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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呀,这孩子的姻缘是天定的了,小指上有红线呢。”
      她出生时,母亲如是说。
      她的右手小指上,有一圈红线。与生俱来,抹不掉,洗不去,仿佛鲜艳欲滴的相思子,美的摄人心魄。
      母亲说,她会因此有美好幸福的婚姻。
      母亲是饮着东方神秘古国醴酪般的文化长大的,因此她相信母亲所说的话。于是不止一次偷偷幻想她未来白马王子的模样:高大,英俊,一头金发,有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然而那时,她只是五六岁的小丫头,关于那些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的形象,也顶多只是从电视和书中得来。更何况,她们一家是生活在博派基地里的地球人,每天所能见到的,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类,就只有那些冷冰冰硬邦邦的机械生命体——赛伯坦人,Transformers,变形金刚。
      她有些失望。
      但也只是失望而已,她并不觉得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是件令人讨厌的事,对于那些钢铁身躯巨大力量百万年寿命却拥有与之不相称的温柔心灵的赛伯坦人来说,像她这样柔弱的小小地球人被视作掌上明珠,宠着惯着,护着爱着。
      而尤其喜欢她的,是一个据说刚刚从百万年长眠中苏醒过来没多久的赛伯坦人,父亲的死党。
      她叫他green。他其实并不叫green,他有自己的名字。但她依然固执的喊他green,green。他并不介意,每次总是笑呵呵的答应,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green的,似乎从她有记忆开始,脑海里就有green的影子。她曾经问过父亲,父亲告诉她green是看着她出生的。她恍然,但又隐隐的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仿佛她第一次看见green是在很早很早之前,早到无法沿着人类的历史追溯。
      可她那时毕竟是小孩子,小孩子又怎么会多想。
      在她还小的可以理直气壮的撒娇要人抱,耍赖睡在父母身边的时候,短暂童年中几乎所有关于夜晚的记忆,都伴随着那个赛伯坦人的怀抱。那个时候她也的确特别喜欢他,每晚都睡在他怀里。他的臂弯并不舒适,冷硬的钢铁硌得她生疼,但是她还是会在夜晚来临时固执的钻进去。那时她朦胧的梦中总是会出现一些既陌生又熟悉的情景:夜晚,山林,天顶银色的星河和身旁同样银色的飞船,草地和溪流,水中倒映的婉约而柔美的面容,以及背后永远看不清脸庞的高大黑影。但是当她努力的去回想,又好像什么也没有。那使她感到亲切,又隐隐觉得恐惧。于是少不更事的小小孩童便开始逃避每一个需要闭上眼睛的夜晚。
      就是在那时恋上那个钢铁的怀抱的吧,因为在他的臂弯里她可以睡得比任何时候都安心,没有一丝一毫梦魇来打扰她。
      她在green的臂弯里赖了足足三年,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上了一所小学。不幸的是那所小学离基地十万八千里,于是她不得不花很多时间来习惯每天面对与自己一样的地球人的面庞而不是光洁的蓝色镜片和烤漆,习惯接触带着温度的躯体而不是冰冷的钢铁,习惯独自在黑暗中数着自己的心跳入睡而不再眷恋于巨大机械身躯里齿轮和轴承转动的轻微声音。
      以及习惯梦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情景,不再感觉亲切或恐惧。
      但是每个周末green仍会来接她,而且风雨无阻。于是她便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略带得意地跳进宽大舒适的车厢,然后在回基地的路上和green窃窃私语,说一些学校里的事情和她心底的小秘密。
      年年岁岁,长此以往。
      想来点点滴滴的情愫,便是在那时候不知不觉地积累起来了的吧。只是,心窍未尝开的小小女孩丝毫没有发觉,小指上的红线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深。种子发芽,根系顺着丝丝缕缕相连的血脉,一直长到心里去。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后来她上了大学,周末不再能见到那辆熟悉的跑车,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所幸学校离基地不算远也不算近,从图书馆的顶层刚好能看见基地里炮塔的熠熠反光。她常常读着读着书,就不知觉地仰头向基地的方向遥望,然后被闪光炫痛了眼睛,回过神来,忙忙地低下头,把泛着墨香的唐诗宋词翻的哗啦啦响。
      在大学里她是个普通的女孩,和其他学子一起抱着书匆匆的行走在林荫道上。名誉汽车人的身份不再为同学们所议论,小指上的红线也没有为她招来太多瞩目,顶多就是带点诧异的眼光和一句“天生的呀?很漂亮。”
      毕竟,这不再是一个相信传说的时代了。
      直到韦伯出现。
      韦伯是个热情开朗的美国小伙子,高大英俊,一头金发,阳光般刺眼的笑容,和她幼时想象中的王子形象一模一样。韦伯的手指上没有红线,但是韦伯从看到她的第一天起,就在全班同学面前发誓要她做他的新娘。韦伯为了她选修复杂难懂的汉语,在冰天雪地里把鲜艳的玫瑰花送到她的面前。韦伯为了她跑遍宿舍楼说服所有的留学生,用五层楼的灯光组成一个大大的“IOU”。韦伯去做所有他能做的事,只为了赢得她一个笑容。
      然而不知怎么,她不太亲近他。
      她曾经笑过。小时候所期望的东西如今实实在在的摆在眼前,可是竟然失去了拥有的欲望。人,都是这样的吧?越无法得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眼前的美好却刻意忽略。她低头抚摸小指,红线不动声色的盘踞在那里,看不出冥冥之中的姻缘牵向何方。她抬头望天,天空灰蒙蒙的。她转身走进图书馆。
      后来寒假到了,她整理行李准备回家。那天下着小雪,她刚走出校门就看见了那辆太过熟悉的汽车,熟悉到她根本不需要辨认就能准确指出他的位置。苍茫暮色中流线型的跑车孤独的等待在路灯下面,车身上已经裹了一层薄薄的雪,盖过了原本的烤漆的颜色,只有前引擎盖上的博派标志露在外面,火红火红,似乎可以把积雪都融化。她揉揉眼睛,怔在原地。有什么酸酸甜甜的东西从心口泛上来,莫名的难受。
      回基地的路上她把这一年来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包括韦伯。然后她告诉他韦伯向她求了婚。蓝色的跑车震动了一下,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险险停住,车轮压过了黄色的警告线。
      然后他说,那很好呀。
      她没有听,只是向窗外看去。天空中依然飘着小雪。
      “路很滑。”她说。
      “是啊。”他回应,“刚才颠到你了。”
      “没什么。”
      她回到基地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反反复复。她不知道自己洗了多少次,只知道刚拆掉包装的崭新的香皂在她的手中越来越小,最后缩成花瓣般的一片,手上的皮肤从白皙变成半透明,再从半透明变成透明,水流中带上了淡淡的红色。然而小指上殷红的戒环仍旧高傲的盘踞在上面,鲜艳夺目,入骨三分,在苍白的弧光灯下发出冷冷的嘲笑。她不顾一切的抽出小刀,疯狂的想要斩断那圈红线,然而在冰冷的刀刃触及肌肤的一霎那,小指突然撕心裂肺的疼痛起来,红线仿佛在收紧,勒进指骨里面。她疼得扔下刀。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第二年开学的时候她接受了韦伯的求婚。婚礼很隆重,很多塞伯坦人前来道贺。在他们光洁的蓝色镜片上她看到自己身穿礼服的影子,很美,像个天使。
      她突然想起梦中出现过的倒映在溪流里的婉约面容,匆匆转身。
      不久母亲去世了,而green辗转移防塞伯坦。后来的日子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美好,她的婚姻也没有如母亲预言一样甜美幸福。忙碌,工作,儿子出生。和韦伯的感情渐渐出现裂痕,再然后,一拍而散。
      褪下婚戒的那天,回想起曾经的海誓山盟她不禁有些恍惚。低头看去,小指上的红线仍旧鲜艳一如往昔。她笑了起来,然后停住,为自己为何要笑而困惑。
      后来儿子渐渐长大。搬家的时候翻出以往的结婚照,儿子问她,为什么妈妈你那个时候笑得不好看?她看了看,果然照片上她的笑容有些僵硬。她想了想,却觉得心里乱乱的,于是回答:我忘记了。
      再后来,时光荏苒,父亲去世。葬礼上她见到了匆匆从塞伯坦赶来的green,他还是老样子,只是钢铁铸成的坚毅面容上多了些许沧桑。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她在心底轻轻的唱。
      那个曾几何时哭着闹着撒着娇非要睡在他怀里的小小女孩,再也回不来了。
      green在地球住了一段日子,和她的儿子关系很好。可后来他还是要回塞伯坦。她只让儿子去送他,自己没有去。
      希望他不要太失望。
      她的儿子跟塞伯坦人在太空桥道别的时候,她正躺在车上被推进手术室里。手术复杂而凶险,风险很大。她没有告诉儿子,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医师们准备手术的间隙里,她躺在床上数着一点一滴输入静脉的液体,推算着他回塞伯坦的行程。现在他应该还在路上吧。
      她笑了。无论如何,当年的小女孩依然有很多秘密没有告诉他。
      比如,小学的时候,她最盼望的不是周末回到基地,而是回基地的路上那一段与他共度的时光。
      比如,大学的时候,她之所以在一年基础课上完后毅然选择了她所不擅长的文学,仅仅是为了有借口常常到图书馆去,从顶层遥望他身处的基地。
      再比如,选修文学的她,早已知道那个红线的传说了:若红线上有死结,有缘无份,不能相守。
      还有,婚礼上的她之所以笑得僵硬,是因为她的小指很痛,痛得她无法专心于眼前的喜庆,痛得她想哭。
      而她也确实哭了,转身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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