红色的衣服,给她梳上十八年前她婚时所梳的发髻。她又让筝儿吩咐下去,让人把宫中的纱幛都换成大红色的,蜡烛也要点大红的蜡烛--筝儿答应了,一一的照办。

      当大司马戴涉跟宗正刘吉来收玺的时候,看到这般摆设,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戴涉跟刘吉走后,筝儿含着泪给郭圣通收拾着东西。而郭圣通却是靠在窗前,不顾寒冷,静静地欣赏着外面的风景,嘴角边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娘娘,外面冷,进来歇息吧。”筝儿轻声的劝郭圣通,但她却不理会,继续看向外面。

      “娘娘……”筝儿又唤了一声。

      “筝儿,”郭圣通忽然无比雀跃的笑道,“快,给我去看看,院子里的梨花开了没有。”

      “娘娘……”筝儿眼睛又觉一酸,“娘娘,现在是冬天,又怎么会有梨花呢?”

      郭圣通皱眉,疑惑地看着筝儿,“怎么会没有?我记得那天院子中的梨花开得可美了,我在窗户看出去,多美丽啊!皇上看到了,也朝我笑了… …”

      “娘娘,都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筝儿轻轻的道,眼中闪烁着悲哀和怜悯。

      “过去了?”

      “对啊,娘娘,都过去了……从今以后,院子中的梨花都不会再开了。”筝儿轻叹道。

      郭圣通再一次的流下泪来,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喃喃的道,“不会……再开了……梨花……”

      郭圣通眯起了眼睛,仰首天际。昔日的回忆已成过去,不再回来,幻化成一个又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然而她却知道,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是无人能夺走的,就像是地毡上的铅华- -染上了,就抹不掉了。

      窗外雪花纷飞,缕缕梅花的清香传来,她看着院子中的堆雪,静静地回忆着过去--

      仿佛间,她好像看到那秀美的少年,从梦中走来,朝她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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