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红*

3、第 3 章

　　下午，赴战场。
　　从第一脚踏进法庭的那一刻开始，尼尔的脑袋里就是空白的，什么都不知道想。尽管他不断提醒自己，多把case情况在脑子里面过几遍，但总是过到一半就卡了壳。
　　坐在属于自己的席位上，他始终感到坐立不安，下意识地将无名指上的戒指转动来转动去。
　　其实直到刚才，尼尔才注意到这个东西的存在。
　　那是一枚钻戒，上面的钻石晶莹透亮，像是夜空中的一颗星。价值一定不菲——尼尔就只考虑到了这一点，其他的一概忽略。
　　何况现在也不是容得他想东想西的时候。
　　眼看着法庭人员渐渐来齐了，堂听的民众也越来越多了，尼尔虚弱地快要滑到椅子底下去。
　　忽然，有几个人影，在人群中依然异常显眼，就像是鹤立鸡群，大刺刺地出现在尼尔的视野当中。
　　在那几人里，被簇拥在最前方的男人，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衬得人越发气宇轩昂。浅得近乎银色的金发梳理得很整齐，额际两边略有几缕碎发微乱着，无损那份威严，反倒更添了几分桀骜的味道，似乎没有什么事物能束缚得住这个人。
　　不知道怎么的，尼尔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并不是指对这个人本身的熟悉，而是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感觉和气势，之前是不是在哪儿接触过……
　　脑海里蓦地飘过一个人影，那人也是这样西装昂然，不怒自威，头发整得像是几百年不要睡觉……呃，不就是他自己吗？那个照片里的尼尔，不就是这样一副形象？
　　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跟这个人有一种莫名相似的感觉？
　　尼尔对此深为不解，当然这也不是目前他最关心的。让他真正觉得要崩溃的是——
　　「怎，怎么会？」
　　尼尔指着那个已经在堂听席里坐下去的男人，手指微微颤抖着，「他怎么会跑来？怎么能呢？那个杀，杀……」杀手先生。
　　今天上午，在接受了自己一下子成长二十年的事实之后，他就回过头认真思考了瑟凡的事。
　　打扮很酷，带着枪，身上负了伤，神神秘秘躲在别人家……综合以上几点想起来，最后尼尔的判断是，瑟凡现在的职业是杀手。
　　其实他这样的判断，已经算是不错了。总算他对瑟凡本人的良好印象根深蒂固，不肯把人归类到□□或者匪徒的范畴里。
　　不过，看瑟凡现在这个样子，比起杀手，他似乎更像是一个黑手党教父……
　　管是什么都好，这种人跑法庭来凑什么热闹？太猖狂了吧！
　　「杀……什么杀？」
　　坐在尼尔身边的戴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坐在堂听席里的瑟凡一行，戴文表情很自然地哦了一声。
　　「真的过来了，科斯特纳法官，还以为他会抽不出空的。」
　　尼尔烦躁地抓着头：「什么抽空不抽空，他本来就……」话语猛地一窒，他这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科斯特纳……法官？」
　　「是啊。」戴文点着头，「法官是个大忙人，自己要审理的案子已经多不胜数，还……」
　　再后面戴文说了些什么，尼尔一个字也没能听得进去。
　　他呆呆望着瑟凡的方向，后者在接收到他的注视后，回以了模糊的一笑。而他就笑不出来，还是呆呆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脸上的表情。
　　法官？法官！
　　天，瑟凡竟然是法官！
　　见鬼了，既然有这么正经的职业，那他早上那副模样又算是什么？变装游戏？噢，可别说他有双重身份，就像超人啊蝙蝠侠啊那种的……
　　尼尔思索着，开始感到有些神智不清。他觉得自己严重落伍了，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的脚步。
　　就连瑟凡，那个在他印象里如同偶像模范式的瑟凡，居然也时兴起漫画里的那一套来了？
　　越想越想不通，尼尔有一股冲上去追问的冲动，但是没等他有机会将冲动付诸行动，庭审开始。
　　首先是对立方的律师提问。
　　期间，尼尔就一直坐在原位不动，魂不守舍，神游八方，压根没听是谁在讲话，讲了些什么。直到该他过去提问了。
　　他站起来，走到证人台前，短短几步距离，对他来说，却似乎比跨越珠穆朗玛峰还要艰险百倍。
　　两条腿在西装裤里微微打着颤，他心里有些退缩，却又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感觉到了一道锐利的目光，针一般地扎在皮肤上。并不实际存在的刺痛，让他感觉清醒了些，也振作了些。
　　就是，那个人是那么出色，就算自己没办法做到像他那样，至少也不该让他看到自己出糗的样子。
　　这样想着，尼尔又上前两步，离要被讯问的女人更近了一些。他打量着，这个女人穿着短袖T恤，露在外面的手臂看上去很是结实，甚至有肌肉。
　　其实尼尔真心认为她长得不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男性化的魅力，非但不显得粗俗，反而更添了几分不一般的野性。
　　就是这样一个尤物，被丈夫起诉离婚，说是感情不合，已经分居半年有余。而最近，丈夫雇用的私家侦探拍摄到女人在外行为不轨，离婚案也就此提上了议程。
　　而负责为丈夫一方提案的律师，就是尼尔。
　　说起来，这似乎只是桩再普通不过的离婚诉讼案，不过案件里的男主人公，身份可不普通，是当地政府官员。
　　当然这时的尼尔，还不了解这些有的没的。他只知道，他要审案，他是律师。律师的话，就是要向人问话，并从中问出真实情况的吧？
　　他琢磨着，终于在万众瞩目下，开口：「你，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吧？」还是免不了紧张，有点小口吃，也不知道这样问对不对……
　　不过其他人并不能想到，大律师尼尔现在完全不在状况内，还以为他会像从前那样气势如洪，将人挫得节节败退。而他们就只管侧耳倾听。
　　被告席里，奎妮点头，冷笑一声，「知道，丈夫要跟我离婚。」
　　「那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跟你离婚？」
　　「知道，说我有外遇。」
　　「那那，实际上你有没有外遇？」
　　「……」
　　庭内的气氛开始有些不寻常了，有人低声窃窃私语起来，随即被法官拍案制止。
　　法官看向了戴文，后者挤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走到尼尔旁边，把他所遗落的数据塞进了他手里，跟着又回到了位置里坐定。
　　数据是奎妮与其他男人的亲密照。作为她外遇的最有力证据，尼尔刚才的问话，有种多此一举的嫌疑。
　　而他本人还并没有发觉气氛的变化，从档案夹里取出照片，不是送去给法官以及陪审团过目，而是递到了奎妮面前。
　　「那你看看，这个女的是不是你？是你吧？」尼尔问着，指了指照片上那个挽着男伴的手臂开怀大笑着的女人。
　　庭内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了，一双双眼睛围绕在尼尔身上，眼神从一开始的期待，变成了狐疑和困扰。
　　现在这样的发展，不是那个尼尔律师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
　　这是尼尔，只是他自己所想到的方式。他对自己没有太高的要求，骨子里他只是个中学生，甚至还没毕业……
　　但这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其他人则各有各的想法。
　　瑟凡的助手彼得，对尼尔此时的表现，向上司提出了质疑。瑟凡不回话，只是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尼尔的侧影。
　　那家伙整个人几乎趴到审问席上，还全然不觉这有什么不妥。
　　瑟凡蹙了一下眉。从早上开始，他就觉得尼尔似乎有哪儿不对劲，但也没太在意。没想到，到了下午尼尔还是这样不对劲着。
　　是被昨晚那个女人把他蛊惑了，弄傻了吗？
　　他这会儿的样子真有点像个傻瓜。
　　在日常生活中，这或许算不上什么。但放在法庭上，放在一个名律师的身上，就是「傻」了。
　　而当事人奎妮，面对着尼尔不按理出牌的行为，也不由得愣了一小会儿。
　　她所听说的尼尔，在座所有人所知道的尼尔，可不是这个样子的，——简直完完全全不着调。
　　不过，尼尔的精明狡黠，她也曾经有所耳闻。因此很快她就作出了判断——尼尔这是在捉弄她，捉弄所有人玩儿呢。
　　等捉弄够了，再丢一颗重磅炸弹下来，将人轰炸得毫无反击之力。
　　奎妮看着尼尔那人畜无害的英俊脸孔，冷笑了，说：「这人是我，没错。」
　　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嘛……尼尔想着，进一步问道：「那你旁边这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可以坦白说说看吗？」
　　「朋友。」
　　「什么性质的朋友？」
　　「普通朋友。」
　　「不是男女朋友吗？」
　　「不是。」
　　「可……他抱着你诶……」
　　话音刚落，奎妮忽然站起来抱了尼尔一下。后者吓一跳，手里的照片掉在地上。
　　庭内的喧哗在法官的拍案下平息。
　　奎妮坐回原位，目光紧盯着尼尔窘迫的脸，她有些困惑，也有点儿得意。
　　她反挫一军，问：「刚才我也抱了你，能说明我们有什么暧昧关系吗？」
　　这时戴文表示反对，称那是不能同语的两回事。法官接受了，并示意尼尔继续盘问。
　　「呃……」尼尔摸了摸热气稍褪的面颊，他没有太多理论性的东西，只知道就事论事。
　　「女士，据我所知，你跟丈夫已经分居了半年多，在这么长时间里，你肯定很无聊很寂寞吧，想找个人陪吧？其实这也是正常的……」
　　庭上听众全体无语。
　　「你看，如果你是真的外遇了，就说明你找到了比现任丈夫更好的伴侣，爽快离婚不是更好吗？唔，就算外遇不是真的，你们都分居了这么久，肯定也没感情了，这样拖着多没意思，还不如潇洒点儿，分开算了，免得累己累人，你觉得呢？」
　　庭上听众全体阵亡……
　　奎妮瞪着面前那张满是真诚的脸孔，发了一会儿愣，忽然重重一掌朝桌子上拍下去。
　　「凭什么？这样就放了那家伙，凭什么？」
　　她怒叫着，神色激动起来。
　　「当初是他找到我，我知道，他是看中我父母在政场上有点儿地位，为了他的仕途才找上我。我是无所谓，反正就是找个人结婚，管那人有什么目的，是猫是狗都无所谓。可我不允许他就这样把我一脚踢开！」
　　「是啊，我的家族现在没落了，地位不如他了，他要踢开我，可以啊，但他凭什么用这种方式？想让我身败名裂，想用最少的损失甩了我？……去他的！不给我足够的赡养费，我死都不会放过他。我要的数目也不多，他绝对付得起，还小气什么？他明知道苏珊还等着我拿钱去给她治病，就当作是做善事，这样他都不肯？混蛋！休想我就这样放过他，休想！」
　　尼尔被这一长串的咒骂弄得有点发懵，怔怔地问：「苏珊？谁啊？你跟你丈夫，不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不能理解……
　　啊，是不是就像他父母那种？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以什么方式走到了一起，但既然都是不和睦的婚姻，那就应该今早分开才对。他是这么认为的。
　　「恋爱？见他的鬼去！」
　　奎妮发出一阵讥笑。
　　「就明说了吧，我是同性恋者，他也是，找我结婚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掩盖彼此的性取向。至于苏珊，她才是我的恋人，她患了癌症，正急等着我拿钱去救她！我的手受过伤，不能从事太复杂的劳动，而苏珊的身体一向不大好，连照顾自己都很难做到。当初结婚前我就跟那混蛋商议好的，离婚时他会付我一笔钱，保证我跟苏珊可以衣食无忧的生活下去。可现在呢？妈的，他毁约！那狗娘养的给我毁约！」
　　法庭上还是鸦雀无声。
　　堂听的人们静静坐着，并没有什么太惊诧的表现。因为这番话，之前在辩护方律师提问的时候，奎妮就已经声明过了，只不过当时她还没这么激动。
　　而事实上，人们对于她的说辞也并不怎么采信。
　　她的丈夫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至于那种事么，可以当作八卦来听着好玩，但要将之当作事实，就不是这么简单了。毕竟相比之下，奎妮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死皮赖脸的疯婆子。
　　他们的处之泰然，与尼尔的深受冲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先前他走神了，所以这是他头一次听见奎妮自认同性恋的事。
　　又，又是……？他踉跄地退了两步。
　　捂着胸口无措了一会儿，他还是先就事论事了说，「虽然，虽然你这样讲，但如果这不是事实，你这就算是对你丈夫的诽谤了吧？话可不能乱讲的……你，你说自己是同性恋，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吗？」
　　庭上听众再次全灭……
　　戴文还活着，但他已感到生不如死。
　　「证明？」
　　奎妮的脸色沈了下去，忽然咧开嘴冷冷一笑。她撩起上衣，将颈部以下全部袒露了出来。
　　「我身上就刺着苏珊的名字，还有我自己的，这个证明有份量吗？律师先生？」
　　尼尔先是被她的举动弄得一惊，后听见她这样说，忍不住仔细地打量起她所袒露出的部分。
　　在她胸前的确纹着两个名字，一上一下，中间还有一颗被箭射中的红心。此外，旁边还纹着几朵大花，给人感觉分外妖艳。
　　不过尼尔没有去细数有几朵花，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因为，奎妮的T恤底下并没有穿内衣……
　　法庭里响起了喧哗，尽管法官加以了制止，但无论如何，暂时休庭是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