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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白雨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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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亲曾说白雨的名字取得不好,似乎有凄凉之意,冰冰冷冷的寒翠直接哽咽到人的心里去,太悲戚,不适合用作女孩名,要父亲再取一个来,把这个换下。当时白父手拿一本旧诗集,坐在藤椅上凝望母女俩,那躺在摇篮里小女婴睡得正香甜,迎面是母亲温柔的笑脸,爱意融融,她并不知初为人母的母亲脸上洋溢的是普通少妇般幸福的陶醉,知心的丈夫,乖巧的女儿,对她来说便是人生的全部。白父正读到一首苏诗《和孔密州。东栏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声看得几分明。”
彼时春寒交冻,乍暖还寒,偶见碎冰也情有可原。春雷已经滚滚,偶尔滴几滴春雨,一天缠绵之后,似乎留恋起来,绵延不绝几日细如毛针,把个梨花打落的一地孤伶。白父缓缓道:“这样的意境只能来自诗人,而这样的哲理却只能参悟的人方能解悟。梨花淡白,柳色青青,尚且不到柳絮飘飞的时候,满城的风雨新新,唯有东栏的一株静雪。这惆怅也非是几人可以看得分明的。”他走到窗前,巧好廊亭尽头依栏也有一株梨花,指着梨花点点头,颔首回望白母:“你说的也很有几分道理的,寒翠可不就是在里面的么。白色的清寒,青色的柳翠,将冬临后的春色也呈现给人的视觉了。‘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我看白雨倒好,不必换的。”白父今天读的都是苏诗集,也有些杂感,不知哪根神经稍有错乱,甩书摇首深沉的也只有白母可知一二。他抱起眠中的女儿不停的呼唤白雨白雨,眼中充满了无限的希望,似乎想希冀些什么。
春的萌发在花的催促中,雨后一夜在风的招摇下瞬间一片姹紫嫣红。五彩缤纷的万千世界中,最具南方特征的还是哪水汪汪一条长渠弯成的溪河,沿岸的粉黛小楼,和远处田野下的黄澄澄的油菜花。江南的美不是一般的美,到处充满诗情画意,随处一捏也是润的掐的出蜜来。
襁褓中的白雨盯着小眼睛看这奇妙的世界,她还不知道人事的悲欢离合,她还只是小到吃睡是人之大事,除此之外一概不管,嚎哭而示小有的情绪,以此代表自己的种种想要的潜意识里想要做的事情,比如被抱的不够舒服了,风帽遮盖住了眼睛等等,等等。
2.
十五岁那年,故事有了转折。白雨知道了痛的所在,比起小时候挨母亲骂的悲伤要痛上万倍。她要被送人了,父亲越来越老,也越来越佝偻,脊背不如曾经硬朗,身体的不适已经把他折磨的生死难耐,每每呻吟,母亲总要躲过背去抹去眼泪,她不敢让父亲看到她的哭泣。父亲对母亲的爱已超如她的理解,白雨第一次觉察到情爱的力量,父亲对母亲的深厚与宠爱,数十年从未改变,这在以后一直影响着白雨的一部分人生,她未再见过有如此像父母这般恩爱的夫妻。
哭哭啼啼中跟随着芳姨向巷子里走,被送去的是一家住庭院的远房亲戚。白雨有些怨恨,不知哪一辈子稍带出来的沾亲带故,令她离开了自家小院。也怪世道不好,读书无用,父亲潦倒至此,养家糊口的本事穷尽极时。初入许家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太太,眉目颇为俊俏,只是眼角略为精明,是白雨所不喜。是那种鸡蛋里也能挑起骨头的人,话却说得圆满,来时母亲嘱咐,出门看人三分眼色,凡事不可过于张扬,本份就好,白雨很是顺从这位世故的太太。
先生少语,大小事务太太做了一半主。一天晨起,白雨出门买菜忘记了带那一长串铁质的钥匙,入院门站楼下喊芳姨开门,吵醒了先生,他穿稠白色长衣长裤,踱步出来开门,芳姨正在厨房忙碌。白雨收紧了双脚,低下头挽紧篮系,一把芹菜探出篮外,她握了握轻声喊了下先生,匆忙的从旁边侧过,芳姨已经在喊白雨青菜。中午先生不在家里吃饭,太太坐下,芳姨盛一碗汤递上,太太拿手帕擦着小儿子的嘴角,强按下他手中的筷子,慈爱道:“饭前喝汤,润胃养人,你乖,喝碗汤再吃。”太太喂了两□□给芳姨,自己取了碗拿调搅着,叹息了一口气:“虽说你是来做工的,可毕竟大家是亲戚,有那么一层关系。”说着便喊张妈搬了一个凳子加在一侧,又拿来一副碗筷,夹些菜给白雨,硬拉着她坐下吃饭。白雨先是不敢,后是不肯,妈妈的话她记得清切。太太让张妈按她坐下,吃到一半,太太突然又发话道:“今天早上出门忘记带钥匙了吧!先生办公晚睡辛苦,大清早的吵嚷让他怎么好眠?这么大的人了,做事也该有个分寸,长长记性,下次不要再犯。”白雨的饭刚吃了一半,放下碗垂下头不敢分辨,太太招呼着小少爷,吩咐芳姨,今天的饭有些咸,下次注意些,撤了吧。说完转入后堂,去看那池荷花。
做了一上午活,半碗饭无论如何也是填不饱肚子的。饥饿让白雨瘦弱,闻到吃的香味,总是拿嘴抿抿,再咽下饥饿。芳姨从围裙里摸出一个米面馒头,悄悄拉她在一角,假山和花墙挡住了两个身影。“快吃吧,太太是从来不发火,却想着法折磨人。”芳姨把白雨额前的头发抚在耳后,过会道:“今年夏季炎热,这齐肩的头发该束起来了。留着吧,别再剪那学生头,改明长些芳姨给你梳个长辫子。”“芳姨,我想回家看看。”“是该回去看看了,眼见着多长时间了,太太也不说给你算算工钱,等到晚上,先生在的时候再说,到时候芳姨领着你去告个假,有先生在,太太一准的答应。”
3.
“雨儿,你爹爹有个朋友从老家来,带来一些你祖父积攒下来的家业,你不用再去许家做工,收拾一下原来的房子,你爹爹这就去许家道谢,把你领回家来。去,再去走一趟。”
白雨的欣喜仿佛从天而降,芳姨梳起的辫子已经到了腰际,一年半的时间,她的个头在饥饿中也长了不少,出落得清秀。还有什么事情比回到自己的家更开心的,父母的疼爱会减去她在许家的苦涩。
祖父竟然私藏了一对官窑瓷瓶,年代正是上手的炽热。乡下连年荒成,日子更加艰难,衰年中的老父对幼子的爱仍然不忘,来信不让儿子归家,希望他在异地生活安稳,这年头经不起奔波的。听说北方那边已经开始了战乱,许多人离家背景四处逃荒。祖父在弥留之际卖了瓷瓶,得了数款万财,望着遍野的荒芜,他顿足捶胸,将数款捐出一半,购米放粥,救济乡亲与过往行人,另将剩下一半分给二子,在劳顿中他才放心离去,去了天国中的幸福。
这座江南小镇还算平静,白父指点女儿读些诗册,在战乱中寻求些安宁。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充军打仗,这把老骨头恐怕无人要要的。指点江山,这样小人物恐怕是无人要听的。国破家何在,商女不知亡国恨,中国的官府民众不知是谁不醒,受罪的永远还是那些下层人,怎奈浮游无根,权财无力!
听说许家做了汉奸,城中流传这样的传言。白雨只是不信,先生会痛哭在灵堂,对母跪说忠孝两全,怎么会做了汉奸?“许家出了汉奸,许家出了汉奸!……”呼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频繁,这个城镇也不再平静。终于有一天白雨出门上街,一条麻袋罩住了她上半个身子,嘴里塞着她的白色手帕,腰间绑着麻花绳子,辫子凌乱起来。她是被带到县里司令部去了,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留着胡子,穿着棕黄色衣服,说着鸟语的陌生人,眼中冒出猥琐的光,瞅着她的脸蛋胸部不放。她想她是要完了的,昏过去后便一无所知,等到再醒来,关在了柴房里。
“白雨,白雨!”有人呼唤她的名子,却不是父亲母亲的声音,急切中有些熟悉。睁开眼睛却是先生,他很憔悴,布满伤痕,衣衫沾满了灰尘。
“先生,我好像看到您家的大少爷,他穿着黑色衣服,带着手枪,头上还有一顶帽子,他在司令部里。”
“孩子,我对不起你啊!”先生呜呜哭咽起来。
“太太,太太呢?”
“别提那个女人,她跟那个混账卖国求荣,快要活活的把我给气死了。”
“哦,先生,我父母还不知道我在这里,该要着急了,我们出不去了吗?”
许先生无言答话,只是哭得更伤心。
4.
挣扎着过了一天,当第二天白雨被人抓去的时候,走到院子里她猛的冲到假山湖里,溅起一阵水花便没了踪影。那夜乘凉,芳姨说这湖很深,生出来的莲花才好。宪兵司令部设在许家,这原是许太太赏荷的那个地方。
她想父母,在跳湖的一刹那喊出的是那两个人间称谓。她不知二老今后该怎样的生活,她更怕双亲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伤心,她怕吓到了二老。她没有了爱情,她所向往的纯洁的爱情,就像她父母般的深情厮守,她愧疚她没有了资格。
纵身一跃,便解脱了世间所有的烦恼。
“白雨——!”先生在那里声声呼唤,深深自责。
“白雨——!白雨——!只怪这个名子不好,我们早该给她换一个的!我的雨儿啊!”白母在迷乱中得知女儿身死,说的第一句话撕裂着白父的残心,流下浑浊的几滴老泪,去搀扶老妻。
二零一一年十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