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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莫相惜 ...


  •   第二日,水绛一觉醒来,见铺盖已经收成一团,翼儿也不在房里。呆呆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想些有的没的,想到要吃药了,便不得不洗洗先下楼吃早饭。仍旧穿了略脏的黄色小棉袄走下楼梯,习惯性地脚步不稳,下楼梯时自己被自己绊了一下险些摔将下去,幸好迎面走来的少年公子及时扶住了她。
      那青衣公子抬头一眼便看到了一张清丽可爱的脸,顿时双颊通红,忙非礼勿视地低下头,看着拂在自己手上的几缕乌黑柔软的头发,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里蔓延。
      如果水绛知道自己已在一瞬间俘获了一个不经人事的少年的心,必定是要惊讶的。但那时同样未经人事的水绛看到他的模样只是有些不解,还是有礼地一笑,“多谢公子。”
      “我……我叫常清楠……”他是青城派掌门的关门弟子,第一次下得山来,平生没见过几个年轻丫头,也没被人用糯懦的声音叫过“公子”,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水绛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多谢常公子了。”
      闻人翼秀拎着包袱回到客栈一眼看到的便是楼梯上双手相扶的两人和水绛的笑容。他神色冷然地径直走向水绛,拿着包袱的手轻轻一递,顺势推开常清楠扶着水绛的手,“去把衣服换一换。”声音清冷。
      水绛感觉到他有些不高兴,没有多问,接过包袱乖乖地上楼去了。
      闻人翼秀看她走远,才走向季可媛和季飞宇所在的桌子,他们已经点好菜等他了。
      过了一会儿,水绛换了一身鹅黄色的春衫出来,春衫轻柔,衬得她多了几分秀雅的味道。她扶着扶手,微微摇晃地下得楼来,步履纤纤的,好不惹人怜爱。在大堂用饭的人皆不由地抬头看她。
      闻人翼秀快步走过去,将一件披风披到她的身上,一边帮她穿戴一边道:“早上还有点凉,不要一出门就没用地病倒了。”话中满是讥诮,水绛听在耳中却心里一暖,抬眼看他,这样的的口气很是熟悉。
      在坐的人纷纷猜测他们的关系,身在二楼的常清楠看到这一幕眼神一黯。只有季飞宇含笑吞进一个馄饨,对刚入座的闻人翼秀投去促狭的一眼,他看到刚刚他是故意将披风从包袱里抽出来的……
      简单用了些饭,闻人翼秀正要带水绛出去逛逛。“翼秀哥哥!”一声娇呼,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少女飞扑到闻人翼秀怀里,闻人翼秀很有技巧地往后挪了半寸,扶住粉色少女的双肩,微微蹙了眉。
      粉红衣衫的少女明眸皓齿,十分娇丽,红唇一嘟,“翼秀哥哥一点都不想我,还……还不欢迎我!”一副极其委屈的样子。
      闻人翼秀淡淡地道:“你可以不来。”
      少女一听,顿时红了眼眶,“翼秀哥哥最讨厌了!”
      “小桃啊,你这些个话,我一年要重复听上好几遍,你能不能换一些新的啊?”季飞宇唯恐天下不乱地火上浇油。
      被唤作小桃的少女恨恨地瞪了季飞宇一眼,眼光不经意看见站在闻人翼秀身边的水绛,手指一伸,“她是谁?”
      “她是水绛。”季可媛如实说。
      “水绛?”小桃突然双眼大睁眼光锁住水绛,“你就是翼秀哥哥的师姐!”
      闻人翼秀不假思索地矢口否认:“她不是我师姐。”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水绛的眼中蓦地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心里五味陈杂,不知是心痛、愤怒还是酸楚,她其实只要当他的师姐就好了,只要……当师姐。
      心脏突然绞痛起来,她知道自己就要病发了,可是不能被翼儿看到,不能……水绛手扯着胸前的衣服,想快速离开,可是腿沉重地移不开脚步。
      “水绛!你怎么了?”这是翼儿的声音,很焦急很焦急。
      “药……”水绛话艰难地出口,一出口声音就哑了,“在身上。”
      一双手把她抱进怀里,镇定地摸出她的药,端过水来让她服下。
      她吞下固定的数量,在他的怀里慢慢地躬成一只虾米,忍着痛,等着它过去。她又能闻到翼儿的味道,香香的,不是翼儿小时候的味道了。
      很疼真的很疼,她全身抖动,穿着春衫的身子渐渐沁出冷汗。她感觉到翼儿也跟着抖了起来。她告诉自己不能昏倒,不能昏倒,多昏倒一次就离死亡近了一步,绝不能昏倒!
      她没有昏倒,坚持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的疼痛才慢慢退去。闻人翼秀快速把她抱回房间。
      小桃和季家姐弟皆吓呆了,他们听闻人说过,水绛的身子很不好,但没想到不好到了这样的程度。

      房中,只有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躺在床上的脸色苍白,坐在床边的人也脸色苍白。
      躺在床上的水绛,虚弱地一笑,“翼儿,我已经没事了。”担忧地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的闻人翼秀,又保证道“真的。”
      闻人翼秀盯着她没有血色的脸,“你以前身子虽弱,但只是气血不足,脾胃不调,兼之体质过寒而已,并没有心病。”
      水绛沉默。
      “你的心脉受创很重,这是怎么回事?你失踪这么多年是不是和这个病有关系?”他虽是提问,口气已有九分肯定。
      水绛别过头去,“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她没有看见他受伤的神情继续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不必替我担心。”一生下来便是疾病缠身,娘说这——都是她的命。
      闻人翼秀没有说话,但表情已非以往镇定,仿佛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一般,这话是他对她说过的。但是他怎能不管……想到大夫临走时直摇头的情形,他不禁捏起双拳。

      闻人翼秀借口去厨房取粥,从房里逃了出来。正巧碰到在门前徘徊的傻小子常清楠。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看见出来的是闻人翼秀,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迎了过去,“这是我们青城派炼制的长青丹,希望对水绛姑娘有些助益。”
      闻人翼秀见他递上的小瓶子,蓦地想到那日水绛匆匆藏起药瓶的模样,顿时一股浓烈的悲怆冲上心头,这些年水绛在他找不到的地方吃了多少药,吃了多少苦!想到这里,全身好似瞬间失了所有力气,不想克制也无法克制自己,斥责的话就这样出了口,“不管你什么药,通通都不要,你知道水绛从小就要吃很多药吗?那些药总吃也吃不完,有时连饭都吃不下了还必须吃药,就算吞也要吞下去。你见过她吞一口吐一口再吞一口的样子吗!?”
      吼叫的声音震住了常清楠也吓到了闻人翼秀自己,有多少年他不曾如此不知克制地发过脾气了呢?他深深地闭了下眼睛,立即恢复到平素冷静的样子,致歉道:“对不住,失礼了,多谢少侠的关心,水绛的身体素来如此,只要细心调养便可无恙。”说完一抱拳便径自走了。

      翼儿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心脉受过伤,可是,可是他应该不知道我没有几日可活了,如果他知道了,他——会伤心吗?不,不能让他知道。水绛乏力地躺在床上,心里颇不平静。
      正在这时两条人影突然从窗口窜了进来。窜进来的两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人只有高的那人一半高。高的那人大步一跨,三两下便走到水绛的床前,往里探了一下头,“没错,没错,是这个丫头。”声音在哪里听过。
      水绛一惊,连忙转过身,正看见一个矮个子急急地跑向床头,瞅了一眼水绛,露出了一个滑稽的笑容,“很好,很好,终于找到了。”
      这两人正是丁七丑和丁八怪兄弟。
      水绛见是他们两人,顿时放下心来,勉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丁七丑一见,连忙挥挥手,“太丑,太丑,小丫头生病了?让丁七爷给你看看。”话未说完已扣住了水绛的手腕。
      丁七丑一模脉便道:“古怪,古怪。”然后丑丑地纠结起了眉头。大个子在一旁不禁好奇,急问:“如何,如何,有何古怪?”丁七丑换了只手继续诊,突然欣喜若狂起来,“老八,老八,太好了,太好了,这丫头命不久矣。”
      便在这时,闻人翼秀闯了进来,“你们胡说什么!”他将盛着粥的碗往桌上稳稳一丢,迅速抓住丁七丑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往一边丢。
      丁七丑一个“咸鱼翻身”刚站稳,就破口大骂,“胡闹,胡闹,臭小子太不尊重你七爷我,七爷说小丫头活不了,她就活不了。”无比得意地向丁八怪道:“老八,快把小丫头带走,有了小丫头,我们和老二的赌就能赢了!”
      丁八怪一听赌有可能赢,顿时喜上眉梢,便要将水绛从床上提起来带走。
      闻人翼秀立即化掌为刀向丁八怪劈去,丁八怪曲侧右臂挡住,左手抓向水绛。闻人翼秀已侵至身前,一掌震开他的右手。丁八怪见他难缠,也挥掌袭来,两人堪堪对了一掌。
      两掌相接即分,丁八怪不由退了四步,连连吐出三口血来。而闻人翼秀立于床前严阵以待,似并未受伤。
      丁七丑见兄弟受伤,惊愕地瞪大眼睛,“不好,不好,老八你没事吧!”
      丁八怪摇摇头表示不用担心,谁知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丁七丑大急,“先撤,先撤,我们先去疗伤,先去疗伤。”封住丁八怪的几个穴道,携他掠出窗外。
      他们走后,闻人翼秀身形晃了一晃,此时水绛已经坐起来了,从他后面抱住他的腰,“翼儿,翼儿你有没有受伤?”声音中满是焦急。
      闻人翼秀顿时一凛,轻轻挣脱她的双手,坐在床沿,扶住水绛的双肩,看着她焦急的眼睛,低低地道:“我没事,你……你也不要相信那两人胡说。”
      水绛不敢迎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略微别开了头,闻人翼秀的双眼一黯,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却还假装不知地扯出笑来,温柔地揉了揉水绛的头发,“放心,你不会死的,你不是寒冬的梅花吗?怎么那么容易就死了,先填饱肚子,不然饿死了就不值了。”他轻轻地扶水绛靠在床头,亲自端了碗喂水绛。
      他们一个喂一个吃,房中逼人的静。
      吃完早饭,水绛睡下了,闻人翼秀坐在房里一步都没有离开。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却是各怀心事。

      这几天,最爱笑的水绛一直愁眉不展,因为闻人翼秀受伤了。
      按照往年惯例,丹桂飘香,霜林层染,十月过半,秋意深浓的时节,华山要举办一年一度的樨枫大会,这是百年前华山派还分裂为东西两宗时,当时两宗宗主订立的两宗弟子比武的大会,以夺其宗在武林大会的出席资格。但自八十年前,华山前任掌门统一了东西两宗,这个樨枫大会便成了单纯的同门切磋的大会。凡大会出挑者,再经各位师傅考核过,便可出师下山。
      按照规定,现入门的弟子要在入门三年后才能参加,今年正是闻人翼秀第一次参加,他非常刻苦认真,每一回合比试皆尽全力。夺得本门排名第九,对于一名才十岁的孩子来说,已是不同寻常的事了,但是他在对阵孙师叔得意门生,易航师兄时,不慎被打落擂台。导致右腿骨折,当场昏迷。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睁开眼睛,闻人翼秀先看到的是满室的落辉,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然后他才记起自己落败的事。是的,他输了,也许一个十岁的孩子输给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绝对不可耻,可是他是闻人谷的孩子,他,不能输。这不是他生平第一次输,但却是他第一次经过这般努力后输了。来到这里的三年,他从来没有这么茫然过。
      “嘤咛”一声,靠在床边睡着的水绛醒了过来,闻人翼秀才发现她在房里。她抬起头,欢喜地叫道:“翼儿你醒了!”然后闻人翼秀看到她哭得红肿的双眼。觉得更加挫败了。
      “翼儿,你哪里不舒服吗?腿还疼吗?”水绛一脸关切。
      闻人翼秀却偏过头去,装作淡然地道:“我不疼了,还想睡,你回去吧。”
      “可是……”水绛看到他没有精神的模样,轻轻地道:“你还没有吃饭……”
      闻人不语。
      水绛虽是担心,但还是轻轻退出房间掩上门走了。不过还是求了大师兄给他送饭。

      之后几天,水绛一旦睡醒,便跑到闻人翼秀住处陪他养病。
      这期间闻人非常沉默寡言。除了吃喝拉撒的时候动一动,平时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水绛的话也不多,因为没有人回答她,到后来,她便只是坐在床边看着他。
      直到半个月后,闻人翼秀可以下床走动。
      那天,水绛很早醒来,因为大夫说翼儿的伤已经痊愈,可以下床走动了,翼儿被闷了这么久一定很开心。所以水绛便早早地梳洗好了,跑去找闻人翼秀。
      刚到门口,却听到房里有重物倒地的声音,水绛想也没想立刻冲了进去,便看见闻人翼秀摔倒在地。
      水绛心疼极了,伸手去扶。
      “走开,不要碰我!”闻人翼秀大声吼道。
      水绛一下怔住了,他从来没见过闻人翼秀发脾气,虽然他经常恼她。
      “你出去!”闻人翼秀再吼道。
      水绛摇了摇头,却很坚定。
      闻人翼秀没再管她,双手撑地,扶着床,颤抖着站起来。
      水绛忍不住去扶她。
      闻人翼秀却嫌恶地瞪着他的手,冷冷地道:“我再说一遍,你不要碰我。”
      水绛的手顿住了,眼里的水光闪了闪,“可是,不扶你,你会摔疼的。”
      “不要管我,也不要可怜我。你能扶我一辈子,帮我一辈子吗?”闻人翼秀扶着床沿站起来,斜靠着床坐着喘气,眼睛望向窗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自窗外而入的朝霞染上了闻人翼秀的双眸,那双黑褐色的眸子,逐渐亮起来,逐渐坚定起来。
      水绛定定地立在房里看着他,这样的翼儿仿佛不是翼儿了,却又仿佛是那个真正的翼儿。明明才长她一岁,明明也还是孩子的翼儿其实已经像大人了,像爹一样的大人了。在这个霞光弥漫屋子的早晨,水绛深深地感受到了孤独,比以往任何一次还要强烈的孤独。不是一个人病着的孤独,不是只能呆在房里的孤独,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的……孤独。原来翼儿已经长大到可以一个人走自己的路,而自己……还长不大吗?她……不知道,她盯着闻人翼秀苍白却倔强的面容深深地看了一会儿,未再言语,转身走了出去。很多年以后,水绛每每回想起那个早晨,浓浓的孤独感便会毫不留情地回溯心头,但也许正是自那一刻她开始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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