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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幽幽碧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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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绵绵下了几日,细小的柔丝薄薄飘洒一层,似网而织,弱水洗后的青石板路越发温润。拈起裙角提着鞋子低头踩路,小心行踏,轻盈浅落,庭中寂静,母亲在燕子坞午睡,父亲在水墨轩读书,独我一人沐浴晴后阳光,徘徊院内寻迹访花踱步徜徉。
碧海青天阁前的夹竹桃愈发葱翠,簇簇荣成,花也繁多,一波未败一波又开,粉的素雅,红的妖艳,黄的新丽,散漫延枝,呈满慵懒之态。父亲曾说野蔷薇寂寞,美的姿态还在于它的利刺。将它种在墙里墙外偏僻的犄角旮旯,方增添其韵质,远远望去如云绚烂,比樱花还要烂漫,此式西方罗曼蒂克般的情致,点缀在东方古典的黛白瘦楼间,甄没了斑驳剥落的灰渍痕苔。
蛰伏隐居的夏蝉传出清越之音,鸣叫声浪折叠在盛荫间。母亲执扇已醒,隔窗呼唤我的乳名,筱姨打开坞子前扇花阁门,我回头正望见她莞尔笑颜,一脚迎出门槛,一脚仍在门内,招手示意我过去。丢下裙摆穿上鞋子,顿顿衣上珠滴,进入坞来。母亲困倦犹容,被蝉音吵醒,心中不免几分烦闷,待我问好,她便嘱咐我去剪几枝百合花来,再抱两盆栀子。母亲极其温婉,性如幽兰,平日里娴然悠静,倒把父亲显得活泼。我随母亲的性子,亦如孤稳,只好畸零,此二字还是父亲送我,说《红楼梦》里有一女子妙姑,乖僻痴张无人能比,她若早识我,也该认我做知已的。父亲儒生资质,说起话来惹人心痒,七岁我便读红楼,尚且识不全字,母亲颇有耐性搬出康熙字典,授我学知,即便读完,也是昏头恶脑,不知所言云云,但却梦中亦有所益。
筱姨陪我抱花,栀子淡淡的香味倾倒衣襟,她髻上钗饰叮当作佩,一路行来款款不已,十分美妙。手中的剪刀刚好盈握掌心,小心翼翼附颈剪掉,六枝系一束,筱姨笑说不要剪太多,反而辜负了它,我把剪刀交给奶妈,拿花与她向母亲复命。
母亲取出白玉插花瓶,又吩咐筱姨把栀子搬去父亲书房,正待筱姨要转身离去,我忙喊住她,栀子我要亲自送与父亲,让她稍等。把怀中百合抛给母亲,去天井边摇木桶汲水,这是家中单制的小桶,方便小丫头们便宜提水,并不是太重,每到夏日傍晚我便喜欢来此井边取水浸瓜。
筱姨汲水的功夫极漂亮的,每每引我羡慕,把绳子拎来手中左晃右摆,却只打半桶水上来,不如她一提便是清凉一桶。幸好半桶也足够装满花瓶,母亲不许在坞内装水,让小丫头抱来花瓶,在井边装水。水漫了一地,瓶口太小,不易注入,等到灌满,我的裙子也湿了大片。凉意掠过心头不禁一颤,捧着花瓶只得走碎步,进坞放到那张圆木朱漆大桌子上,母亲才过来插花。高低错落,横斜疏离,她插得一丝不苟,世间怎么会有如母亲这样的女子,让人猜不透她沉默的背后是怎样的心思,也猜不透她是怎样打发时间的无聊与荒芜。
父亲在读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嘴角一抹微笑。我进去父亲便撂下手中的书,喊道痴儿给为父倒茶,十足的清末遗老腔调,言罢爽朗而笑。把栀子花盆放在梨花木圆几上,又斟上清茶一杯捧与他,笑道爹爹用茶。我已换下湿了的长裙,穿上娟纱制的衣裤,父亲打趣道,洋人的东西尽管花哨,少女的长裙尚且素净,不过我家女儿养在深闺,还是古色古香一些更合妆宜。母亲说栀子清香,放在书香可以消夏,特意让我送来给父亲解解书中酸腐。听罢父亲起了兴致去观花,片刻只说花香集聚在一起太浓,把书香给冲散了,便把水墨轩所有的花阁门全部打开了。
明人计成有《园治》留世,父亲颇喜此书,当初来姑苏置办家业看了数十处房子都不满意,最后定在此处,一是因为此园颇有“夹巷借天,浮廊可度”给人以往复无尽之意,二是此院“小屋数橼委曲,究安门之当,理及精微”,大有“玄妙足以神通悟灵,精微足以穷幽测深”的学问。三是因为“临溪越地,虚阁堪支”此居携天时地利人和宜人而修的缘故。原来的亭台楼阁已经破败,父亲请人一一加以修复改善,重新给各处房屋庭堂命名,改濒临水池而建天涯阁为碧海青天阁,仿拙政园的海棠春坞而建的燕子筑为燕子坞,只有水墨轩复原未变,冬临堂亦改为橙黄桔绿常。
母亲说园子少是到脂粉气,可惜书香气不够,花香气也少些,名子被父亲改得也太不伦不类,父亲执起性子,冲撞起牛角尖,话也说得结巴,私家园林,我喜便可,又不要打开大门接八方来客,管那些个虚伪做什么。但是书香气却是没丢的,没过多久,一车车的黄旧书籍便从上海运来,那是父亲多年的存书。我家原住上海的,为避战乱搬至祖籍,回到姑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