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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命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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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禹翎:“你做了什么?”
除了去闹皇祖父的陵寝之外,禹翎所做的也很简单,他拿离家远房的那几个人为价码,与离仲做了笔交易。
于是离仲便入了南方的深山瘴地中,九死一生,采来了只生长在传说中的红琊圣地里的伤解草。
禹翎是我从小一手带到大的,他对着我撒谎会有一个小动作,眼睛微微往下看,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被我看了半天,终于支撑不住,别过了脑袋。
“哥你还想听什么?”他有点不耐烦,“反正你们之间是一个死结,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你也好了,他过他自己要的日子,两方安生。”
我道:“你还做了什么?”
禹翎怒:“我还能做什么!你就剩一口气,差点就死了!”
低眉不是什么温和的药,那次我忘了服用解药,它发作了一回,此后便变本加厉难以控制,幸而有江停月的调理,情况不至于太坏。然而一时之间过于大悲大喜,加之心中常年积郁,心力衰竭,那毒便突然爆发出来。在离府里便就不好,等离仲与我刀剑相向时,那毒已经入了脉络肺腑,晚了一刻,便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离仲把我抱到老三府里的时候,听说我当时面如金纸,只有出的气没入的气,老三府上的大夫还没把脉,脸色就变了,看完诊噗通往地上一跪,连呼该死。急得老三拔剑大骂,幸而小安背着江停月赶到,救了那可怜的大夫。江停月那时候还没有拿到傩族的法子,他试了无数方法,都不能根除低眉,此刻一看,也是束手无策,只能靠着红参先吊着我的命。
当时江停月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还有一个法子,下下之策,我不敢担保能不能救得了他,便是能,只怕他以后也形同废人,连杯水都端不起来,每逢雨雪,便全身疼痛难耐。而且若是不行,顷刻他便就咽气。你们还要不要我救他?”
老三还在问江停月能有几成把握,禹翎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不赌。
“保他不死,无论多少珍稀药材在所不惜。”
“便是山堆的参片也不过就是吊着他口气!平白浪费好药材!”
禹翎第一次对江停月不客气,用日后江御医自己的话来说,“你们家的混账都是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的?老子不过说了句实话差点就要了老子的命!老子上辈子欠了你们!”
最后禹翎放了手,低声道:“会有法子的。”
天知道禹翎是怎么查到皇祖父的那些隐秘,并且他真的信了,于是带着小安,闯进了弼成太子的无名墓,翻地三尺,找到了那瓶所谓神药,交给了江停月。江停月自然听说过关于傩族秘术的种种虚无缥缈的夸大之词,只恨傩族早亡灭,除了些传说,什么都不剩,那些神奇的东西世间再寻不着。
“那时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什么离仲,他是谁都想不起来。”禹翎自觉自己没做错,此刻跟我交代,说起那夜之后的惶恐匆忙昏了头乱撞,不由有点委屈。他又急又忙,根本顾不上被“关”在他府上的离仲,是离仲自己要见他。
“他一定要见我,我自然得去会会他。”
禹翎那时候真的是病急乱投医,心里多半也不怎么信傩族秘药,他本是准备去跟离仲说,要他给我陪葬之类的话,哪里知道过去一看,离仲真真离疯不远了。
“疯*狗一只。”禹翎说起来就有气,他这辈子也就被离仲掐着脖子问话了。“之前被影卫们弄得满身伤,关了一天,没吃没喝,铁索绑着,我哪里知道他会疯得那么厉害,武功厉害会爆经脉了不起!”
一进去,禹翎便被离仲给制住。离仲问,李小雁在哪?
禹翎道:“谁是李小雁?只有一个楼雁芳,天家贵胄,堂堂王爷!”
“他在哪!”
“你想找他报仇?不必了!”禹翎反笑起来,“反正他就要死了,你有多少仇都是白费!他要死了!”
“就为了你这么个孽种,我哥,好好的王爷不做,蠢得自己吞了毒药,自己找死了!他上辈子欠了你,活该要碰到你!”
“你要为你外祖报仇?放心,我哥只要一咽气,你一个,你离家上下,包括那什么鸟儿雀儿,只要与你有关,都给我去为我哥陪葬!你要报仇,好,我就让你背着仇,死不瞑目,生生世世都要记着!只是你要记清楚了,仇人是我,我杀了你和你那些亲朋,你做了厉鬼投了胎,别又找错,又找到我哥身上去。他这辈子什么都不欠你,不必下一辈还要遇到你!”
“当年就该杀了你!只恨那时我年幼,无能为力,但凡我有一点知道日后会这样,什么鸳鸯壶毒酒,软禁控制,这些害死我哥的事情都不会有!再不济我还能自己亲手杀了你!”
离仲慢慢挪开了手,从他袖子里掉落出一小截剑尖,是碎裂的逐影剑,雪白的残肢落地有声,依旧是清脆的铿锵,仿佛它依然完整美丽。他低头看了半日,突然道:“剑断了。”
禹翎也没动,冷笑着看他,“正好,剑断人亡。”
“你是他弟弟,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也在骗我。”
离仲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他以阶下囚的身份关进来,自然没有人惦记打理他,他还是带着一身伤,衣衫破,血迹污,狼狈的困兽,四周都是铁壁,往哪里都要他头破血流。
他再次拾起那断剑,慢慢擦拭上头的尘灰,慢慢问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信我了。”
禹翎从当年开始说起,弼成太子,御花园,鸳鸯壶,低眉和绕指柔,跨了那么多年牵扯那么多人,发生那么些事情,其实也不过寥寥几句便说完了。
“他为什么不信我呢?你在他面前毒发,你以为能瞒得过去?他当时急红了眼,拿剑要找你问话,等事后冷下来一想,你那个样子,谁不知道你有问题?”
“我问他,是不是你一离开即安,江停月便给了你解药,解了你身上的低眉和绕指柔?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低眉的解药,江停月现在都救不了我哥,他拿什么救你?体虚怕寒,气弱力微,且不得沾酒,这才是吃了低眉的人!我哥身上就是低眉,一碰冷水就像掉进冰窟窿里,连小时候的弓都拉不起来,三九寒天整个人就是寒冰,发作起来骨头都疼,就这种日子他在即安过了五年,回来在皇宫又过了两年。以后,若是命大这次他死不了,说不定还得这么下去。”
我怔怔道:“没有这么难受。现在不怕冷,能碰冷水了。”
禹翎倔强不看我,嗓子有点哑,继续道:“反正就是这样,他什么都知道了,我就提条件了。”
他对离仲说,之所以平白无故告诉离仲他的身世,不过是要他知道他欠了我多少,要他去傩族旧地,替我采药。
“那是凶险之地,是当地人都不愿意涉足的深林密谷,说毒瘴虫蛇,防不胜防,去了都是送死。那些高手我不信,他们必不会像离仲一样,生死不顾,把命都豁出去,那么尽心尽力。”
于是离仲去了。
然后他被父皇封了一块地,授爵名,赐千户,同那些功臣之子或者宗室子侄一样。他可以带着他的家人前往封地过上丰足富庶的生活,代价是,从此不得再返回京城。
禹翎说,他把离府众人和接回来的远房亲人都安置在了封地,自己到了南疆边境的苦束城,守城迎战了。
“就算在南疆把城守得如铜墙铁壁,便是抵御外族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这辈子也不能返回京畿。否则,便视为有二心,诛之。”
这是他知道秘密的代价,皇家的戒备之心,从来不会真正松懈。
禹翎看我的神色,道:“之前我没顾着这些,一气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抖落出来。”
我低头,不知道说什么。
“不管是因为他觉得欠你,还是他要救他亲朋,只他得了伤解草这一桩,我便从此放了他。以后相隔千里,他的事情,与我,我们大家都没干系了。”
我道:“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要他欠我,感激我。”
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做什么还要他来负担这恩情?
禹翎笑:“是了,你是不会后悔的,别人会不会,你又何必去管?”
我哑口无言了半响,最后禹翎掏出了一样东西,黑色的绢包着,铺开来,几块残剑。
“他走的时候你还没醒,我本来不想替他转交,想想也不必,这就是他留下给你的东西。”
我没敢碰,那些都是碎片,看着声色不动,都带了尖刺,我此刻万幸能够好好的,为什么要自己找痛,要去那血肉之躯去碰那些扎人的利器,要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
禹翎道:“他还留了话。”
当年错,两相误,万般辜负,终不得还。从此天涯两安,唯愿不见,君当安康。
他说辜负了我,我却不知,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辜负的,他哪里曾负过我?
我们之间步步艰辛,走到尽头也是死路,好像当时路铺好了就等我踏上去,拖着我们往下掉,谁都想不到也没有法子不走,不停,不回头。
想必都是命数,偏偏天意弄人,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死局,我的万般挣扎不甘心也不过是生生将一切注定往后挪了些时候。
唯一庆幸的是,我到现在也没有后悔。
就这样,一把碎铁,一句话,定了我们最终的结局,不过是天南海北,孤雁离索,江湖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