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离城1 ...
-
他的手上，握着一张金色纸笺。
流金纸面上弧照出倾圮废墟，一片荒凉中，少年走近倒塌的楼台前蹲下身子，华贵的丝绸沾上了尘泥，少年只执意拾起一小截断木。
「是窗槛呢。」他还记得幼年时尚未离家，身量不高的他总习惯趴在商廛的窗槛上，看着阳光剪成的身影从远处回来，自尘埃之间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女子布满粗茧的手，总轻柔划过如缎如绸，映着夜色淡黄的冷金笺。
「我从明国带回冷金笺了。最高尚宫娘娘，妳没等我吗？」
手指压在断木上，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如今他已不再是那被瞧一眼即面红耳赤的幼童，他想堂堂正正看着的人，却是找不到了。
汉阳崔氏，从来不在两班贵族之列，但是全京城百姓称羡的家族。崔家长年以来领导六矣廛商市，家族女子世代在宫中任职，曾经出过七位御膳厨房最高尚宫、一位提调尚宫，若论及庶人阶级中最显赫的家族，莫过于崔家。
崔家盛极时，将宅邸扩增成早先的三倍。传闻为了造景，崔家用白玉石砌出一条水道，甘甜的山泉水终年环绕庭园，随手往水道里一捞都捞得到金屑。
崔实还记得父亲曾笑着对自己说道：「总有一天我们父子俩会为崔氏商团铺一条真正的金玉大道。」
他为这个理想前往明国，回来后这片土地只剩一片干涸和荒凉，他离家前所记得的黑瓦白墙、曲水绕廊呢？
只因为一场举发，崔家一夕覆灭──
「少爷，」接连喊了数声未得到响应，身后的安德不由得加重声音。「今天您要赴宫里的传诏。」
「轻声点，我们吵到这里的人了。」
安德闻言，警惕的张望四周。
「在这里的都是我们的熟人，你怕什么？」崔实嘴角扬起微笑，却如尖锐的利刃。「这里躺着多少崔家的冤魂，都在看着我们呢。」
安德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成了另一个问题。「大妃娘娘传诏您这么多次，可是都没谈到正题，少爷要不要直接开口？」
「大妃娘娘是个聪明人，她不会信任一个不聪明的人，是故我至今迟迟未有行动……」崔实想起了某个人，清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冷意。「所以就算初次进宫时早已认出，我还是放过了徐长今。」
「可是这样耗下去……」
「我们现在唯有相信大妃娘娘了，不是吗？」再望一眼，崔实转身离开崔家废墟。寒风侵入荒宅，嘎嘎声从隙缝间传泄，密密麻麻飞出的乌鸦像荒宅延伸出的黑色羽翼，直冲天际而去。
「思莲、思莲……妳在哪里？」
远处明景风的呼喊隐约传入耳里，连忙移动身子，思莲将自己藏在殿阁间的阴影处。
今日制作膳食时，她径自走出烧厨房，景风连同她的份一并完成后便出来寻人，她却只想躲开对方。方才看着那些食材，思莲脑海中倏然闪过先王那张枯瘦黯黑的脸，刀子从手中落下，差点切了自己指头。这情况已不是第一次，为此屡次旷职的她被调离御膳厨房，到烧厨房负责妃嫔膳食。
她已经无法成为最初她想要成为的崔思莲了，一个看见普通食材也会胆颤心惊的人，如何成为御膳厨房最高尚宫？
却有道目光落在这处阴暗。思莲抬头，只见到殿门前身穿红衣的女人彷佛已看见她，脸上仍是那副嘲弄的神情，说着：
「妳也是大逆罪人了，还认为自己有多干净？」
思莲拧起眉来，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痛恨起殿门前的女人和门后的那个人，让她的手沾上血腥，永远做不回当初的崔思莲！
可是看着红衣女子踩上阶梯，走向权力的最高处，她竟不自主的羡慕。自己也该在那个地方的吧？也该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毕竟她已做了这么一件大事，她不想只当一枚被用过即丢的棋子，她要获得财富和权势，唯有如此她才能振兴崔家！
从暗处走出，站在大妃殿外不远的通道，等了一会儿，屋子的门再度打开。红衣女子的目光朝她而来，崔思莲压抑着发颤的手，恭敬地低下身子，朝那最高权力的所在深深臣服。
一双红色绸鞋出现在思莲的视线里，踩在尘土上竟没沾上一丝泥泞。而后，思莲听见那声音说──「呵，崔思莲？」
现今君王继位已有两年，但天下皆知真正掌握大权的，是于幕后垂帘听政的王大妃。乙巳士祸也仅是一年前发生的事，王大妃却因此事而威信不坠，其残酷对待政敌的手段，也让多数人留下深刻印象。
就算崔实仅耳闻，也不敢小觑这位王大妃。
「前几个月进宫时，你说要重葺祖屋，现在可有进展？」
传闻双手沾满血腥的王大妃，竟面色和蔼的于殿内闲话家聊，崔实一一作答。但内心时有罣碍，一丝焦虑不自觉沾染眉宇。
忽闻王大妃话锋一转：「若无事，你不用再进宫。念及你出使明国时曾救助明国太子，哀家将下教旨，特许恢复你常民身份，赏赐白银百两，你可以留在汉阳做些买卖，重拾商本。」
这并非内心想要的结果，崔实愣了一下，目光凝滞望向王大妃。过了会儿，才不甘心的叩首跪拜。「谢娘娘惠恩。」
神色凝重的走出大妃殿，崔实千料万算也未想到王大妃会来个翻脸不认人，收受最高尚宫献上的崔氏商廛分布图、接受他的通信，最后又回头摆了他一道。白银百两怎够他图谋？
难不成徐长今和王大妃说过什么事吗？想起初次进宫即碰见的仇人，先王驾崩后她除姓埋名，直到前阵子才被王大妃寻回封为「大长今」，原来害他崔家一族的女子就长那副模样。
低首疾行间，却听见一声呼唤：
「崔实！」
喊出他名字的宫女似乎意识到失礼后匆匆低头，但一双眼神不时的觑来。他望着眼前的宫女好一会儿，才从她笑起来灿烂的模样犹疑喊了声：「明景风？」
「你还认得我？」景风讶异抬头，显然又将宫廷礼数抛去了九霄云外。「你真的是崔实对吧？我听说大妃娘娘传你进宫，可是从没遇过，这次总算见上一面……」
景风的笑容让他一时忘却了烦心事，久别遇故人，尤其是小时曾和思莲一起回府的好朋友，自是特别欢喜。「妳也变了不少，只是这性情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开心和难过全被大嗓门吼出了。」
「你也长高好多，是比以前英俊得多……但我记得你不就是个小鬼头？」
崔实险些把手伸出去搓揉景风额头，但想到是在宫中，才停下念头。「怎么只有妳一个人，思莲呢？她不是最常和妳在一块儿？」
提及思莲，景风竟有些郁闷起来。「最近她有些忙，我也不容易见着她。」
沉默了会儿，崔实忽然问道：「前阵子大长今回宫，思莲可有说些什么？」
「因为娘娘的事，思莲自然是极不喜欢的，还曾出言顶撞过大长今，大长今离宫后，思莲倒没有说些什么。」景风收起笑容，看着崔实，犹豫片刻后还是把话说出口：「其实大长今一直很关心崔尚宫娘娘，她们不是敌人，离宫前大长今还前来询问我们娘娘崔尚宫的事。」
「那时候思莲也在，她将崔尚宫娘娘那些未烧完的笺纸悉数扔向大长今。后来我帮忙将那些笺纸拾起，娘娘看到后对我说，崔尚宫写出的那些字都成了徐长今……」
听到这句话时，崔实狠狠地愣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离城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