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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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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进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瘦高个儿,穿一身打着灰布棉衣,两边手肘处分别镶了藏青的补丁。肩上斜挎一副黑书包,虽然旧的边角都磨掉破了,但书包工整的针脚依然清晰的呈现着。
小院儿里养了一黑一黄两条狗,看见主人回来早欢快的叫了起来,屋里的人闻声回过头来,与刚刚进门的少年笑着打了个照面。
“大姐。”少年叫了一声。腊月了,天气阴了几日,那灰色看的人昏沉沉,但雪总是落不下来,空气又冷又潮,少年一开门,那股冷风就猛地灌进这本就不暖和的屋子里,他后脚刚迈进门槛,便急急地拴了门闩。
从学堂走到家里,少年冻坏了,耳朵,脸蛋,指头统统红着,坐下来之后仍在不停的跺脚。刚刚被他叫做大姐的少女立刻给他捧了一碗热水过来,少年端着滚烫的瓷碗,把脸埋进蒸汽里。
“爹妈呢?”少年吸了一大口水,问道。
“去镇上了。”
“哎?”
“你三姐的事儿定了。”
“张家?”
“嗯。”
“这下子三姐也要走了。”少年说话间不禁有些伤感。
“你三姐是嫁到镇上去,你们反而是近了,有什么不好?”,
“可是家里又少一个人了。”
少女笑笑,心想,念书的人,平白就是多愁善感,张家家境优渥,嫁过去就是吃大米白面,加上张家又是独子,三妹这桩婚,比起二妹好了不知多少。
两人说话间,屋里又走出两个少女,大的十八九岁年纪,就是刚刚少年口中的三姐,名叫芝莲,另一个十六七岁年纪,和姐姐长得很像,只是各处都圆胖一些,在六个孩子中排行第四,也是最小的女儿,名叫芝菱。
“大弟,你放假了?”芝菱一屁股坐在少年旁边。芝莲则安安静静走到大姐身边坐下。
“嗯,终于回家了。”少年答着,微微转头,脸上就被四姐呼出的热气吹得一凉一热。虽然是亲姐姐,少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过头来。
芝菱笑道,“等以后三姐嫁到镇上去,就有人给你作伴儿了。”
芝莲闻言,脸腾的红了,拉了拉大姐的衣袖,低下头。
“是啊,芝莲你得在镇上预备好了,明个儿咱芝菱过去的时候多照应点。”
“大姐——”年纪最小的少女说着就要扑过来,手伸到一半却忽然停住了,道,“你就会说我们,你自己呢?”
那少女闻言,脸不红心不跳地道,“等把你们一个个送走了,再说我。”说罢,端了少年面前的青花瓷碗,转身出了里屋。
芝菱不以为意,芝莲却有些嗔怪的看了她一眼。
他们口中的大姐名叫芝芳,过了这个年,就要满二十三岁了,按照当时的习俗,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都已经出嫁,然而这位蒋家的大女儿依然待字闺中。说起来,在蒋家的四个女儿中,最漂亮的要数这个大姐,最能干的也是这个大姐,自从几年前,来蒋家求亲的人就不断绝,大多数是冲着这个又好看又能干的大女儿而来,然而几年过去了,二姐芝萍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三姐芝莲也已经有了人家,可这个大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芝芳去做晚饭,几个姐弟便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不过一会儿工夫,天暗下来,几个人的爹妈才回来。
眼见爹手上拎着一壶酒,一条猪肉,娘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芝芳便知道事情是顺顺利利的办成了,芝莲躲羞,父母一回来一溜烟儿的钻回屋子里,芝菱有意和姐姐玩笑,也跟着她进去,只留下芝芳母女在厨房说话。
“妈,还笑呢,这一路回来还没笑够。”芝芳看着母亲笑,也跟着高兴起来。
“芳儿,你是没见到张家的宅子,大这十倍都不止,张太太身边有两个丫头伺候呢。”
“那倒是挺好。”
“哎,真是祖上积德啊,莲儿赶上这样的好运气。不过话说回来,芳儿,要不是你不愿意,这样的好运气原该是你的吧。”
“妈……”
“你也这么大了,如今芝茂已经到了镇上念书,芝荃也大了,我横竖能省出时间做些活计,你该嫁就嫁了,别为家里的事耽误了终身。”
“什么耽误,我早说了,是我自己还不想呢。”
“你这丫头,倔性子。过了年就二十三啦!”
芝芳不愿再说,也不想和母亲置气,便提了爹从镇上捎过来的点心给屋里的弟妹们拿去。
“爹。”芝芳在灶间外碰见了顺德。
“怎么啦?”顺德问,芝芳却只是摇一摇手里的点心盒子。
“老婆子,猪肉多加酱油。”
“知道了。难得吃一回肉,难道我还舍不得那一点儿酱油不成?咳咳……”玉珍说着咳嗽起来,她的肺不好,原也是老毛病了,只没钱治,一直拖下来。
“你刚跟芳儿说什么了?”蒋顺德见妻子咳嗽,便将口中的烟袋锅子熄了。
玉珍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他爹,菱儿的事定了,芳儿老这么拖着不是回事啊,哪有这么大的姑娘还不出门子的,我倒是听村里有人说……”
“说什么,说什么”蒋顺德不耐烦的打断了妻子,“我姑娘哪儿都好好的,他们说什么。”他说着咳了咳,却是刚才不小心给没咽下去的烟气呛了一口。
丈夫一咳嗽,玉珍好像是吓了一跳,也不知是被这突然的咳嗽吓到了还是给丈夫说话的语气吓到了,连忙将手在围裙上抹几下,过来给丈夫垂背。
“这个死丫头,将来没婆家我不养她。”蒋顺德咳了几声,忽然调转了枪口。
“哪会啊。”玉珍知道丈夫说的是气话,几个女儿中间顺德最疼得就是芝芳,芝芳样子像她,可性子更像丈夫,也难怪顺德偏疼芝芳了。不过要说玉珍自己,芝芳帮她打理家事,自然是个好帮手,可在她眼里,总觉得大女儿太好强,女孩子嘛,还是温顺些好些,就像她自己这样,自从嫁过来,已经先后生下了六个孩子,现在这些孩子都长大了,而且每一个都健健康康的,这不能不说是她这些年辛苦的结果。如果玉珍偶尔也会神游,那她一定是在心里默默的谢着菩萨,让她这一生这么完完整整,平平安安的走到今天。
夫妻俩沉默了一会儿,见丈夫气息顺畅了,她也就径自回去做饭了。离了这一会,柴火还是旺旺的,锅里的玉米粥已经煮稠了,炖肉的汤咕咕的冒着大泡,玉珍满足的吸了吸,厨房里都是肉的香味。她已经不记得上回吃肉是几个月之前了,日子虽然不至于饥寒,但拮据已经成了常态,粮食总不够吃,两个男孩子正在长身体,丈夫整天干活又累的要命,她和两个大女儿已经尽量少吃了,但总共这么一点粮食,哪里够填全家七口人的嘴。再加上二女儿芝萍那边,每次回娘家来,又多多少少要给些接济……她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当初那样支持芝萍嫁去楚家了。原以为,有个老实的丈夫,再加上公公婆婆又是这样厚道,女人一生该是别无所求了。至于日子,总是人过出来了,大力一身的力气,芝萍虽不及她大姐,但打理起家事却还周全,想必日后的光景不会太坏的。可是如今,三年过去了,除了添嘴吃饭,别的却一点起色也没有。每次回来,大力除了使劲帮家里干活——他能为丈母娘家做的,怕是也只有这么多了,就是使劲吃饭,芝萍只在一旁不好意思的笑。其实大力比起那些整天或是游手好闲,或是吃喝嫖赌的丈夫,简直无可挑剔,可是,他偏偏就是人太老实了,这年头,什么人都能过的好,唯有老实人,注定了处处受人欺负。如果当初嫁去的是芝芳——其实本该是芝芳的,那么她心眼活泛,总不至于落得还要娘家接济的地步。可是芝芳……
玉珍只好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外面蓝澄澄的天, “老佛爷哟,你总有一天是要把我们饿死啦。”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
转眼又是一个春天,过年的那一点喜庆劲儿还没散去,蒋家人有开始泛起愁来。其实愁得又何止他一家呢,刚过了年就朝廷就来了官文,又加税了。
“他娘的,发灾荒说粮食运不进来,这回这么多麦子他们到能扛出去了。”蒋顺德狠狠的吸了一口旱烟,骂道。
“爹,这回麦子他们收不成了,表哥说清政府就要完蛋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说道,他脸上还留着小时候生天花留下的麻点,是芝芳最小的弟弟。
“你小点声吧,这话给他们听取要杀头的。”玉珍掰了一块饼子给儿子,瞪了他一眼。
“娘,真的呢,表哥是这么说的。等新政府建立了,大家就能吃饱穿暖了。”大儿子也跟着帮腔。
“改朝换代?这多少回了,那是换汤不换药的事,家里省的钱供你念书,你就好好念书,可别跟着瞎掺和这些事。”顺德一边说这大儿子芝茂,一边默默寻思着,改了朝,换了代,难道就不跟他要麦子了?
“那也总比咱们的老佛爷好吧。”麦子,又跟我们要麦子,芝芳跟爹爹合计过这事,不过却始终没什么办法,倘若真要交齐,那一家人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秋天。
“芝芳。”玉珍又紧张了一下,仿佛窗外就有一双耳朵听着似的。
“娘,吃饭吧。”芝芳看到了母亲不安的神情,也就不再多说了,她低下头默默吃起饭来,却一眼瞟到了自己身上的褂子,那还是娘的旧袄子改的,暖和倒还暖和,只是那红色褪的厉害。表哥几天前才走了,那时候在家大伙聚在一起,表哥给他们讲了好多外面的事,他那个同学也讲,而且说的比表哥还要精彩,大家听得都入迷了,芝芳也好想去看看上海的学堂。
“你这件衣服可真旧了,你要是换上洋装,那就跟租界区里的小姐们一样呢。”孙仲启说着还真的躬身叫了一声,“蒋小姐”。
“哎,租界区里的那些小姐还不是压榨我们中国的百姓,没有他们,我们的女孩子都能穿的漂亮呢。”蒋文辉纠正道,不过他自己也和大家一样,被孙仲启的动作给逗笑了。芝芳自己更是笑得厉害,不过她的脸却飞红了,心下盘算着,要是到了上海,我也能做个小姐么?
孙仲启是蒋文辉在上海的同学,这次跟着文辉一起回乡下过年,说是想看看乡下的年是怎么过的。芝芳在心里合计,这样的穷乡僻壤,哪里有什么好看的呢,她不怎么相信表哥的这个理由,再说他的家人就不盼着儿子回家过年么?可是她也没有问,有这两个人在,她能听听外面的世界,这个年过的也有意思多了,特别是仲启,芝芳现在想起他那声“蒋小姐”,还要暗自微笑半天。
“芳儿,想什么呢?”玉珍见女儿半天没动静,生怕是自己刚才说重了。
“哦,没什么。”思绪突然给母亲拉回来,芝芳一愣,只好支吾着回答。
“姐姐想仲启哥哥了。”芝菱笑道。
“我哪有?”芝芳说着脸便红了,头一次没有对妹妹的玩笑反唇相讥。
“我看仲启哥哥挺好的,”芝茂道,“姐姐,仲启哥哥在的时候……”
芝茂没有说完,芝菱眼前的碗却被她的手臂碰翻在地上。
“你个死丫头。不爱吃就滚蛋。”蒋顺德也是半天没言语,对儿女刚刚的谈话全未放在心上,只芝菱这回突然冒了一句出来,把一家人都吓了一条。芝芳是没注意,她爹一直沉着脸呢,只是如今眼见小女儿这样浪费粮食,一股怒火终于忍不住了。
“不就一碗饭嘛。”芝菱给爹说了,心里登时不高兴起来,只好自己小声咕哝着,不过所幸顺德记挂着交税的事,没有听见。
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莲儿收拾着地下,芝芳两口吞了碗里的一点粥,也进厨房帮母亲收拾碗筷去了。
“舅舅,舅舅”,窗外响起了轻轻地唤声。
“夜大概很深了吧。”芝芳在心里忖度,她翻来覆去躺了好久了,最近常常这样,她一个人听着两个妹妹均匀而低沉的呼吸,自己却不能入睡。“这是谁呢?”论辈分,村里叫她爹舅舅的人很多……忽然,她一骨碌跳下床,披了件衣服就往门口跑,这是文辉表哥的声音啊。
父母亲也都起来了,她不知道,父亲为着麦子的事也正愁的睡不着觉。
“是文辉表哥吧。”她不等父母问话就抢白道,她虽然也觉得意外,但到底还是很高兴。
“文辉不是刚走两个多月吗?没听说要回来啊,都这会儿了,回来了也不该不回家啊。”玉珍不安的问道。
“谁呀?”蒋顺德提了嗓门问道,他也有点忐忑,只怕是土匪,如果真是土匪,他一个人可没法应付。
“舅舅,是我,文辉。”
这回听得真切了,老两口都认出了文辉的声音,慌忙抽了门闩。
“舅舅,先让他坐一下吧,他……病的不轻。”说罢,就扶着一个人进了门,正是先前的那个孙仲启。他的脸色不好,油灯下映的惨白的颜色,把几个人都下了一跳。
玉珍一时愣住了,芝芳给两个人到了水,文辉接了水随手就放在桌子上了,倒是仲启一口气就给喝了个干净。接着又把背靠回了墙上。
“舅舅,仲启生病了,想在这养一段日子。”
“哦,上海太乱了,仲启上回来说这里很安静。我想养病合适吧。”他看到了舅舅不信任的神色,又看了仲启一眼,仲启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提不起了,只是勉强点一点头。
“嗯,你爹妈知道你回来吗?”
“我明天就走,就不去打扰他们了。”
“要说养病,你家条件倒是更好些。”
“哦,我爹总爱打听的,再说那总有官家的人总动……”
“仲启是什么病啊?”玉珍终于定下心来,看了仲启这副样子,忍不住关心的问道。
“是……也没什么,舅妈,药我带来了,按时换了就好了。”
蒋顺德依然没有发话,文辉把目光转向了芝芳,他记得自己给她讲的那些东西,她多半是好奇的,赞赏的,他指着芝芳能替他说句话?
可是,芝芳没有看他,她的注意力都给这个伤员抓住了。
“文辉,你要我帮忙,总该给我讲实话才好。”蒋顺德最近去镇上,革命啊,孙文啊,多少他也知道了一些,听了文辉的话,心里早猜着了八九分。于是拿定主意,他决不能拿全家人的姓名开玩笑,“文辉,并不是舅舅不帮你,家里哪有一点多余的钱粮没有?他要养病,难道顿顿跟着我们吃苞米粥不成?再说……”
“舅舅是为了这个”文辉好像突然看到了希望,从包里掏出一袋银元“这些钱总该绰绰有余了。”说着把钱往他舅舅手里一推。
蒋顺德接了钱,用手按一按,这倒真不是个小数目,或许……这里边还有他的麦子……然而,如果真的给发现了……
“爹,留下吧,没有钱交税,还不是一样饿死。他留在这,那些当官的哪里知道。”芝芳看出了父亲的犹豫,终于开始帮着文辉表哥劝起父亲来。
“一样饿死”,这话是真的,蒋顺德再把那钱按一按,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文辉和芝芳都长长舒了一口气,两人看了仲启一眼,哪知这时他却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芝芳,现在外面怎么样?”这话仲启隔几天就要问一回。
芝芳把面汤吹得凉了,把碗递给他道“爹爹赶集还没回,快了吧。”
仲启接过碗,芝芳今天又做了浇卤面,劲道的面条,和面的时候特地加了一只鸡蛋;面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卤子,里面有切得细细的木耳,黄花,笋子,即使没有荤食,面汤也格外的鲜香。上次过年的时候,他就对这面条赞不绝口了,想着即使天天吃也不会觉得腻。不想命运真的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好吃。芝芳,你的手艺可以去开面馆了,就开在外滩,生意保准不差。”
“吃你的吧。”芝芳笑道,“外滩都是洋餐馆,谁会吃我这卤面。”这些天仲启给她讲上海的点点滴滴,她自己不知不觉也熟悉了,她知道外滩里都是洋人,有高高的海关大楼,自然也有很多洋餐馆了。
“大家肯定都爱吃,我呀,天天去吃。”
“那早腻歪了。”芝芳歪着头,甜甜一笑。
“好久没看过外滩了。”这么一说,仲启就不能不想到上海,自他从小被过继给大伯以来,这些年一直没有离开过上海,虽然见到了这个城市的肮脏丑陋的一面,可他依然深深的喜欢这里。
“想家了?”
“大家都在革命前线奋斗,可我还……”家仲启倒是不太想的,他跟大伯的关系不好,起先是他觉得他的家庭太封建,因而有意识与他的伯父伯母保持距离,可这几年,伯父的生意每况愈下,加上去年伯母的病逝,他的伯父已经无心在管这个“不肖子”了。现在仲启最惦记的就是他的“革命”,正是在革命里面,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跟着他们印传单,开秘密的会议,每次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一想到他在做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就忍不住热血沸腾,他觉得自己就是伊尹,是百里奚,当日后的新政权建立的时候,他作为开国功臣,将受到世代的敬仰。可是这次离开这么久,他担心自己已经被他们抛下了。
“你这不也是为了跟封建……势力作斗争吗?”芝芳从仲启口中倒是学会了不少新名词,只大多数她却不理解那其中的意思,念出来觉得好笑。
“清王朝没有推翻,斗争就不会结束。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呢。”
“那你回去,不会再有危险吧?”
“不会的。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这不就遇上你了。”
“遇上我算什么福?”芝芳也听出了话中的意思,她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扑扑的跳着,不过,她偏偏不肯就这样罢休。
“呃,你照顾的我这样好,我才能这么快康复啊。”给芝芳一问,仲启反而不好意思,只好这么搪塞着。
“爹给你打听消息,娘给你做饭,他们照顾的你不好吗?”
“自然也是好的……不过……你们,都待我这样好,将来我要好好谢谢你们一家人的。”
一说到将来,芝芳微微有点失望,仲启的将来自然是在上海,可她的将来在哪儿呢?如果仲启能给他们的将来搭起一座桥,那么也许外边的世界就不会那么遥远了。可是,仲启现在一心惦记着要早点回上海去,随着这个日子一天天逼近,留给他们的时间在一点点减少。因而,看着仲启一天天好起来,她自己固然也是说不出的高兴,可只是一想到他要走,却忍不住盼着他不要好的这么快。这些日子,除了帮爹娘做活,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仲启这里,仲启把外面的世界一点一点的告诉她,听他讲电影,讲汽车,芝芳兴奋的像个孩子似的问这问那,仲启也总是不厌其烦的给她解答,两个人是这样的默契。
“芳儿,来瞧瞧。”蒋顺德一进门就对着芝芳喊起来,他今天买了两匹细棉布,准备给两个女儿各做一件衣裳咧。
“爹回来了,你把汤喝了。”芝芳轻声说着,就往外走。
“爹,回来了。买什么宝贝了?”
“唔”蒋顺德见女儿又从仲启那里过来,似乎有点不高兴,但随即还是纳下性子道,“给你和莲儿买的,喜不喜欢?”
“莲儿要出门子了,做件衣裳原是应该,您怎么想着给我也买料子了。”芝芳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还是高兴的很,她许久没有做过一件新衣服了,尽是拣娘的旧衣服穿,如今交税的事是解决了,张家又下了不少聘礼,她才能有这么个机会。
“你也多久没做过新衣服了。”
“家里不是一直没这个闲钱么。”芝芳笑笑。
“你妹妹结婚,席子上宾客多,说不定就碰上合适的啦。”
一听爹这么说,芝芳随手就放了料子。
“你别不爱听,这回你莲儿也嫁了,你也该考虑考虑了。难道真的过两年还送走菱儿不成。”
“爹,我又没说不想。”
“想归想,可看你怎么个想法了。往不可能了想,那倒不如不想。人呐,不能离了现实。”
“可要是连想都不敢,一辈子还指望个什么劲。”芝芳忍不住辩驳着,但她知道不好跟父亲正面顶撞,随即转了话头到,“知道您上镇上去了,仲启等了好一会儿了,想问问今天又有什么消息。”
“他好点了?”蒋顺德听女儿这么一说,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后,也止住了话头。他对仲启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最近他倒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如此了。
“蒋叔叔您回来了。”仲启站起来打了个招呼。
“唔”孙仲启已经强壮多了,蒋顺德这时才突然发觉,他大约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好点了?”
“是,最近觉得好多了。今天镇上有什么消息吗?”
“嗯,四川那边说是起了什么保路运动的,说是政府要收回铁路,他们不让啦?”什么意思呢,蒋顺德不明白,自然也就无法传达的清楚,但仲启知道人们开始了反抗清庭的运动,就由衷的热血沸腾。
“这太好了。” 仲启说着,女儿也高兴起来。
蒋顺德却在一旁支吾着,这些东西他还是不太懂,不过是管皇帝叫总统罢了,他们还不是照旧过日子么?这些年换了几次主子,他还不是没地没钱,她的儿女还不是要挨饿受穷,这要是再一打起仗来,他们又要出钱出力,可他刚刚才交了税,大儿子今年也满了十六了,“哎,革命革命,”他想到,“要的还不是老百姓的命。”
“后天就走了么?”芝芳陪着仲启在河边散步,幽幽的问道。
“唔,我身体已经好了,再呆下去他们要说我偷懒啦。”仲启打趣地说道,不过他心里却不似脸上这般高兴。
“现在安不安全?”
“是革命,总要流血要牺牲的。”仲启情绪高昂的说道,但看了一眼芝芳忧心忡忡的神情,又忍不住加上一句,“我一定会小心的。”
“那,什么时候回来?……你还会再回来吗?”
“会啊,你们这样照顾我,我还没谢谢你们呢。”仲启不假思索,开口便道。
“表哥给的那些钱,给我家帮了大忙了,谁用你再报答?”芝芳原想回他一句客气话,可不知怎么,那酸溜溜的后半句话却不经意溜了出来。
“那我也会再回来的,这的山水这么好,还有……人也这么好。”哪些人好呢?村民们他是不大接触的,但言谈间也知道他们其他的中国人一样,好事,麻木,对别人的坏事幸灾乐祸,对别人的好事冷嘲热讽。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关于蒋家这个大姑娘的一些闲言碎语,他惊奇于这些淳朴的农民竟能无中生有出这么多精彩的故事,心里也感到忿忿。蒋家的人呢,两个老人都是客客气气的照顾着他,但后来也渐渐流露出不满,这其中的原因他是清楚的,但他们不点破,他也只好装着糊涂。“芝芳要来,我总不能阻止吧?”他心里这样跟自己说,可实际上,他不仅不想阻止,反而很高兴她能来呢。对于芝芳的感情,现在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起初,他只是觉得这个乡下姑娘这样可爱,虽然她没读过书,可她接受起他的那些新事物来,是这样的游刃有余,“她如果不是生在这里,那么境况会很不同呢。”他心里一次又一次的想到。城里的那些小姐们,丑陋的,浅薄的,任性的,她们身上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只因为她们的出身,她们的身上的绸缎衣服就把一切都盖住了,她们整天得到各种恭维和赞美,她们有资格对别人颐指气使,挑三拣四,这是多么的不公!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她的美丽,贤惠,坚韧,就要一辈子被埋没在这个山沟里了。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粗俗无知的乡下汉子,就要把芝芳带走了,而他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
是啊,他能怎么办呢?当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我要把芝芳带走”,他却立刻打消了它。他的同学们会怎么想呢?芝芳尽管聪慧好学,可是从小在这穷乡僻壤长大,她无论如何也没法融入他的圈子。再说,还有他的革命事业,孙先生为了革命和乡下的老婆离婚,他难道要在这个时候娶个乡下女人回去吗?
“仲启——”芝芳拖长了声音叫道。
“啊。”
“你想什么呢,人还没走,魂就飞回上海去啦?”
仲启笑了一笑。他看了看芝芳,她也笑了,只是笑中还带着一点忧伤,仲启看来却格外美丽。
“哪有,我是在想,这个地方真好,要把它记住呢。”
“我就说,你是不想回来了,不然干嘛要记住呢?”
“没有没有”这么轻易就给芝芳抓了个矛盾,仲启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是真舍不得这里呢,在外面日子到底不容易,这里条件虽然差些,可是日子过得到安安稳稳的。”
“你是在城里呆久了,来这觉得新鲜罢了。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一天重复一天的过,日子就跟死了一样,要是能够,我真想去上海看看啊。”这话芝芳是头一回说出来,跟父母,跟弟妹,没一个人她张得开这个嘴,他们哪里懂,就算懂,也没有一点用处的。他们还是要转折圈的提醒她,你已经而是二十三了。
“那你就来吧。”仲启一张嘴,差一点就要说出这话来,可他再一次忍住了。
“上海嘛,有好处,可坏处也不少。”
“嗯,哪有好处那就得有坏处,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哦,对了,你说舍不得这里,真的呀?”
“那当然,我可不敢跟蒋小姐撒谎啊。”所幸芝芳没有再提去上海的事。
“那你就再多住两天,初五莲儿就成亲了,你大约还没见过乡下的婚礼吧。”这话倒是芝芳脱口而出了,她原先并没有这么打算,妹妹的婚礼,其实只是个借口罢了。看着仲启一天天的好起来,芝芳知道他走的日子也近了,但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着,芝芳总有种错觉,仿佛这一天永远不会来的。可是,她毕竟知道这不可能,后天仲启总归是得走了,她不想让他走,可是就多了这么两三天,又有什么用呢?该来的总要来,不会来的总不会来,芝芳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又忍不住要最后再试一试,也许,就是看似无用的最后一刻,会改变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是一段历史的痕迹。
仲启犹豫了一下,虽然急着回去上海,但面对着芝芳的真心挽留,他实在又不忍心拒绝。“我应该看一下乡下的婚礼,或许以后真的没机会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门口的鞭炮响声震天。
“乡下别的不比城里,可是各种仪式做的确实有模有样。”仲启寻思道。时间还早,可是蒋家的门口早就聚满了人,平日里他只在田间远远望见过一些乡民,愿意为这里人丁稀少,哪里想到如今的场面,这些人倒像是从地里面冒出来的。
芝芳这回没在这,进里边去陪着妹妹了,按规矩,新娘子出嫁的日子,要有母亲和姐姐给梳妆打扮,这叫“开脸”。芝莲是芝芳的二妹妹,今年还只有十九岁。蒋家的几个女儿,个个都是很漂亮的,不过芝莲性情上却一点不像芝芳,这只是个很温顺的姑娘罢了。他住的这些日子,与芝芳的几个弟妹相处的都很熟惯,两个男孩子加上芝芳的小妹妹,现在都亲热热的叫他仲启哥哥——惟独莲儿,见了他很少说话,只是偶尔才叫一声“孙少爷好”。他有时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芝芳喜欢这个妹妹超过活泼可爱的菱儿,“有些人必须的相处久了才能了解呢。”芝芳这话的意思他还是不理解,自己住在这个把月了,难道还不算久吗?可他还没看出芝莲的好处来。
这些日子,蒋家茫茫碌碌的给女儿筹备婚事,蒋顺德里外应酬,芝芳帮着上下打点,芝莲既听爹爹的话,也听姐姐的话,裁缝来了,她伸手;婆家人来了,她奉茶;只是她不曾对这件婚事发表过一点看法。
他跟芝芳谈这件事,芝芳却不以为然。可转过头去,“她这样听话,将来嫁过去要受气的。”芝芳又跟父亲这样抱怨。
张家住在镇上,那边的光景比起这里要好的多了,这回给的聘礼也算是颇厚。因而这回娶了蒋家的这个三女儿,仿佛是做了很大一件功德,来了几趟,面上是客客气气,可骨子里自觉高人一等,难怪芝芳不大乐意。至于这个新妹夫,芝芳碰见了一回,两人照了个面,他就低下头去,很不好意思似的,可一双眼睛,却是滴溜溜的瞟着芝芳,芝芳权装作看不到。这事情芝芳跟谁也没有提过,只是她心里已经断定,这个妹夫,恐怕并不如媒婆口中那样,是个‘温顺善良’的好人。
“莲儿,过去了一定听公公婆婆的话,海生脾气好像也不好,你做媳妇的多忍着些,啊。”玉珍一边摸着女儿的手,一边嘱咐道。
莲儿点点头,眼圈却红了。
“莲儿,也不要太亏待自己了,如果有什么不顺意的,回来跟姐姐说。”
莲儿又点点头,用帕子拭了拭泪。
“新娘子,掉眼泪不吉利的。”玉珍嘴上这么说,自己却忍不住,也掉下泪来。于是慌忙扭过头去,对大女儿道,“芳儿,想想东西都备齐了没有,姑爷他们差不多该到了啊。”
“哎”芝芳应着,脚下却没动,刚刚母亲提到姑爷两个字,妹妹轻轻抖了一下。
“娘,您去外屋等等吧,女人们来了,总要找您的。”
“哦,是了。”玉珍给女儿一提醒到想起来了。
“芳儿,那你帮着你妹妹拾掇拾掇,我先出去了。”
“哎。”
听到母亲要走,莲儿也抬起头来了,眼泪又含了眼圈——仿佛母亲这一走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似的,她只好使劲抿了抿嘴唇——今天她不该哭啊。
玉珍鼻子也发了酸,她只怕引得女儿再哭,只好嘱托了几句,便匆匆出去了。
这下只剩了姐妹两个人了,芝芳给妹妹擦了擦脸,莲儿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姐,张少爷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他和他娘一样,目中无人,还很不老实,莲儿,你嫁过去恐怕日子不会好过了。芝芳心里暗暗想到,却不敢说出来。事到如今,起初芝芳替妹妹高兴的心思已经全然散了,只剩下对这桩婚事的不满意,可惜她一个做姐姐的说话却不顶用,她虽然帮着打理,可一切大事小情还是要爹爹主张。况且,爹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张家是有钱人家,起码过去了不用挨饿受累。她想到几年前出嫁的大妹芝萍,丈夫公婆对她都很好的,只不过他们连挨饿也是一起挨的。
“海生啊,模样很周正,人也挺机灵的。”
“听说他脾气不好?”
“他们男人,多少有些脾气,你看,爹爹有时候不是也会发火吗?”这些是芝芳自己不能忍受的,可这时却冠冕堂皇的拿它们劝起妹妹来。可她该怎么说呢?除了富庶些,她想不到张家还有什么优点,横竖不能跟妹妹说实话吧。所以她只好撒了个谎。虽然如此,可是谎话并不总是不好,如果在现实面前束手无策,那谎言起码也给人一些安慰,让人姑且抱着一丝希望。况且,或许情况不会像她想的这样糟糕吧?芝芳这样安慰妹妹,也顺便安慰自己,可她怎么忘了,关于她自己那些纯粹无中生有的闲言碎语?
“大姐,我有点害怕。”妹妹紧紧攥着她的手道。
“不要紧的,他们家离的不算远,你可以常常回来的。啊?” 妹妹害怕的自然不仅是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九年的旧家,更是迈进那个她一无所知的新家。可张家的好坏,芝芳无论如何改变不了,她能做的,只有尽自己的力给妹妹排忧解难了。
听了姐姐安慰,芝莲反而更不好受了。是啊,这些是掏心掏肺待你的亲人,是随着你的出生就伴随着你,关心着你的人,而现在,他们就要永远离开你了,虽然不是从此就见不着了,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往后,这里只是娘家,而不是真正的家了。
“姐姐,我不想走。”
只可惜,后半句芝芳并没有听见,妹妹鼓足了勇气说出的这后半句话给外面的鞭炮声掩过去了。看来张家接亲的队伍已经来了,她只好松开被妹妹握住的汗涔涔的手,把盖头拿来给妹妹蒙上。这样一来,莲儿什么都看不见了,她也就不再说话了。
这时外面已经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了。张家少爷骑着高头大马,后头跟着仆从,丫头,脚夫抬着礼品,浩浩荡荡的有十几个人之多。仲启没有熟人,只好一个人在一旁看着,所幸现在大伙都忙着观看,倒也没人注意他。
“新姑爷上门啰——”仲启听到这嘹亮的一声,却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藏在哪里。不过这声音倒是预示着这婚礼的仪式正式开始了,刚才叽叽喳喳的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张海生下了马,看见人群因他的到来没了声响,似乎感到满意,于是昂首阔步的走到屋里,蒋家的两个老人早等在那了。
“爹,娘。”海生躬身给两个老人行了大礼。“今天我把莲儿领走了,以后她就是我张家的媳妇,我会好好待她的。”
“海生,我们蒋家虽然小门小户,可莲儿从小长大,三从四德,相夫教子这些事情一样也没落下,往后她是你张家的人了,该守你张家的规矩,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请你替我代为管教。”这话蒋顺德说得正正经经,人群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只是在仲启听来是如此刺耳。不错,在外面他做的正是打破这些封建礼教,然而此时,他却成了最佳的目击者。
“海生,莲儿老实,娘不求别的,只盼你往后能好好待她就够了。”玉珍眼泪连连的夜跟着嘱咐。
“是,请爹娘放心。”海生接连答应了两位老人的嘱咐,仲启看他这样严肃,似乎不想芝芳说的那样不济。他不知道,其实,这不过是个例行的程序,谁家嫁女儿爹妈不嘱咐女婿几句呢,可是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以后哪里还管得着呢。
随即,大家也都入席了。平时仲启见乡下人的早饭随便的很,喝两口稀粥,咬两口饼子,就着几块咸菜,几分钟就打发了。没想到他们也会吃这样正式明盛的早饭。他早上看蒋家在院子里布置席面,还觉得太早,没想到这竟是一顿早饭。不过明盛归明盛,入了席子大家还只是点到即止,没人在这里就大吃大喝,这头是送女儿的酒,喝的是离愁,过会到了婆家,迎了新媳妇,那才该好好庆贺一番呢。
因而这顿早饭吃的并不久,鞭炮又一响,仲启也知道是新娘来了。这新娘来,也要先拜别父母,照例还要抱着母亲大哭一场,以示不舍,是孝顺的象征。这些仲启都见到了,不过在芝莲抱着玉珍哭的时候,他觉得芝莲哭的未免太厉害,最后几乎是被等的不耐烦的喜娘硬生生的给拉开了,即使如此,芝莲仍旧哭个不止。
直到芝莲上了花轿,她仍旧不停地抽泣。海生见新娘安顿好了,自己骑上马,又率这队伍离开了。这次少了几个人,脚夫得了钱已经不见了,来时的礼品这会都热热闹闹的堆在蒋家的院子里了,使命完成了,它们换走了一个新娘。
“芝芳,我过会也跟着去张家吗?”仲启终于瞅着了一个机会,把忙着团团转的芝芳拉到了身边。他有点拿不定主意,自己说是跟着过来看看,却不知道这看到底怎么讲。
“当然去啊,过会儿这就没人啦,你留下看门不成?”
他也去?怎么去呢?就这么浩浩荡荡的混在人群中间随着去么?这话他没好意思问出口,里头玉珍又在叫芝芳了。
“来啦——”芝芳应了一句,却没急着走。“来吃席子的人又多又杂,却不见得都是亲朋好友,不妨事的。”
原来芝芳是怕他不好意思。
“不过,你千万可记着了,别多喝酒。这群人,瞅着谁好欺负就死命的灌,实在不成,你就装醉。”芝芳又嘱咐了一句,这回可急匆匆的走了。
不认识的人,也会这么喝酒?仲启心里不大相信,他还从来没有喝过中国的白酒,更别说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了。不过,芝芳怎么料定我就是好欺负的呢?他更加不屑的笑笑,心想,今天就舍命陪君子吧。
“呦——这时芳儿吧。”芝芳还没走近,就听见张太太的尖嗓门了。母亲在一旁唯唯的陪笑。“今天日子好,连芳儿看着也不一样啦。”
“张太太好。”芝芳微微行了礼道。
“叫什么太太,那是给外人喊的,咱们成了亲家,你就叫桂姨嘛。”
芝芳点了点头,并没开口。
“亲家母,要我说,你这个大女儿哪里也不差嘛,要我看比我那儿媳妇还机灵些,怎么到了这个年纪你还舍不得放走哟。”
“哎,家里上上下下都是芳儿帮着照应……”
“这怎么说的,女儿家的,找个好归宿才是正经。亲家母,我可要说你了,你瞧瞧,像莲儿这样多好,你就让她姐姐干看着,眼馋不眼馋哟。”
“芳儿懂事,都是为了家里,不过我跟他爹也着急……”
“那可不是,我是没有女儿,要是有,这么大了没个婆家,我可要急死了。”听她的言语,芝芳好像成了个包袱。张太太却浑然不觉,笑着拉起芝芳的手道,“不过啊,咱成了亲家,芝芳就跟我的女儿一样,亲家母,你放心,芝芳的事我帮你张罗,保管不会比莲儿差。”
“那有劳亲家母了。”玉珍小心翼翼的应答着。
“客气什么。”张太太挥挥她肉乎乎的小手,连连说道。
两人正说着,一个瘦高个的仆人不慌不忙来通报了,
“夫人,时辰到了。”
“知道了。”张太太有点不耐烦,“都准备好了吗?跟亲家公说了没有?”
“蒋老爷已经在大厅了。”
“亲家母,那咱们也过去吧。”张太太没再理仆人,他很知趣的退出去了。于是两个母亲相互让着,也来了大厅。
蒋家毕竟不比张家,早晨在蒋家,不管生的熟的,大伙挤得屋里屋外到处都是,可到了这里,有头有脸的地主,官员,族长,一律在大厅里头设了座;一般的亲戚朋友坐在院子里;而那些想来看热闹的生人,则全被挡在了门口。张太太看了这个场面,自己甚觉满意,她斜着看了玉珍一眼,看到她脸上既有吃惊又有艳羡的神色,便愈发高兴起来。
到了大厅,仆人引着张太太及蒋家的两个老人落了座——张老爷在外头做生意,说是这两天又有了大生意,张太太好劝歹劝,到底还是没有回来。
几个人刚刚坐定,门口就起了喧哗,迎亲的队伍已然来了。门口的人们知趣的让开一条路,芝莲在喜娘的牵引下跨过火盆,一步步像大厅走来。
仲启却有些诧异,他们明明走的比芝莲晚,怎么反而先到了呢?原来张太太为了炫耀一番,特地命着儿子,在镇上绕几圈再回来,海生也很高兴的答应了,只是可怜了芝莲,被闷在轿子里头,任由人家抬来台去。此时,芝莲终于下了轿,只是仲启几乎认不出是芝莲,一个人从头到脚的给红色包起来了,倒是很好的烘托出了喜庆的气氛。
接下是拜堂,这一套仲启倒是熟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简单的三拜就定下了两个人的一生。不过这次仲启才知道,最后是这么三拜,可是之前之后得准备下这么多礼仪,这两个人才能站在这成婚,也是历经坎坷了。拜完堂,堂倌高喊送入洞房,刚才岑寂的人们一下子又热闹起来,喊的叫的这下都放开了喉咙,连仲启也觉得有点热血沸腾了。不过入了洞房,新郎还是要回来的,只把新娘留在里面,正襟危坐,而这里里外外的宴席还等着人们享用,新郎官自然是酒宴的主角。
不过片刻,张海生果然回来了。脸上带着满意——他刚刚悄悄掀了一下新娘的盖头,果然很漂亮的,比起她那个动人的大姐一点不差,而且年纪还要轻几岁。现在,他只要随着司仪一块招呼大家入席就行了,而到了晚上,这个漂亮的女人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
“小兄弟,怎么称呼啊?”一个瘦瘦小小的汉子咧了嘴问道,他刚咽下一口酒,嗓子里还辣着。
“免贵姓孙。”仲启不知怎么给安排在这一群不认识的人中间,如今只好客客气气的答道。他不知道乡下人有什么规矩,只是想来,礼貌一些总不会错的。
“哦。哈哈哈哈。”桌上的人听着这话,先是一愣,接着立刻笑成一片,那个小个子男人更是笑得不行。
“还不知道孙少爷是哪里人呢?”另一个男人起哄的问道。
“在下上海人。”
“哦?那可是咱们的稀客,来来来,大家说是不是得敬一杯啊。”
“对,来来来”
“快满上。”
一时间男人们都呼喊起来,仲启倒是给弄得不知所措了。说是受宠若惊,他又觉得这些人安得实在不是什么好心。他不觉向芝芳那边望去,这回他到怎么办呢?
这一望看似漫不经心,却全给那个小个子男人看在眼里,他不知道仲启看的是芝芳,不过眼见这个城里人魂不守舍,他又来了话头。
“孙少爷,您看什么啊,乡下女人可不比城里的好看,不过啊”他神神秘秘的一笑,随即提了嗓子笑道,“这的女人可是中用的很啊。哈哈哈。”
他的一番话,又引来大家一阵大笑,更甚之前。仲启似懂非懂,只好呆呆愣在那里。
“说了半天了,酒呢?”另一个男人突然想起来,“说给人家敬酒,就把人晾在一边了,不成不成,这回得加倍。来来来,我先来。”说着,满满的斟了一杯酒,递给仲启。
“这,我不会喝酒啊。”仲启给弄得手足无措,只好慌忙陪笑。
“不给面子了不是,你是瞧不起我们啊。”男人的脸色立马阴下来,仲启简直不信这就是一刻前还满脸堆笑的人了。
“不是不是,我,是从没喝过酒。”
“没喝过酒,哈哈哈哈。”男人听了这话再次开怀大笑,“没喝过酒的,算什么男人,为这个,这杯你更得喝了。”他说的义正词严,仿佛这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事,仲启觉得学校里的先生说得也没有这么令人信服。
他看着杯子,这回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旁边几个人见了这情形,立马怂恿的怂恿,鼓励的鼓励,终于劝下了这第一杯酒。
“好好好。”大家见仲启一口干了,都连声喝彩。仲启只觉喉咙里辣辣的,跟火烧的一般,不过头脑里却来了精神,这酒也没什么嘛。
于是第二杯,第三杯……仲启渐渐觉得难受了。他头一回喝酒,又给大伙灌的这么急,胃里边早翻江倒海了,只是这群人一点停的意思也没有,他脑子里晃过芝芳的嘱咐:装醉。可这时候已经太晚了,装醉,那是要清醒的时候,仲启早先不以为意,这回他是真的醉了。他只觉得耳边吵吵闹闹,笑声,叫声,碰杯子的声音,吧嗒嘴的声音,全混在一块了。他的眼前不停出现酒杯,他都一一接过来喝下,可是这些酒怎么喝不完呢他眼前还是堆得这么满满的杯子。
这是谁?他觉得身边有股体香味,真熟悉,真好闻。
“白大叔,瞧您,把我弟弟灌成什么样子了。”芝芳含着怒气笑道。
“哦,是你弟弟,我可没见过。这小伙子挺实在的,大伙还以为他酒量不错。哈哈。”他给桌上的人使了个眼色,大伙一起答应以来。
“他怕是看叔叔们实在,才敢这样喝吧。”
“哦,是嘛,哈哈哈。”
“白大叔,让他去边上坐坐吧,你们还是吃着喝着。”
“得得得,挺好的小伙子。”芝芳叫着仲启,小个子男人兀自嘟囔着。
“仲启,仲启,醒醒啦。”她低声唤着,仔细别引起别人注意,其实这也大可不必,吵吵嚷嚷的大厅里,谁注意的到他们。不过仲启哼了一声,却没动弹。若是在家,她索性就扶他起来了,可这回儿,她碍着这么多人的面,到底不敢动手。
“孙仲启,醒醒吧。”芝芳提高了嗓音,不过仲启依然没动弹,其实他听得着,只是手脚不听使唤。
“芳丫头,你别理他啦”白大叔嘬了一口酒道,“城里人也没那么娇贵吧。风吹一吹,一会儿就好了。”
“哎,那好”母亲给张太太唠叨的不耐烦了,正找她呢,张太太循着母亲的目光,也正朝着边望来,“大叔,别给他再喝啦,您费心照顾着点。”
白大叔看也没看的点点头,筷子夹起一块肥肥的肘子肉,一下塞进了嘴里。
“芳儿,仲启怎么样了?”见女儿回来,玉珍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有点喝多了。”
“那是你家的亲戚啊?”张太太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轰炸”。
“亲戚的孩子,住两天,明天就走了。”
“哦,看这个打扮可不乡下人。”
“在上海的洋学堂里念书。”
“洋学堂?那可了不得啊,你瞧瞧,现在不管什么东西,但凡跟洋字沾边的,哪一样不跟上了天似的。上回我家老爷在城里买的洋布,什么东西嘛,哪里比得上咱么的丝绸好。”她说着扯扯自己身上的绸裙,那粉色的褶子给扯平了,现出华丽的光彩来。“这回你们沾上这么个洋亲戚,那以后还用愁,等着将来毕了业,随便进去哪家公司,这可要出息坏了。”
“将来的事谁说的好呢。”玉珍笑道,心里却后悔,自己何必多嘴说个什么洋学堂,又无端以来这么多议论。
“那怎么说不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哎,这位少爷怎么称呼啊,人家大老远来了,怎么不安排在上席。”说着,就要喊佣人过来。
“太太,他在那边喝多了,这回不清醒,就别过来打扰了。”芝芳本就为张太太刚才的话不高兴,心想,若我们是鸡犬,你也只能跟鸡犬在一块儿。
“那哪成,海生啊——海生——”张太太想叫儿子,不过他也喝多了,这回酒到酣处,哪还听得见母亲的话。张太太不想坏了儿子的兴致,于是支了个年长的仆人,硬是给仲启拉过来了。
这白大叔灌酒有招,醒酒的话说的也不坏。这一会吹了吹风,再喝下去一碗白糖水,仲启手脚灵活的确多了,不过脑子仍是不太清醒。
“太太,您别让他在碍事了,瞧他醉成什么样子了。”
“哎——喝点才能尽兴。”张太太笑道,“孙少爷今年贵庚啦?”
“二十三。”仲启不知道这时谁,也弄不清她问的什么。可这话还是自然而然地溜出来了。都说酒后吐真言,这话不知真假,可张太太又问他的一些问题,他倒是都顺顺利利的答上来了。
芝芳看出仲启还是醉的厉害,给张太太这么一问,怕他说出什么不该的话来。想拦着,只是几次给张太太顶了回去,又不好开口。
“你瞧,这不好好的嘛。”她有点不高兴的对着芝芳,“你姐姐啊,真能操心。”
“姐姐,什么姐姐?”仲启糊里糊涂,他哪来的个姐姐。
玉珍惊出了一身冷汗,她们可真不该带着仲启过来。
“看,连表姐也不是认识了,到底是醉了。太太,让芝茂送他先回去吧。”芝芳慌得接过话头,不过她到底比母亲镇定些。
“你姐姐啊。”张太太依然不依不饶,她这会儿是认定了蒋家怕把这个财神爷给她认识,故意要藏着的。张太太家原来其实没有现在富裕,光景比蒋家好不了多少,只是后来张老爷出门做生意才有了钱。都说有钱想更有钱,张太太却不一样,她日日夜夜担心的不是自己变穷了,却是身边的人也和他一样富有。想来她之所以会中意这门不当,户不对的蒋家,和这个也有些关系吧。
“谁?”
“你表姐芝芳嘛。你瞧,她非说你醉了,这回还要让你弟弟带你回去休息呢。”
“弟弟?”
“哦,”张太太的脑子动的快,刚才问学校,问年纪回答的头头是道,这回那会连姐姐弟弟也不认识了。蒋家穷的够呛,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城里亲戚。“蒋芝芳是谁啊?”
“太太”芝芳也听出了张太太话中的意思,不免紧张起来,“今天是海生和莲儿的好日子,改天我们请您,咱们一家人好好聊聊。”她猜想张太太不会不顾着婚礼的体面吧。
“芝芳说的是,改天我们该回请张太太才是,这次婚事您太受累了。”
“不客气。”张太太料定这里有隐情,但听了芝芳的话还是住了口,终于没再问起来,体面是凭谁都要顾及的。可她给芝芳这么三番五次的打断,她火气已经上来。又加了一句道,“等什么时候芝芳也能结婚了,咱么是该再好好乐呵乐呵。”
“芝芳要结婚,芝芳要嫁给谁?”仲启被张太太放过了这会儿,又渐渐迷糊起来,给朦朦胧胧中忽然听得什么“芝芳”“结婚”,一颗心全被揪起来了。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么一句话。几个女人一听,全给吓了一跳,不单她们,连客厅里吃吃喝喝的人也都停下了。不少人脸上出现了兴致盎然的痕迹,酒过三巡,他们正缺了一出好戏看。
芝芳眼睁睁看着仲启说出这话,又羞又恼,却忍不住也有点高兴,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无能为力。
“仲启,跟你说了不要喝酒,这发的哪门子酒疯。”蒋顺德从另一桌窜过来,他适才跟一群男人聊的正热,全然没注意这边,如今见了这个态势,也难免捏一把汗。
“孙少爷喝多了,老王,快给送回去。”张太太说什么也没料到这一出,现在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态严重,拜过了天地,芝芳就是她儿子的大姨姐儿了,出了什么事,她张家的面子也挂不住啊。
“别,我没醉。”仲启一把甩开佣人的手,高声道,“芝芳,你嫁给谁?”
芝芳脸红的火烧一般,只是张不开嘴。
“仲启……”蒋顺德又来劝又来拉,哪里停得下来。他看这个年轻人素来文文雅雅的,以为也会是个顺从的孩子。可他却忘了,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即使那些平时最木讷老实的,也会有他们爆发的时候。
“芝芳,你就这么嫁给别人了,这些日子,你给我喂水喂药,你陪着我去河边散步,你听我讲外边的故事,我……我多乐意你在我身边啊。每天起床,我都盼着你来看我啊,我多喜欢看你被我的话逗笑,我也喜欢听你跟你辩驳,你的声音真好听,你的身上带着香味。你要和别人结婚了,不是我吗,啊?不行,芝芳,不行,你应该穿上婚纱,你会和我在教堂结婚的。你穿上婚纱会比那些小姐们都漂亮的,后边有两个花童帮你扯着头纱,还有……还有两个撒着鲜花,阳光就从教堂的彩色玻璃里透进来,你就踏着红地毯一步步向我走过来。走到牧师跟前,我们听他念祝福词,牧师问“你愿不愿做这个人的妻子,不管疾病,痛苦,死亡。”你说你愿意,接着就对我微笑,就像你天天早上在我床边那样,然后我们交换戒指……然后,然后……芝芳,我喜欢你,你知道吗?你不要装糊涂,你不要低下头,芝芳,你不是想去上海吗?我带你去,我们去上海。”
仲启说完了,在一阵清醒后,酒精使他的脑子又糊涂起来。可大家怎么了呢?他们也会陶醉于从未见过的教堂和牧师吗?不会,有人醒过来,于是大家有恢复了那津津乐道的表情,有人笑了。
蒋家的人和张家的人都陷入了尴尬,玉珍又一次责备自己不该同意仲启来吃酒席。蒋顺德则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愤怒,如果不是在这些人面前,他会冲上去狠狠扇女儿两个耳光,再把这个姓孙的用扁担揍一顿撵出去。这次,连张太太也没有说话,她尽力盘算着,是不是该先把这群吃客打发走。最后,是如做针毡的芝芳,她知道,仲启这番石破天惊的演讲,必会给她的未来带去灾难。
“你给我滚!”
芝芳回过脸去,她的眼泪已经在眼圈里打转了,她不能在父母面前掉眼泪。
“她爹,别发这么大火。”几个孩子都给支走了,仲启还在里屋呼呼大睡,他醉的也实在太厉害。
“你委屈?你委屈什么?自己做的事,你有什么可委屈的。我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女儿。你滚,跟你的孙仲启滚到上海去。”
芝芳立着不动弹,她不敢说话,一张口,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是仲启喝多了,胡说的。”玉珍扔在一旁怯怯的解释着。
“你少护着这个死丫头。”蒋顺德把话锋再一次对准了女儿,“胡说的,他怎么不胡说别的,他怎么不胡说别人。这些日子我没说你,你自己这么大个人了你也不知道,啊?我还跟人家说,我女儿是怎么怎么规矩,你就这么个规矩法是吧。你还嫌村里的风言风语不够多是不是?你丢人都丢到家了,啊。你丢你自己的人不够,你还丢你爹妈的人,丢你弟妹的人,你把蒋家列祖列宗的人都给我丢干净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上海好怎么了,再好那不是你的。你就一天天的做梦吧你,去上海?哼,这回你连这你也别想呆下去了。我蒋家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女儿。”
“芳儿,快认个错。”玉珍继续打着圆场。
芝芳仍然没有开口,她生生的把眼泪给憋了回去,这个情形不光她爹难堪,她自己更难堪。
“你哑巴了,平常看你跟姓孙的说得头头是道的,装什么哑巴。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谁也没有你漂亮,谁也没有你能干,是不是?你谁也看不上,这回好,你想嫁也没有人要你了。你就作吧,等我和你娘死了,就没人管你了。”
“她爹……”玉珍再也忍不住了,哭了起来,只听她断断续续的道,“我苦命的女儿”,“这可怎么活啊”之类的话。
“爹,明天就让孙仲启走吧。等他走了,我也走,找个镇子当佣人去。”突然芝芳冷冷的说出这么几句话来。“好歹我都在外面了,过两年你说我嫁了也好,说我死了也行,反正蒋家再没有这个女儿。”
蒋顺德骂了这么久,原以为女儿会哭天抢地的跟他认错要他想办法,万万没有料到,芝芳竟会甩出这么几句话来。玉珍听了,哭得更凶了,蒋顺德想再骂,听了这个死字,也觉得骂不出来了。
这是,里屋忽然起了响动,原来是孙仲启翻了个身,又接着睡下了。
“哼——”蒋顺德常常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平素最疼得的这个女儿啊如今却丢尽了他的颜面。芝芳的办法的确是个办法,可他……当务之急,倒是怎么跟张家的人解释,他们不要借口退了这门亲才好。
见父亲走了,芝芳才劝起母亲来,玉珍刚才一来是被丈夫吓得,二来也是给女儿担心,如今丈夫出去了,女儿再劝慰几句,她也渐渐止住了哭声。
房子如今安静下来了,母亲偶尔抽泣几下,此外就是仲启低沉而均匀的呼吸声。“他还睡得这样安稳。”芝芳在心里苦笑了笑,她心里回忆起仲启在酒席上的讲话,这回却是再也忍不住了,跑到房后的空地,大声的哭起来。刚才被父亲骂的那样难听的话,村里长期以来的议论,还有从张家回来时,一路上周围人窃笑的表情,此时都涌上心头了,“我凭什么啊?”她在心里大喊,可这话也只有她自己才能回答了。
“四姐,大姐要跟仲启哥哥结婚了么?”在外头的田埂上,芝菱带着两个弟弟坐着,她明白这回事情是很严重了。不仅大姐要受人指责,还有她,她还没有结婚,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人敢要她了。
“没有啊。”她漫不经心的答了芝荃一句,这就是那个生过天花的小弟弟。
“仲启哥哥不是说喜欢大姐吗?喜欢了不就是要结婚吗?”
“谁说喜欢了就要结婚,结婚那要生辰八字合得来,还要门当户对才行。”她没好气的回答弟弟。说道到门当户对这个词,她不仅打了个寒战,这次三姐结婚,家里最高兴的怕就是芝菱了,她忖度这既然姐姐嫁了个这么好的人家,那到了她结婚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嫁去更好的人家,可是大姐偏偏出了这么一件事。
“四姐,我看仲启哥哥对大姐也挺好的,这回他当着这么多人说喜欢姐姐,说不定他真的打算跟大姐结婚呢。”这回说话的是大弟弟芝茂。
“他是上海人,怎么可能娶个乡下女人回去。”芝菱不高兴的反驳,在她看来,对于她的出身,能加个像张家这样的小地主就是很不错了,因而她不相信姐姐真的会嫁给一个上海人。
“上海人怎么了?仲启哥哥搞的革命,不就是要打破这些旧礼教吗?”芝茂依然不依不饶。
“那些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什么事到了自己身上还不是照旧。说什么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帝杀人比谁杀的都多,你看那个皇帝自己掉脑袋了。我看啊,你就是读书读多了。”芝菱自己没有读过书,不过和她大姐不一样,她对于读书是很不屑的。“仲启哥哥明天就走了,他要是真的想跟大姐结婚,早就该跟爹娘说了。”
“也说不定是他想回了上海再接大姐过去呢。”芝茂不得不承认,四姐刚刚的话有些道理,可他依然不肯放弃,好想觉得他争过了四姐仲启哥哥就真的会跟大姐结婚了。
“大姐要去上海了么?我们去不去啊?”芝荃不太明白他们说的什么礼教什么庶民,可他听得上海也激动起来,那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啊。
“跟你说了不是的。”芝菱没好气的回答。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饿了。”芝荃给姐姐刚才的语气吓了一跳,这次只好小心翼翼地问了哥哥。
芝茂抬头看看,天边已经染上了红色,大片大片的天地铺上了一层金黄。太阳开始下山了,远处出现了农人扛着锄头归去的身影。这样远远的看着田野真好,或者在下雪的时候,或者在在清晨的时候,田野里总是特别漂亮的。怪不得古人要写那么多描绘田园美好的诗歌。可是,幸好他们不是亲自去农田里干活的,他想,芝茂下过田,烂泥,野草,虫子,这才是真正的农田。“春天,这是多好的季节,只可惜等再过两年,我高中毕了业,也要回家帮父亲干活了,那时候,也会有一样的孩子们这样看着我吧。”
“哥哥。”
“哦,我们走吧。”芝茂说着就要起身。
“再等等吧,免得路上碰见人。”芝茂给姐姐拉住了,这一回,他没有反驳,又乖乖的坐回去等着黑夜降临了。
芝芳的几个弟妹,一直到了晚上才回来,芝菱以为他们回家会看到一篇狼籍,那些破锅破碗会统统被砸到地上,然后大姐在哭——她还从没看过大姐哭,所以想象不出该是个什么样子,可是她应该在哭,然后母亲在一旁劝他,父亲在大声的骂姐姐。可是,这些芝菱一路上相的景象什么也没出现,父亲不在家,母亲在打着瞌睡,姐姐在做饭,见他们回来了,依旧跟往常一样招呼他们,那个闯祸的上海人还没有睡醒。芝菱有点儿失望。
“大姐,要不要帮忙?”芝菱问道。
“不用了,快弄好了,进屋看看娘醒了没。茂儿,到门口等等爹,领着弟弟点,天黑了,别摔着。”
几个弟妹答应着,各自去了。一瞬间,芝芳有个错觉,她还想叫莲儿,仿佛这还是几天以前。想到莲儿,芝芳又放心不下了,这次的事,他们是没脸面,可是莲儿却不知道要受怎样的委屈了。她才跟妹妹说的,要是有麻烦事就跟娘家人说,谁知道她自己先给妹妹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大姐大姐,爹回来了。”芝荃跑着进来,他是被哥哥支使过来,先给姐姐报个信。芝茂原也以为家里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谁知竟是这么平平静静。他不知道爹怎么给姐姐说的,还是他没来得及骂姐姐就给什么事耽搁走了,所以这才派弟弟给芝芳报了信。
“好,姐姐知道了,荃儿去洗个手,准备吃饭了。”
“大姐,叫不叫仲启哥哥?”这些日子,每天都是芝荃叫仲启吃饭的,家里来了人,小孩子总喜欢跟着闹一闹,芝芳也知道,所以她特地给弟弟派了这么个活,芝荃倒也干的乐此不疲。
“不用了。你去洗手吧。”
芝荃跑开了,这时芝芳听着门响,正是芝茂陪着父亲回来了。
“爹。”芝芳打了个招呼。蒋顺德却连看也没看一眼,兀自坐下了。骂是骂过了,可他的火气还没消,况且今天下午有惹了一肚子的气。
芝芳也没再说什么,就去端饭了。
“她爹,你这一下午跑哪去了?”玉珍下午哭累了,傍晚给女儿哄得才睡了一会儿,这回听了声音,也起来了。
“我还能去哪,这个女儿已经给毁了,那个嫁出去的,别再给送回来我就烧高香了。”
芝芳把饭拿上桌,对于父亲的话,她好像没听到似的又回了厨房。不过这回她到放下心来,原来下午父亲是位莲儿的事出去了。大妹妹芝萍嫁了个老实人家,况且也生了孩子,到底不会太为难,苦也只怕苦了莲儿。
“你去张家了?”
“去张家?上午是怎么出来的,好意思下午再回去?”蒋顺德这时是句句带刺。“找了郑媒婆,明天一早,她陪着,咱俩一块去张家。”
“那得带点什么吧?”
蒋顺德没再回答,在他看来这真是一句废话了。下午,他去媒婆家里,就已经备足了礼品,却仍没少收媒人的气。那女人一会儿是“我丢了天大的脸喽,竟给堂堂张家做下这么一桩亲。”一会儿又是“我今后可是活不下去了,谁还敢要我给拉媒。”蒋顺德觉得自己虽然是理亏,可这媒人的话也未免太言过其实了,心中老大不乐意,但任凭她数落着,又少不得好言赔笑,才终于劝下媒人明天陪着去张家走一趟。可这时,他心里已经是恼得不行了。
“爹,吃饭吧。”芝芳拿上了最后一碟菜,对父亲道。
“早就气饱了。”
“她爹,多少吃点吧,当着孩子的面呢。”
芝菱,芝茂,芝荃面面相觑。
“当着他们的面怎么了,就是要当着他们的面,不然将来都得跟大姐一样。”说着又瞪了芝芳一眼。话虽如此,蒋顺德还是有所收敛,再骂人也没有用了。下午跑了一趟,他气虽气,可也冷静下来了,即使是天塌了,人也得想办法啊。明天去趟张家,有媒人陪着,想来不至于闹到退亲的地步,至于芝芳这,才真是难办的。他这会有想起芝芳的话来,她的心肠也真是硬,可这到底是个办法。
“你们吃吧。”说着蒋顺德就往里面走,谁知道,门帘还没掀开,就跟醒来的孙仲启撞了个满怀。
“蒋叔叔,您没事儿吧?”
蒋顺德一把扯开门帘子,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婶婶,叔叔怎么了?”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奇怪的不知他一个,玉珍茫然的看着他,几个弟弟妹妹的脸上也带着尴尬,甚至芝芳也不对劲了。
“爹不舒服,来吃饭吧。”芝芳转身又回了厨房,边说道。
“我上午好像喝醉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他还隐约记得,那群人向他拼命地灌酒,后来就飘过来一阵香气,他好像还慷慨激昂的说了些什么话,可说了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了。
“仲启哥哥,明天什么时候走啊?”芝茂看了姐姐一眼,她好像在看着什么很远的地方,魂不守舍的。
“中午走,傍晚到了镇上还得住一夜。”
“仲启哥哥,大姐也跟你走吗?”芝荃冷不丁冒了一句出来。
“你大姐?”仲启给吓了一跳,其实不光是他,其余几个人也都给这话惊到了,蒋玉珍看看女儿,谁知她竟面不改色。
“大姐去哪儿啊,大姐要看着荃儿长大,大姐哪儿也不去。”芝芳带着微笑哄着弟弟。
“大姐。”芝茂担心了,其他人也和芝茂一样。除了一无所知的仲启。
“仲启,还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我今晚帮你理理。”
“哦……好。”芝芳是很不对劲,仲启也感觉到了,白天,白天究竟怎么了呢。
“芝芳,我白天喝多了,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儿吧。”全家人都捏了一把汗。
“我早跟你说了,那群人才能灌酒呢。”芝芳仍然面带微笑,“你也真是的,喝醉了叫也叫不醒,你知道芝茂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你弄回来。”
仲启看了一眼芝茂,他正慌慌张张的点着头。
“那么芝芳大约是因为我要走在难受了吧,可是,我也实在不能再留下了。”听了芝芳的话,仲启才觉得安心了点,“婶婶,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的照顾了,仲启不会忘记你们的恩德。”
“哪里的话。”玉珍突然忘了白天的事情了,她习惯性的跟这客套起来。
“我待会再去跟蒋叔叔道谢吧。”仲启心里想,可是,一想到蒋顺德那神情,他又觉得不对了。
“仲启哥哥,你这是头一回喝酒吧。”芝茂问道。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不跟孙仲启挑明了,他知道城里人是不同的,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就这么走了么?他走了,姐姐怎么办呢?芝茂不知道芝芳关于外面的世界的那些向往,但他看得出姐姐也喜欢这个仲启哥哥。
“是头一次,在学校里,我只和同学偷偷喝过洋酒。”
“洋酒,洋酒什么样?”芝菱问,芝茂见四姐这样的兴致,只觉得她有点没心没肺。
“嗯,是琥珀色的,咱们的酒用粮食酿,他们的用葡萄酿。”
“那也醉人么?”
“我们只喝了一点点,不过我也见过洋人喝酒喝醉的,听说比咱么的酒还厉害。”
“仲启哥哥,你今天醉的也很厉害。”芝茂给姐姐打断了一回,他转着圈的还是希望孙仲启能想起来自己说过什么。
“是嘛,我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没想到第一次喝酒就醉的这样。以前看人家喝醉,总觉得自己喝一定不会这样,结果还是一样啊。”
“你看那些喝醉的人,都会干什么?”芝茂依然不依不饶。
“我见过的,有一次在江边,两个喝醉的水兵大声唱歌,其中一个还一直要拉着路过的女人跳舞……”忽然,仲启意识到了什么,芝茂干嘛突然这么问呢?是不是他自己喝醉了也做了这样的事?
芝菱和芝荃笑了起来,可芝芳好想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芝茂也是一脸严肃。每次他说话,最活跃的就属他们两个了,可今天……他到底还是干了什么事的,他仔细想了想,喝醉到了最后都是会到头就睡的,可是,在那之前他们总会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芝茂,我喝醉了就睡觉了么?”他忐忑的问道。
“是啊。”芝芳突然结果话茬来,“茂儿,你去问问爹还吃不吃了。荃儿,明早还要上学的,你功课做好了?还不快点吃饭。”
“哦。”芝茂老大不情愿的起身了,他最终还是没有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既然大姐这么拼命的拦着他,他也只好顺从的照姐姐的意思办。
接下来,这顿饭就在沉默吃完了。芝芳客气的出奇,蒋家人明白原因但又并不太明白,所以大家都不再多说什么了。荃儿胃口倒是很好,白天在张家大家怎么那么一会儿就散了呢?那么多好吃的芝荃还没吃多少,这会儿早就饿了,因而整个饭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吃的欢快。
“婶子,我这就去跟叔叔说一声,道个别吧。”仲启匆匆吃完了,用手帕抹了抹嘴。
“不急吧。”
“这会儿正好没事,晚了该打搅你们休息了。”
玉珍尴尬的笑笑。
“去吧,要走了总该说一声,仲启,我陪你去。”芝芳说着起身了,仲启对玉珍欠了欠身,也就随她进了里屋。
“叔叔。”
蒋顺德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嗓子里咕噜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些日子以来,谢谢您全家人的照料,仲启明天该回去了,这段日子实在打扰了。”
蒋顺德这时真想骂他几句,打他几下,可是面对一个一无所知的人,他的嘴却怎么也张不开了。
“你好走。”蒋顺德憋了许久终于冒出一句话来,可这话什么意思呢,算是对仲启的送别语了?然而在仲启听来,这更像一道逐客令。
仲启看了看芝芳,本以为她会使个眼色,谁知看到的又是一片茫然。
“那……您早点休息。”
蒋顺德点了点头,虽然这一下更像是在活动他僵硬的肩膀,但仲启也就姑且认为那是对他的回应了。
仲启一动,芝芳也就跟着出去了。但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跟在谁的后面。
“你这件要不要带了?”芝芳跟着到了仲启房间,就开始帮他收拾东西。
“那个”,仲启看了芝芳手里的一条背带短裤,这段时间他借给芝茂穿过几回,才十六岁的孩子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了,“留给芝茂好了,他穿起来很好看的。”
芝芳把它甩到一边。
“这个笔记本留给荃儿吧。”
芝芳听了,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跟短裤放到一起。
“可惜我这只有男人的东西,不能留给你什么了。”仲启看了一眼旁边的一小堆东西,那里还有给蒋顺德的一点茶叶,歉意的对芝芳说道。芝芳没回答,继续理着东西,刚刚空空如也的小藤箱里已经井井有条的摆上了衣物用品,突然间仲启有种错觉,仿佛他不是上海的学生,芝芳也不是个乡下姑娘——孙仲启正要出公差,他妻子芝芳在帮他打理行装。而他走了以后,芝芳便要在这里天天盼着他的归来。
“好了,你瞧瞧,还缺什么不缺。”
“不缺不缺。”
“你都没看一眼呢。”
“看了我也想不起来,你的心细,我放心。”
“你怎么连自己有什么东西也想不起来?人家还能指望你记住什么事儿呢。”芝芳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
“这些小事儿,不记得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小事不记住了,久了,连大事也要忘的。总不能什么都指着人家提醒你。”
“书上说啊,事情记得多了,才容易忘掉呢。”
“你就没忘记过什么?”
“那可不。”
“是嘛。”她又觉得茫然了……“那到底什么才是大事啊?”
第二天很早,仲启就起来了。在这呆了几个月,他就要离开了,虽说这里又穷又破,可呆久了总要有感情的,况且……
他起来时,蒋家人也都起来了。他一一别过,芝茂和昨晚一样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仲启也不愿多理会了,毕竟他就要离开了。但没有见到芝芳他实在是意外的很。
“姐姐病了。”荃儿回答他。
“哦,昨晚还好好的。”他有点吃惊,但料想多半是因为他要走心里难过吧,女孩子家,多少还是会使点小性子的。因此仲启也没有太担心,距离离开还有一会儿,芝芳总会起来见他一面的。
仲启虽做如此猜想,芝芳却是真的病了,虽然不至于起不来床,但她很乐意拿这做个借口,免得再见仲启。“既然要走,索性就走的干干净净。”话虽如此,可她在床上听见家人跟仲启你一言我一语的,要想安心呆住却也不容易。芝芳翻了个身,又想起昨晚。
在家人面前,芝芳总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拿出来,一来她不能让家里人担心——她毕竟是长女,弟妹们偶尔耍点小脾气尚可,但她不行;二来,她也不愿跟家人哭哭啼啼,爹是见不惯这一套的,娘又是一点主意也没有的人,所以她不得不自己憋在心里。然而到了夜晚一个人,芝芳却怎么也忍不住了,昨天他给爹爹那样骂也不肯哭,见了仲启还是一句话也不透露,她并不是不会难过的人,只是她会把所有的痛苦都攒下来。
“芳儿。”
“爹。”芝芳见到父亲有点吃惊,夜深了,但她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到门口坐下了。其实她父亲一样,这头为芝芳难堪,那头还要想着明天去张家该怎么解释。天下的父母亲,给生活压死的心,到了儿女身上,到底不能不跳动几下,故而他也正辗转反侧。
“芳儿,爹白天骂你,你不要恼爹。谁叫出了这样的事。”宁静的夜晚仿佛也凝结了顺德的怒火。
芝芳没回答,手里漫不经心的摆弄着石缝里生出的小草,她起初想把这草给扯下来,扯着扯着发现小东西的根生的是这样坚韧,芝芳也就不忍心了,只是将一片叶子放在手里轻轻地把玩着。
“村里总归是呆不下去了,能出去谋个出路也没什么不好。”
“那爹是同意我说的了?”
“出去是谋个活路,再说,你那点心思,爹也不是看不出来。”
“是么。”
“反正现在和过去也不同了,附近也有了些女人出去干活。”蒋顺德这话是既说给女儿听,也说给自己听。
“爹?”
“嗯?”
“让我抽一口吧。”
顺德将烟袋锅子递给女儿,芝芳起初被呛了两口,后来渐渐顺畅起来。
“不过,芝芳啊……”蒋顺德犹豫起来,“女孩子家的,终究应该找个归宿的。”
芝芳脸红了,过去这件事让她厌烦,现在则成了她最大的难堪。
“这些日子爹看着你前前后后的照料孙仲启……”
“他明儿就走了,爹提他干嘛。”芝芳打断了父亲,不知怎么,现在她很害怕提这件事,即使过去这个人是她的生活的快乐。
“原先爹不乐意你老跟他一起,怕的就是你们年轻人老在一起会怎么样的。仲启到也是个好孩子,比莲儿那个不知道好多少……”
“爹,那你干嘛把莲儿给张家呢,”提起妹妹,芝芳又成了芝芳,她一直反对妹妹和张海生的这门亲,可是爹爹似乎很坚决。
“除了张家,谁看得上咱么这样的门第,你以为萍儿就好啦?嫁过去咱们还得隔三差五的接济,婆家人对她再好能当饭吃吗?”
“可莲儿这性子,赶上这样的婆婆丈夫她日子怎么过?”
“能早点生个儿子,她在张家地位就稳了,不会怎么样的。嫁了人,在哪不是过日子,何苦找个穷人家?萍儿那时候,是看她跟大力青梅竹马的长大,大力在家里有干这干那的,我跟你娘没什么挑理的地方。”
爹的话有道理,可是这道理让芝芳一阵阵的难受。
“芝芳,你要是真能跟了孙仲启倒是好事,可是爹怕的是你们门不当户不对的,你跟他不能长久啊。不过,爹听他今天的话……你看有没有可能啊?你要是真能跟他到外面过安稳日子,那不必比出去做活好多了,爹也就啥也不求了。”
“他都要走了,还有什么用呢。”
“要走,这不还没走么,我想着明天跟他说说,啊?”
“爹……”芝芳这个字没说完,眼泪却滑下来了。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等着仲启会跟她开口让她随他到上海去,不过她心里也清楚,上海也这里是何等遥远,仲启和她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有在他受伤的时候,她才能照顾他,他们两条平行的生活轨道才有了一个交集,可是过了这段儿,他还是他,她也是她,与陌生人无异。所以,芝芳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美梦罢了,即使忍不住去想,这想的也不是真实。仲启为甚么在这时后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在她渐渐平静的心里又掀起一番波澜呢?她自己又何必多事,非让仲启来参加妹妹的婚礼呢?多几天的梦也不过是梦罢了。
“爹你别说。”芝芳囊这鼻子说出这几个字来。她用理智扯着自己,仲启自然也是同样。她看得出仲启喜欢她,可他什么也没说过,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芳儿啊,就问一问,能行更好,不行咱也不损失什么。”
芝芳摇头,在黑暗里她哭的一塌糊涂。
“芳儿”顺德也感觉到了,女儿抽动的肩膀,“哎,你真拧啊。那就等办完你妹妹的事,我到附近几个镇上去托人问问看吧,也能找个可靠的人家。”
蒋顺德走后,芝芳就这么一直在夜里坐着,她想把一切理个头绪出来,可她什么也想不清了,为什么不跟仲启点破呢?是怕没有面子,还是怕仲启不愿意,也许是她那小小的自尊心扯着她的吧。无论如何,芝芳还是决定不说,即使她明白这是她摆脱现在生活的唯一的希望了。整个晚上,芝芳就这么呆呆的望着黑夜,望着黑夜中的影子,看着这个像什么,那个又像什么,直到破晓时分,她怕被早起的娘看到,才回屋去了。之后勉强睡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身上难受,到了清晨,身子一向强壮的芝芳居然发起高烧来。
“仲启哥哥,一会儿我帮你那行李。”
“唔,好。”仲启心不在焉的回答了芝茂,时间很快过去了,蒋顺德携着妻子已经往张家去了,今天早上,顺德对仲启依然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过他已经不在意了,倒是芝芳,难道真的不准备再见他一面了么?
“芝菱,你大姐还没醒呢?”
“还在发烧。”芝菱开始有点担心了,她刚刚又去看了姐姐,情况仿佛更不好了,烧一点退下来的迹象也没有。
“我能不能去看看?”仲启也注意到了芝菱的神色,他这会才相信芝芳是真的病了,就在他离开的这个早上。
“不太要紧的,睡一会就好了。”芝菱有点尴尬的解释着,仲启已经问了他两回,到不是她不愿意,只是姐姐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通,她只好遵从着罢了。
“是嘛。”仲启坐下了,又掏出手表来看了一看,时间差不多了。“芝菱,芝茂,这些日子跟你们在一起住着很高兴,芝茂,你读书好,如果有机会以后争取考到外面去。”
芝茂点了点头。他有点难过,无论是他还是大姐,恐怕都难以走出这个地方了。
“荃儿,以后乖乖听大姐的话,学你哥哥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的。”
“仲启哥哥,你还回来么?”芝荃要哭了,小孩子总是这样,团聚的时候他们最高兴,离别的时候有最悲伤,虽然不一定对来者与往者有什么清晰地认识,但他们依然热情的向往着团聚。而等到张大了,这兴奋与悲伤就渐渐化成了无奈,因为无论何人的人生都是充满了别离的。
“有机会一定会来看大家的。”仲启摸了摸芝荃的头,“菱儿好好照顾你姐姐。等她醒了替我跟他道个别吧。”仲启想对几个人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他只好点了点头,对芝茂道“我们走吧。”
走了,仲启就这样走了。芝茂眼看着姐姐的希望化成了泡影,他在心里喊,可是无论喊的怎样大声,这些话到了喉咙里就卡住了,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假想,他告诉仲启之后,他会担忧,会不知所措,会不好意思,还是不相信的骂他一通。不,仲启不会骂人的,可他还是不敢说出来这话,越想到这事会关系到姐姐的命运,他就越急切,然而也越发的说不出来了,芝茂仿佛觉得要窒息了一样。到了最后,他只好安慰自己,仲启□□后还会回来的,到那时依然有机会跟他说,也或者托文辉表哥,仍然可以把信息带给他的。
“这条路你姐姐带我走过,景色真好。”仲启回想起芝芳带他散步的那天,两个人就是在这条路上慢慢的走着,也是那一天,他差一点跟芝芳说出了要她也到上海去。“要是那时候我说了,也许现在陪我的就是芝芳了,我们会兴高采烈的说笑着到上海去的。芝芳那么聪慧,她应该可以很快就适应上海生活的。”仲启心里暗暗想着,是不是后悔他也说不清楚,要是真的芝芳在这,说不定他就要担忧怎么回去面对上海的同学了。不过不管怎样,现在什么都有了结果了,他回上海继续他的事业,芝芳留下继续和她的命运抗争。
“这条路僻静,不常有人走。”
说完了这句,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偶尔就突然出现的一只鸟一朵花讨论两句,其余时间,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心思里。
“蒋叔叔他们去哪儿了?”他原以为蒋顺德今天会送他,可是他一早就出去了,甚至连玉珍与一同去了,想必是家里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了,他一个外人自然不方便问的。可现在与芝茂在一起,他到底少了些顾忌,也就索性用这句话打破两人之间长长的沉默吧。
“去张家了。”芝茂又燃起一点希望,他加了一句“有点事情。”
“哦。”仲启却并没有如芝茂所想的会追问下去,他以为这又是婚礼延续的规矩。
芝茂有点失望,他已经看得见路尽头的三岔口了,仲启要在那里搭牛车去镇上,他们就会在那分手。这时,突然他听见有人叫他,稚嫩而慌张的喊他的,这个熟悉的声音正是芝荃。
这一声喊,两人都吃了一惊,沉浸在离别的遐想中,这时都被拖回了现实。
“哥哥,哥哥,快回去快回去。”芝荃边跑边喊,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却是又惊又怕,“四姐叫你快回去。”
“怎么了?”
“不知道大姐怎么了,四姐叫你快回去。”
“你大姐怎么了?”仲启突然觉得心里咯噔一下,“芝芳?”
“好好好。”芝茂拉了弟弟对仲启道“仲启哥,我不送了,”他把包袱给了仲启,又努力平了平气息,“你一路顺风。”说完,芝茂和芝荃就往回跑,也没有给仲启时间回答。
“哎……”仲启站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搭车的地方就在眼前了,可是这时候他可能安心的走吗?眼看芝茂和芝荃的身影越来越小了,他突然也随着他们他们跑去。
“四姐,怎么了?”
“大姐……刚刚……吐血了。”芝菱脸上还带着泪痕,她害怕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姐,更害怕地上的一滩血。
“芝芳……”仲启这时也不顾什么客套了,他先推门进了屋,他责怪自己为什么上午的时候不能进去看看,说不定那时候芝芳就已经不好了。他明明知道芝芳病了,可她怎么能病的这样重。眼前,芝芳还昏迷着,说不定她早上就昏过去了,只是他们还以为他在睡觉,他怎么就没有来看一眼呢?芝芳吐过血了,而地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泛着暗暗的红褐色,可是芝芳的衣服和枕头上却蹭上了深深浅浅的血痕,那红的颜色还很新鲜,这个场景,不要说芝菱害怕,仲启见了也一时心惊。
“怎么会这样啊?”
“我……我也不知道,我听见有大姐喘的厉害才进来的,就……就看到地上有血,后来她又吐了一次。”
“找大夫了没?”
“我不知道去哪找。”
“我去找大夫,四姐,要不要去告诉爹。”
“爹在张家,这会儿去不好……”然而芝菱的话还没说完,芝芳又剧烈的喘息起来。
“去告诉你爹吧,我去。”仲启有点生气了,他素来听人说过的,年轻就吐血的人寿数都不会长,芝芳不能这么年纪轻轻就……况且,在他心底还有个可怕的想法——芝芳会这样,都是因为他,如果芝芳死了,那也是他一手造成的。因而,他不能容忍芝菱这种淡漠的态度。
“茂儿……”芝菱害怕了,她又要这样一个人守着姐姐。
“我快去快回。让小荃陪你吧。”
说罢,仲启和芝茂一起出门了,什么上海啊,革命啊,这时在仲启脑子里统统不存在了,在关心的人的生死面前,一切已经无足轻重。
过了不多时,芝茂先带着郎中回来了,芝茂火急火燎,可郎中却不紧不慢——到底是见惯了生老病死的人。
“我姐姐在里屋,请您瞧瞧。”芝茂不明白,请他回来是看病的,哪有一回来就坐在前堂的道理。
“按规矩,先付路费啊。”郎中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半大的小伙子。他越着急,万郎中心里就越安稳。
“我姐姐吐血了,请您先看病吧。”
“行行有行行的规矩,我也是行医吃饭的。”在芝茂看来,吐血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但万郎中眼里,这并非什么了不得大事。
“大夫,家里的钱不是我们管的,我爹妈马上就回来了,你先看病吧。”芝菱听了门响动,她也没想到是这个局面。
万郎中见又是个小姑娘,更加不以为意了,但终于还是缓缓的动了身子。进了屋里,少不了望闻问切的一套,只是越来越变了脸色,末了,却问道,“你家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我爹妈马上就回。”芝菱看了大夫一眼,“我大姐怎么样了?是什么病呀?”
万郎中没回答,出来屋子,又回前堂坐下了。
“大夫,要不要开方子,我这就去抓药。”
“等你爹妈回来再说吧。”
“大夫,我家房子在这地也在这,少不了诊金的,先帮我大姐开药吧。”芝菱这回也着急了。
万郎中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甚是凝重。芝茂芝菱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大姐不要紧吧?”
“先是急火攻心,又受寒气侵肺……”万郎中摇了摇头。
“我大姐平时身体很好的,她昨天还好好的呀。”
“久不生病,一旦病起来往往来势凶猛。”
“那没办法吗?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姐弟两个都听出来了,可是他们还希望大夫能否认一下,他们那个骇人的猜想。
“芳儿怎么了……”过了许久,他们才回来。蒋顺德在门外急匆匆的喊起来了,后面的玉珍一双小脚靠仲启扶着在后面才勉强跟得上。
“您是她爹吧?”
“大夫,我女儿怎么了。”玉珍走的上气不接不气,也跟着问道。
“娘,大姐早上吐血了。”芝菱回忆起来,又感到一阵恐惧。
“吐血?”玉珍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脑子里想到肺痨,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死去的。“年纪轻轻,怎么会吐血的?”
“体内一股急火,一股寒气,两者碰撞,现在脉象混乱,气息不调……”
“大夫,”顺德听不太懂这些文邹邹的词,只怪大夫还在这卖弄文采,他心里却是急得不行,又责怪自己怎么这样由着女儿性子胡来,只得打断大夫道。“那该怎么办?吃什么药。”
“嗯,我开副理气调息的方子,吃吃看吧。”
“吃吃看,什么叫吃吃看?”玉珍刚刚放心,原来女儿不是肺痨,可是听大夫这个语气,却是另一个不祥之兆。
“病的很急,症状也不轻。我实话实说,情况不好,请二老还是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我们准备什么,她年纪轻轻的,你让我们准备什么?你到底会不会治?”顺德大怒,眼看就要扯着对那大夫揍一顿。
“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怎么了……”顺德没说完,就给玉珍拉住了,听了大夫的话,她早哭的泪人一般了,顺德也是一阵天旋地转,他也没有力气再跟大夫争辩了。
“大夫,请您开方子吧。芝茂,陪大夫去。”仲启几乎下意识说出了这几句话来。听了他的话,万郎中也没多说,生离死别他也终究见得多了,此时也不责怪,就随着芝茂开方子去了。
“大夫,我姐姐真的……不行了吗?”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后面几个字来。
“生死有天定,人人都有人人的命。”他看了芝茂,还是一脸稚气,又补充了一句道,“不过她年纪轻,事事无绝对,你们还是好好照料着吧,兴许还有转机。”
“那就是还有希望?”
“希望总是有的,不过大小罢了。给,拿着去抓药吧。”万郎中到底很擅长走个中庸的道路,不肯定也不否定,即不然芝茂绝望,也不给他太大的希望。更何况,无论什么事,倘若涉及到了天,涉及到了命,那就不是他医治的事,做郎中的,还是该深谙此道。
芝茂接了方子,付了诊金,又送万大夫出去。他是这个家里的长子,平时一直做的就只有在学堂念书,可现在,芝茂仿佛就在这时长大了。尽管姐姐昏迷不醒,爹爹万念俱灰,但这个家还要有人撑起来的。有些人,注定了要到危机关头才能显现,或者说,使他们才允许自己显现,芝茂大约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吧。
万郎中走后,大家花了一阵子时间,终于从惊愕中回来了,毕竟芝芳这时候躺在床上,即使大夫这样说了,没有到事情发生,就不能随便放弃希望。接下来几天,蒋家上下就忙活开了,芝萍回来了,芝莲虽然没有回来,但也托人来问了两次——这让顺德略微放了心,那天从张家匆匆回来,他生怕惹得张太太又不高兴,现在虽然芝莲给拦着不让回来,但也说明张家还是接纳了这个媳妇,他也就撂下了这桩心事。至于仲启,他也顺理成章的留下了,现在他天天陪在芝芳那,顺德也不再拦着了,他甚至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拦着他们,如果当初他能够撮合他们,那么,女儿也许就不会这个样子了。他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他这次一定要把话挑明了,哪怕是死,也要让女儿死个明白。
“仲启,今天怎么样?”
“蒋叔叔”仲启说着就要站起来,不过顺德摆摆手,还是让他坐下了。“还是老样子。”
“让芝茂看一会儿吧,你跟我出来一下。”
仲启猜不出在这个时候顺德要说什么,但看他的神色,似乎也是件极重要的事,因而虽是心中不愿,还是随他离开了房间。
“仲启,你知不知道,芝芳为什么病。”
“大夫说,是……”
“我知道大夫说的,我是说这股火是哪来的。”
火是哪来的,这个仲启再清楚不过了,他也一直在责怪自己,如果芝芳真的这么走了,那他怕是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了。这会儿,蒋顺德问起来,他只觉得难以启齿。
“仲启,你大概一直奇怪,那天从张家回来,我们是怎么了,你喝多了,不记得,现在我告诉你,”顺德顿了一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才接着说道“你说你……你喜欢芝芳,你要娶她,当着大家伙的面说的。”
仲启刚听顺德说张家,到没上心,这几天一直在想芝芳的事,他渐渐淡忘了蒋家人那是的奇怪态度,现在突然听顺德真么说,只觉得五雷轰顶。
“你是酒后吐真言也好,是喝了酒胡说的也好,都不管了。我现在只问你,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要是芝芳不病,你现在或许在上海了,可是现在你既然还在这,就明白给我个答复。”
“芝芳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这种事,芝芳怎么开口。再说,你要是真有心,她说不说还不是不一样。你不要以为芝芳不在乎,她面上不表现,可是,她……她半夜里坐在院子里哭,你知不知道啊。”说道这,顺德忍不住眼泪哗哗。仲启却完全呆住了,他的的确确不知道,那个刚强,能干的芝芳,会半夜里坐在院子里哭。
顺德用手掌抹了一把脸,接着道,“仲启,我不是要你负什么责任,你是上海人,我知道俺们芝芳攀不上,我也不逼你。芝芳要是万一……可是,如果老天爷有眼,她能过去这关,你好歹陪她到她好了,啊。哪怕你到时候要走,也跟她把话说清楚了,不要让她这么白白的想着,盼着了。你要是不能,就跟她明白说了吧。”
仲启听得顺德的话,只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一时间手足无措。现在他给不出顺德什么答复,他不愿拒绝,但也不敢答应,末了只好用一句“蒋叔叔,我一定会陪着芝芳的。”作为他的全部回答。
蒋家人就笼罩在惴惴不安的气氛中又过了几天,期间,芝芳又吐了一回血,那时候玉珍简直以为女儿就要这样撒手人寰了。她劝顺德去镇上杨掌柜那打声招呼,却被顺德狠狠的骂了回来,“我女儿没死呐,去他娘的棺材铺子。”
玉珍还没有见丈夫发过这么大的火,她也后悔,是啊,女儿没死,怎么她这个做母亲的就想着她一定会死,因而,心里加倍的责怪起自己来,也就愈发用心的照料女儿。
尽管那次吐血很是严重,但是那次之后,芝芳却渐渐有了知觉,喂下去的粥也能吃下去一些了。起初,蒋家人还担心这是回光返照,不过随着芝芳身体逐渐康复,大伙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仲启自然也是,只是他的另一桩心事对他的折磨却日渐加强。
“万郎中,太谢谢您了。”这一日又请了万郎中一回,看完了芝芳蒋顺德送他出门,又恭恭敬敬送上诊费。
“不要紧了,只是不要受寒,保持情绪平稳,好好调养就是了。”万郎中接过钱来,掂一掂揣进袖口里,还不忘负责任的嘱咐几句。
“好好,一定,一定。”顺德送了大夫,一回身,却正好看见仲启立在一边,身边也没有别人。他决定还是要与这个年轻人谈一谈,于是朝他走去,仲启有点惶恐,但终究没有逃掉。
“叔叔。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了,没事儿了,芝芳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这就好了。”
“自从芝莲结婚,到现在,我们终于能松口气了。”
“这些天芝莲也没见回来。”提到芝莲结婚,仲启有些尴尬,因而微微岔开了话题。
“嫁了人,得听人婆家的。这回张太太没把她送回来,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为什么要送回来?”此话一出仲启却立刻后悔了,他马上反应过来了,这个原因。
“还不是……在乡下,娶媳妇看的还不是家里清白,不管是父母还是姐妹的……好在啊,张太太现在没动静,以后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我总算放心了,现在就剩下芝芳了,芝莲只要她婆家不挑理,外人不会多说什么,可芝芳不一样啊,等她好了,村里总归是呆不下去。”
“有这么严重?”
“你以为呢?这是乡下,不是城里。”顺德火了,为这事情,芝芳差点没命,仲启怎么会还不明白。
“叔叔,是我不好。”
“眼见芝芳一天天好了,那天她跟我商量,要出去做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跑出去干活,哪儿有那么容易。不仔细就给人欺负了,怎么办?哎,待又待不下去。”顺德言语间,已经一步一步吧仲启逼近了死角。
“叔叔,都是我不好。”
“仲启,你不用跟我说,好的不好的,那是过去的了,芝芳活过来了,我就当是还老天爷的债了。可是以后呢?芝芳再受不了什么刺激了,我们两个老骨头也是啊。”
仲启明白他的意思,他自己这几天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只是他想的,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么几件事,他喜欢芝芳,芝芳也是一个值得他喜欢的人,可是芝芳没有办法融入他的圈子,他要是和芝芳结了婚,会不会影响他的革命?他就反复想着这几件事,一会儿,和芝芳结婚的想法占了上风,他为自己居然也会有门第观念而羞愧,更为这样对芝芳而羞愧,如果这是离开芝芳,他将来一定会后悔,所以他应该和芝芳结婚;可是,过不了多久,他就又想到,如果芝芳跟着他回了上海,他怎么把她介绍给他的同学们,他们如果疏远他,嘲笑他,那他又该怎么办?所以,尽管他不听的思考着,几天下来,却发现他的思想依然停留在原点。
顺德见仲启不说话,知道他心里或者是为难,或者是不愿意,但他不愿就这么放弃,如果仲启就这么走了,芝芳难保不会再出什么状况。“仲启啊,你要是瞧不起我们就算了,俺们也知道配不上你,芝芳就算千好万好,生在这样的地方,也没机会念书识字。哎,好歹这些日子也够她一辈子做个念想儿了,怪就怪我们没这么命啊。”
仲启听了顺德这么说,简直如坐针毡,他有时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瞧不起芝芳出身才这样犹豫,可是在他心里,他一次又一次劝说自己放弃这个想法,“我是为了革命,为了事业才不得已这样,我也不好受。”然而现在,这话有顺德嘴里直接这么说出来了,他却觉得是这么真实,也更加觉得自己可耻,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不,我是革命者,要的就是打碎这些封建思想,我不能歧视乡下人。”
“叔叔,我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们啊。我受伤,你们把我当自己家人一样照顾,就是我的恩人。既然祸是我闯的,我……不会抛下芝芳的。”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顺德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兴奋,他真的替女儿高兴。
仲启没说话,只是狠狠的点头。
这天晚上,顺德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全家人,玉珍高兴的直抹眼泪,芝茂芝荃当场就改口叫了大姐夫,芝菱谈不上多高兴,但融入这个喜庆的气氛中,她也终于收敛了心中一点小嫉妒,也表示了祝贺。仲启有些僵硬的笑着,“你错了”的想法不时还在心头徘徊,但他知道现在木已成舟,他不能回头了,他现在也绝没有勇气打破洋溢在这家人中间的喜庆啊。因而努力赶走心里那些不让人喜欢的想法,融入这个洋溢着欢乐的家庭中。
“仲启啊,你跟你伯伯说了没?”玉珍问。
“他现在不在上海,我改天发封电报通知他一声就好了。”
“他不会不同意吧?”
“不会的。”仲启心想,这几年他做什么,伯伯已经都不过问了。
玉珍仿佛还是不太放心,想接着问点什么,却被丈夫使个眼色止住了。“仲启,你要是不反对,我想就在乡下办个婚礼,就叫着本家的几个亲戚来热闹热闹。你要是有些亲戚朋友,等回了上海你们在请一次,那我们就不管了。现在,就先在乡下办一次。等芝芳再好些了,我们就办吧,最近家里实在不太平,也该有点喜庆事了。”
“芝芳身体不要紧吗?”
“也不用大操大办,芝芳再养个十天半月的也就该差不多了。”
“那就听叔叔的吧。”
顺德这下终于放心了,他心里盘算着,明天就去请人选日子,老婆女儿帮着置嫁妆,他自己去散喜帖——芝芳的这一天,他也盼了几年了。先在,他要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女儿。
“爹,他答应了?怎么说的?”
“说是他闯的货,会负责。哎,我也记不清而来,反正是答应了。”顺德有点错愕,女儿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立刻喜上眉梢,反而有点淡淡的愁绪。
“他是看我病了,不好意思拒绝吧。要是没有这场病,孙仲启现在不早在上海了。又何必勉强他。”
“我勉强他了?我跟他说的明白,不愿意也不会有人逼他,是他自己答应的。”
“还不是看我病了,怕不答应,我再死了。”
“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他喜欢你,那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你这会儿又在这怀疑什么。芝芳,你别跟这赌气,那还不是气自己。孙仲启反正是答应了,你有了婆家,又能去上海,仲启啊,别的不说,起码有本事,心不坏,你跟着他不至于受穷受气的,你待在村里,到镇上干活,哪个比这更好的啊?”
“他现在是勉勉强强答应了,可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将来,你是不信仲启啊,还是不信你自己啊?你好好跟着他过日子,我看那姓孙的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你心眼儿也够使,怎么就过不好了?现在仲启都答应了,你要你爹再去退亲?你让你爹的老脸往哪搁?”
“爹,我不是不愿意,就是,往后的日子,不能不想一想啊。”嘴上这么说,可是大病了这一场,芝芳仿佛也有些不一样了,对于这件婚姻,她仿佛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向往与热情。
“想什么,以后怎么样,谁能知道,你想一想就想出来了?这回你听爹的,我也得给我的丫头做回主了。”顺德乐呵呵的道。
芝芳没再说话,爹说的也有道理,所以她默认了爹的提议。能跟着仲启一起去上海,芝芳原来是再盼望不过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心里却隐隐感到彷徨与不安。
“蒋老爹,恭喜啊。”“恭喜恭喜。”顺德在一片恭喜声中散完了喜帖,他也喜气洋洋的,家里边,老婆,女儿们在一堆堆的食品布料中穿梭着,在顺德眼里,这就是一生中最好看的情景了。芝芳好的差不多了,除了身上没力气,其他的都恢复的差不多,她现在很自觉地不插手母亲和妹妹们的活,大多数时间就在田边坐着。仲启现在对他这个未来的老丈人愈发恭敬了,白天他在房中看书,不像从前那样热心的问他情势怎么样了,不过也不怎么多跟芝芳讲话,顺德以为这些都是要结婚的缘故。
到了结婚当日,宾客盈门,甚至连芝莲也回家来了。这还是那天蒋顺德从张家回来后,第一次见这个女儿。穿上了婆家的绸缎衣服,辫子梳成了发髻,顺德觉得觉得女儿愈发好看了。知道姐姐要结婚,芝莲满脸是笑容,只是,顺德觉得这笑容里却含着愁绪,恐怕女儿在张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吧。
“莲儿,你婆婆没难为你吧?”顺德抽了个空,问芝莲道。
“没有,我婆婆待我挺好的。”芝莲挤了个笑容给父亲。
“好不好的,爹以后也管不了了,遇事儿你多忍忍。今天你婆婆没来,恐怕还是生气,往后你还得多顺着她些。”
“我知道。”芝莲应着,“我去看看大姐。”
屋里面,石玉珍正给芝芳梳头。在同样的地方,芝芳先后送走了两个妹妹,送大妹妹是喜气洋洋,送二妹妹是愁肠百结,那时候她就在想,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天会是什么情景,自己是满怀欣喜的等着新生活的到来呢,还是满心无奈的被迫离开娘家?可是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了,芝芳心里却既不是高兴,也不是难受,而是一种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事情往往是这样,对待未来,人们往往会在心里做上一千种一万种假设,从最好的到最坏的,以为我们的未来就必然在这其中了,可等着结果真的出来了,却往往发现,它并不是我们曾经设想过的任何一种,但于情于理却全然合适。也许有的人就会后悔,以为自己只要再稍动脑筋就可以把这个结果一并猜出,然而等到下一次,结果依然是出乎意料的。此刻,对于,芝芳就是如此的,如若在平时,她必然是个爱憎分明的女人,喜欢的会争取,不喜欢的会排斥。但眼下,她什么也懒得想了,也懒得做了,母亲跟她絮絮叨叨的说话,她没听进去说的什么,但料想无非是夫妻和睦,勤俭持家一类的话语,也就顺从的应着。说着说着,玉珍便掉下泪来,芝芳安慰着她,但心里木木的,她仍旧没有弄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哭。
“大姐。”芝莲的到来终于让芝芳从她沉醉的小世界中惊醒了一下,虽然之前病的糊里糊涂,但芝芳依然从整天绕在她周围忙碌的弟弟妹妹的身影中发现,少了这个才出阁的二妹妹,这些天身体见好,也不免为芝莲担心。
“莲儿来了,海生呢?”玉珍说着就要去门口迎。
“海生这两天身体不大舒服,我婆婆照顾他呢。我自己来的。”芝莲有点不好意思的开口。
芝芳从镜中和母亲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会意,自然就不再多问。
“姐,前一阵子家里有事,也没回来,你身体好了吗?”
“家里这么多人呢,你就是来了也干不了什么。你看现在,我这都好了。你瞧瞧。”
“大姐瘦多了。”芝莲说着,眼里就含了泪。
“哎,这么个病法,不瘦才怪呢。不过这次也算因祸得福啦。”玉珍笑笑,把芝芳又拉回椅子上,她的头发还没有梳完。
“莲儿,你怎么样,你婆婆有没有难为你?那天我和你爹那么急匆匆的就回来了,你婆婆没说什么吧?”
“没,听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不好太为难我。”
“也是,张家要是这个时候来闹,凭理怎么也说不过去,那街坊邻居背地里还不得议论他们啊。这会儿你姐姐和孙仲启再成了亲,他家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大姐,你们什么时候去上海?”
“仲启说先在这住一段时间,他跟上海的同学再联系联系,回去了恐怕住的地方要重新找,再看看能不能给芝芳找份工作,你大姐夫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到时候他才能上班赚钱。”玉珍见芝芳许久也不答话,只好自己跟三女儿说出这番安排。
大姐夫,芝芳猛的一惊,听着弟弟妹妹叫了二十几年的大姐,这声大姐夫却是这么突兀与陌生。
“那真好,”芝莲不无伤感的说道,“姐姐就是该去上海的人。”
“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好不好,那也得看将来。咱们女人家,丈夫孩子是根本。”
“妈,这差不多了,外头是不是都来人了,这么吵闹。芝萍说了跟她公公婆婆早点过来的。”
“都是一家人,不打紧,倒是你呀,妈想着你就要走了,就……”玉珍说着,眼圈也红了。
“妈怎么又哭了,我不是还住在这么。”
“不一样啦,以前住的是家,现在住的就是娘家了。”
“什么婆家娘家的,女儿不都是一样的女儿吗?不管我们以后到了哪儿,做些什么,父母姊妹总是一样的亲啊。”芝芳突然说出这么几句动情的话来,惹得母女几个都掉下眼泪来。芝芳从前只觉得母亲太古板,妹妹又懦弱,可到了此时,却忽然发觉,原来他们才是自己最可以信赖的人,尽管与家里人称不上无话不谈,尽管那许许多多的隔阂与分歧的存在,但所有家里人的初衷总是为了彼此好的,即使时常磕磕绊绊,也没有人会为了这些记恨彼此。至于每个人都有的一些坏习惯,在这个地方也可以展露无疑,而不至于担心遭到嘲笑和非议。芝芳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喜爱她的家人,或许,其他的新娘也是如此,只有到了离开的一天,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待她们最好的人就在身边。
“哎,行了。”玉珍起身,拭了拭泪道“省的再给你们惹哭了,莲儿再陪你姐待会儿,喜娘一会儿就来了。”
“姐,你不高兴吗?”芝莲见母亲走远了,看了芝芳低沉的脸色,才问她大姐道。
“没有啊。”芝芳微微一笑。
“大姐,说真的,我真羡慕你呢。大姐夫有学识,脾气又好,而且是从上海来的,你将来一定会过的很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本还没打开,谁知道里面有什么。”芝芳淡淡的说道。
接下来的一天,婚礼按部就班的进行了。场面上自然比不上一个月前的那一次,但气氛却要欢愉许多。仲启穿了大红的马褂,起先顺德还有点担心仲启会嫌弃这俗气,不愿意穿,但结果仲启听着他的话就把新衣服上穿身了,不止如此,其他规矩,仪式,也一概是别人怎么教他就怎么做,顺德以为这是新女婿对于蒋家的表示,心里自然乐不可支——幸而他没有与玉珍就这对新人的表现相互交通一下,不然这份喜悦恐怕就要掺杂担忧了。
“仲启,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是啊,这都半个多月了。你大伯也该着急了吧?”
“爹,妈,我托我同学问了,房子还没有找到。”
“你缺了这么长时间的课,学校那边要不要紧?”芝芳给仲启夹了一口菜,问道。
“这个倒是着急,再有两个月多就毕业了,现在那边的同学都忙着找工作。学校有些事,也得处理处理。”
“工作是大事,这个不要耽误了。”顺德道,“不行你还回学校宿舍住着,问问能不能给芝芳找个帮佣的活儿,她也好有个住处。”
“我问过了,也没有什么太合适的。”仲启支吾着,除了文辉,他至今没有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其他同学,因而如今只有文辉一个人在帮他弄这些事,自然不好找。
“工作不会难找吧?要是新政府建立了,不是有挺多地方都得要人吗?”芝茂问道。
“原来的官吏,有些恐怕还要在新政府任职,也不见得就要很多人。”
“他们在清朝当官,到了新朝代还能继续做官?”
“革命能尽行的这么快,跟他们倒戈帮助革命也有很大关系,要是算起来,他们也可以说是有功。”
“哪有这么说的?孙先生在外面九死一生是闹革命,大姐夫你们在这流血牺牲是闹革命,那他们在衙门门口换块牌子也是闹革命啦?”
“不能这么说吧。”这个疑问,仲启不是没有过的。但现在他把自己作为一个革命的捍卫者,自然不能同意大舅子这么说。
“闺女你瞧瞧,家里现在多了个读书人,我们家的饭桌就成了官府的大堂了啊。”顺德笑道,“清朝完不完蛋,那还不知道呢。仲启啊,你找工作总不能非等到改朝换代才行吧?人总得吃饭,再说,现在你们是两个人了。”
“知道了,爹。不过,这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好。”仲启迟疑了一下道,“爹,你看能不能这样,我先回去,反正两个月就毕业了,好歹总能找份工作,有了钱,我再亲自去找房子,总比托我同学保靠些。等上海那边安排妥帖了,我再来接芝芳过去。”
“这……”蒋顺德一愣,想一想,这的确是个最妥当的办法,但仲启就怎么走了,会不会……,“你跟芳儿商量过了?”
“我们……”仲启犹豫着,这想法他有了几天了,只是不好意思跟芝芳开口,没料到今天却先说给岳父听了。
“仲启和我说了,我想着是个办法。不然这么等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那要是你们两个想好了,我和你娘也没什么意见。”归根结底,工作是大事,万一真的没了个好工作,日后俩个人一起回去上海难道一起喝西北风不成?再说,他们又是明媒正娶的,两个人的感情似乎也不错,想到这里,顺德终于同意下来。
“那我准备准备,这两天就走了。”
“这么快啊?”玉珍似有不舍之意。
“哪儿快了?刚才还说人家都带了半个多月了,这会儿又嫌走的早了?什么是大事,分分清楚得。”顺德对妻子训斥了几句,玉珍听了,随即闭了口。
“爹,娘不是不舍得我们嘛。”仲启笑笑道。看了一眼芝芳,她倒还平静。
吃罢了饭,芝菱帮母亲收拾碗筷,现在芝芳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了,家里的活玉珍也不大让她多插手。芝芳和仲启也就回他们自己的屋里去。
“芳儿,这两天有空你就帮我整理整理吧。”
芝芳回过头去,却不应他。
“芳儿,生气了?”仲启从身后揽着芝芳肩膀道,“我安顿好就接你过去,就两三个月的时间,嗯?”
“你想好了,怎么也不早点和我说?”
“没有,今天爹一问我才想到的。”
“你呀,别骗我,前两天看你没精打采,不是寻思这事儿么?有事儿原该咱们俩一起商量才是的。”说着,芝芳的口气却也软下来了。
“好了,是我错了。怕你不高兴才没说的。你看着这么办行不行?”
“我这俩天也这么想呢,你同学那儿老也没个信儿,咱们总不能跟这死等着吧。你不说,我还想跟你说呢。”
“芳儿,真好。”仲启听芝芳这么说,心里真是有感激又感动,不由的将妻子抱的更紧了,道,“幸好我当时没有就那么走了,不然就错过了这样一位好太太。”
三天以后,仲启踏上了回上海的旅途。临行前,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在芝芳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不仅仅他们,芝芳父母也是一样的,但他们知道女婿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样是西方社会的礼节;更何况,这一吻不仅仅是印在女儿脸上的标志,也是印在两个人心里的一个保证,让他们相信,女婿这一去,绝不是一去不复返。
仲启走后,蒋家一切如常。只是芝芳常常有一种错觉,仿佛她并未结婚,仲启也并未在这里养过伤,每次她猛地回一下头,仿佛肩膀就会被身后的辫子轻轻打一下——那条黑亮的大辫现在已然变成了妇人的发髻。
直到一个月之后,芝芳才收到仲启的第一封来信,信不算长,问候了蒋父蒋母,说了说他自己的情况:搬回了学校宿舍,投递了几份求职申请,在准备毕业考试。当天晚上读完了信,芝茂执笔,就给仲启写了回信,顺德问了一堆关于工作的问题,玉珍说了一句注意身体,当芝茂问及芝芳是,芝芳却半天开不了口。
“大姐,你得说点什么啊,姐夫等着呢。”
“爹娘说的差不多了,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
“嗯,还有呢?”
“如果在外面遇到什么难处,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芝茂把他姐姐的话稍作润色,一一记下了。写完,抬头看着姐姐,“没了么?”
芝芳略一迟疑,又道,“我和孩子都盼着早点和他团聚。”
蒋家又请了万郎中来,万郎中诊了脉,说是芝芳并没有大碍,只是身子虚些,要好好养着。顺德和玉珍高兴得了不得,芝芳自己自然也是,只是她的妊娠反应太过厉害,一直吐个不停,也不大吃的进东西,大半时间只好在床上休息。
另一边在上海,仲启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太多。复课之后,同学们都热烈的欢迎着他的归来,他的组织,伙伴也一如既往,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对他有所保留和怀疑。沉浸其中,仲启觉得所有活力有回来,他又成了往日那个谈笑风生的孙仲启。可是他一旦想起芝芳,他乡下的妻子,就不由得感到一阵沉重:他的同学们还在恣意憧憬爱情,他却早已经成为了某个人的丈夫。倘若被他的同学们知道了这一点,那他必然会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仲启,我表妹怎么样了?”一天下课后,文辉终于在校门口找到个单独见仲启的机会。
“芝芳身体已经好多了。”
“不是说这个,昨天我妈给我写信,说是芝芳有喜啦。”
“芝芳怀孕了?”仲启努力控制着,他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你还不知道?你小子,行啊。你这可是因祸得福,当时我真以为你都活不成了,没想到你就这么成了我的表妹夫。”
“你没跟别人说吧?”
“怎么了,芝芳早晚要过来的。你瞒着谁也不告诉,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哪有啊,只是现在在学校里,一说我结婚了,不是白白惹人家议论么?等毕了业,我就接芝芳过来,这不都是我们说好的嘛。”
“行啊,那我这个外人就不操心了。对了,明天晚上老七在家办生日party,一起来吧。”
“噢,好。”在路口,文辉和仲启分手了。仲启脑子里真是一团乱麻,芝芳怀孕了?那就是说他要做父亲了,他一毕业就有妻儿等着要照顾,可是,在仲启看来,自己还并不算一个十足的成年人,一直以来,他都是在老师,组织领导的带领下生活的,可是现在,他要独立了,彻底的独立了,他有妻子和孩子等着他带领了。会不会是文辉弄错了,不然,他真的可以承担这个责任吗?怀着忐忑,仲启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结果第二天一早,在学校的收发室里,他就拿到了家里的信,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错了。
一整天上课,仲启都心不在焉,他的许多同学,甚至连恋爱也没有谈过,可他的孩子却在一天天长大。对于一个只有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来说,这一切似乎确实不容易一下子接受。
“仲启,你往哪走?”下了学,仲启准备赶回宿舍,却在门口给同学们拉住了。
“老七的party,你忘啦?”
“没有,我准备去那边买点东西再去。”仲启心中全是芝芳怀孕的消息,他确实是忘了,只好做如此搪塞。
“用不着,我家里什么都备好了。”老七闻言,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一把揽住仲启的肩膀道,“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好好聚聚,今天正好这个机会,走吧。”说着,没待仲启回答,就拉着他跟一群同学往家里走。这位老七,不是革命党的成员,但他生性豪爽,父亲在洋行做买办,家里也很富裕,因而与大多数同学的关系都很不错。至于这个老七,不过是个绰号,在吴家算上堂兄弟,堂姊妹,他正好排行第七,大家也就索性这么叫他。
“仲启,这会身体可是彻底地好啦?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上个月文辉就嚷着说你要回来了。”
“家里突然出了点事,我也想早回来呢。”
“要我说,仲启倒是何苦,千里迢迢跑回老家去,在上海,医疗条件不是好的多嘛。”另一个男生插嘴道。
“大夫说了是要静养,肯定是回去好些。”文辉解围道。
“哎,仲启,后来又怎么了?耽搁了这么久?我们还担心你再不会来,毕业考试都要受影响了呢。”
“仲启,不会是你爹娘给你说亲娶媳妇了吧?”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惹得哄堂大笑。
“我娘又突然病了。”仲启一句话说中心思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索性大家只把这句当成玩话,也没人注意他的慌张神色。
“哎,老七,今天你生日,没请几位小姐一起来?”
“看看看,盛林又惦记上了。我说啊,盛林就是属猫的。”
“这怎么讲?哪有人属猫的?”
“喜欢腥啊。”一群小伙子再一次大笑了,在学堂上,他们是一本正经,可到了外面,这也是一群年轻人。
那个被笑得的,名叫盛林的年轻人,满脸通红,可是也跟着大家一起乐着,反驳道,“要说我是猫,那咱们就是一群猫啦。”
就这样,一群年轻人说笑着往老七家里走。穿过嘈杂肮脏的小巷,经过高耸挺立的洋楼,都不能对他们的谈笑产生一点影响。起初,仲启还有些难堪与拘束,但渐渐的,他也融入同学们中间了,今天,他决定姑且做一回原来的自己。直到吴家所在的街道,大家才稍有收敛,谈起了些正式些的话题。
“老七,你毕业了怎么打算的?去留学么?”文辉问道。
“我爹想,可我不想。我洋文又不好,出去了还不一定得遭什么罪呢。再说,留了洋还不是得回来,不如现在就找个地方工作算了。”
“你去你爹公司?”
“那叫我爹的公司?他就是给洋人管管事儿,股份也没多少。哎,我也不知道,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呗。你去哪儿啊?”
“我呀,”文辉略一迟疑道,“我可能会去广州。”
“去广州?”仲启吃了一惊道,他不知道文辉是组织上安排还是他自己找了个什么工作,他原以为他们要一起留在上海的。
文辉看了他一眼,使个眼色,又向老七道,“反正我这也没有亲戚,去哪儿还不是一样呢。仲启你呢?”
“我已经给几个地方递了申请,”仲启看了老七一眼,有意无意的加了一句道,“申请了四方银行,还有其他几所银行和证券公司,也不知道有戏没戏。”
“四方?你小子,真的假的。”
“人家要不要我就不知道了。”
“我三叔现在就在四方银行当经理。要是用得着,我帮你问问他。”
“是吗?”仲启惊喜的问道,“那可要麻烦你啦。”
“你小子,甭跟我客气了。”仲启看了文辉一眼,文辉欣慰的点点头。
不多时,一行人就来到了老七家。这还是仲启他们第一次来到吴家,对于眼前,仲启不觉微微感叹。独门独眼的西式别墅,院子里的花匠正忙着,修剪在仲启看来已经十分完美的草坪和花坛,漆了白漆的大门已经敞开了,白衣黑裤的女佣人躬身站在门口。然而这些在老七看来似乎是在平常不过了,他一进门就高喊着妈,对于女佣人的鞠躬视而不见,倒是仲启和几个家境差些的同学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一进吴家,刚才在街上高声谈笑的一群人都敛起笑容,似乎连呼吸也变得谨慎了,仲启大量这屋里的一切,既有油画,也有书法,既有钢琴,也有瓷器,虽然恁一件东西拿出来都是完美的,但这些摆在一起却多少有些不伦不类,起码在仲启看来是这样,只是他心里不大敢承认。
“你们来了,请随便坐,不要客气。”眼前便是老七的母亲了,她五十岁上下,是彻头彻尾的中式打扮,不过头发似乎烫过了,眼前按照中式的习惯弄成复杂的发髻,倒也不难看。
大家纷纷起立向吴太太问好,吴太太微微点头,算是回应。转过来又对儿子道“行了,那你们玩吧,不要太过火了。我先上楼去了。”说罢唤了丫头来招呼,她自己由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佣人扶着上楼去了。仲启一干人尚没有坐下,正好与她道别。仲启心里寻思着到有些好笑,刚刚认识就说了再见,不过这样也好,吴太太在这大家都觉得拘束,他看了一眼吴太太缓缓上楼的背景,走路有些异样,因而猜测她大约也是裹了小脚的,尽管她的鞋子给曳地的长裙盖住了。
吴太太离开后,老七又开始介绍他的几个弟妹,他自己只有三个亲姐姐,都出嫁了,今天也没有回来,眼前的有他几个还在念书的弟妹,老七一一介绍了,仲启也没有太留心,只有一个人仲启重点记住了,老七堂妹吴惠琳,便是老七他做银行经理的三叔的独生女儿。
当天备的食物很是丰盛,虽然没有许多大鱼大肉,但是样样都很有特色,又精致又美味。像是中餐的蟹黄烧卖,酒酿圆子,还有西餐的奶油蘑菇汤,水果蛋糕,苹果派,甚至还备了冰激凌。都按照自助餐的方式,摆了一个长条桌子。有人开玩笑说,老七家够格开个大饭店了,老七解释道,“家里常有洋人来,有人喜欢中餐喜欢的要命,有人就一点也吃不惯,这才练就了我们家厨师的全能手艺呵。”
大快朵颐之余,大家便是恣意的谈天说地,仲启也趁机踱到了吴小姐惠琳身边。眼前这个女孩子还只有二十一岁,现在在圣母女子学院读书,在仲启看来,吴小姐称不上是漂亮,起码与芝芳比是大大不如的。然而,她的开朗热情的态度却对此做出了好的弥补,也许是在教会学校念书的缘故,吴小姐没有这个年纪女孩子惯有的羞涩,在一群男孩子中间也能谈笑风生。
“今天的冰淇淋很好。”
“我不能吃。”吴小姐抬头看了一眼,眼中含笑的说道。
“不能吃?”仲启刚说完这话,心里却会意了,好不后悔,不觉脸也红了。
“是啊,这几天身子不方便。”吴小姐这回是彻底笑了,她没有不好意思,却是被仲启的囧态弄笑了。“我喜欢这个苹果派,很正宗的美国味道。”
“你还去过美国?”
“几年前去的,还不错。可惜那边吃的东西不好,才呆了一年多,人整个胖了一圈。我可不敢再去了。”
“这可看不出来,你现在的身材可是好极了。你们这些女孩子,是不是都对体重太敏感了?”
“那你们男孩子是不是都这么会恭维人啊?”
“只恭维漂亮的女孩子。”
“噢,你这么说可不对,像是歌厅舞厅里的女人漂亮可多了,你也恭维他们了?”
“这我可不知道了,那得去看看再说。”
“骗人吧?你没去过?”吴小姐很是惊奇,似乎还有一点点喜悦。
仲启耸耸肩,无可奈何的笑笑。
“那倒难为你做了我七哥的狐朋狗友这么久。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孙仲启。”仲启道。
“还在下呢?说的像唱戏的一样。让我猜猜,是重量的重,企图的企?”
仲启笑着摇摇头道,“是范仲淹的仲,启明星的启。”
“你到会往你脸上贴金。”
话虽如此,吴小姐似乎很受用仲启的话,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来。末了,仲启邀请了吴小姐下星期去他的学校转转,惠琳却说她堂哥的学校她去过多少次了,不如来她的学校,仲启欣然应允。
这一天,他们直闹到快半夜才离开。仲启原想趁机送送吴小姐的,结果吴小姐给家里派来的汽车接回去了,他只好与文辉相伴走路回家。
“今天还顺利吧?”
“嗯,下个星期她请了我去她学校。”
“希望日后会有帮助。芝芳什么时候过来?”
“总要等我找到工作之后吧。对了,你什么去广州?”
“一毕业就走。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恐怕见不到芝芳了,等她来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下个周末,仲启如约来到了吴惠琳的学校。这是教会开办的学堂,学生既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但大家一律穿西服。仲启好不庆幸,幸好他今天特地找了一套西装换上。
今天是周末,学校里的人很少。这与仲启念的商科学校不同,在仲启学校里,即便到了周末,依然是人头攒动的,不少人或者留下来温习,或者留下来工作,总之是回不去家里的。在这里却不一样,吴小姐解释说,圣母女子学院的学生,都是女孩子,放了假自然要回家去的,可是仲启看来,即便不是如此,这里的学生也都是些富家子弟,家中有钱有势,吃苦就纯粹是多余了。
中午时,吴小姐先带了仲启去学校的餐厅,仲启本打算借地方请吴小姐一顿午餐,但看了价格,却不免觉得囊中羞涩,只好陪着吴小姐走走看看,也不敢提请吃饭的事情。
不料两个人走了一圈,吴小姐似乎并不满意,道,“今天怎么只剩下这些还在营业,还过得去的那几家都打烊了,不然咱们去外面吃吧?”
“也好,你带我逛了一上午,我该请你吃一顿饭才是。”
“怎么,这么个小小的人情,这会儿就急着还了?”
“那可不敢,人情这东西,不能则么算。别人先给你的人情,那是带着义气的,给了就给了,并不是为了奢望人家还才给的。可是你还别人的人情就少了这层意思,所以,怎么也是还不清的。再说,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要欠别人的情,也让别人欠你的情,才成了往来。父母生下你一次,不管他们日后待你,好也罢,歹也罢,这个人情,你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所以,我们中国人才提倡孝道,哪怕父母亲要你死了也是合情合理的。再有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都是这个意思。”
“原来以为你只会油腔滑调,没想到你还是个哲学家。”
“所以,这顿饭不是为还你的人情。”
“什么还不还的,一顿饭哪里来的这么多道理,跟你开玩笑的,你也当真。”吴小姐说着便笑了,仲启微微脸红。
“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可真少了,还肯这样正正经经的做点事。”
仲启心中一惊,以为吴小姐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正正经经做事的?”
“感觉呗,你没听过,女人的第六感是最灵的?”
听了这话,仲启方才放下心来。午饭两个人是在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吃的,虽然仲启也去过西餐厅,但这样高级的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附近不少洋人。起初,他还有些局促,但吴小姐看来却甚是泰然,他只好撑着不表现出来。不必说,这里的价格,比刚刚学校里的餐厅还贵了许多,最终还是吴小姐付了饭费。
“真是不好意思,上午陪我逛了一上午,还要你请午饭。”
“你可真……”吴小姐想着说他老实,但这个词却有些别扭,只好住了口道,“一顿饭有要不了多少钱。再说,朋友嘛,讲求个礼尚往来。”
“那我请你看一场电影如何?”仲启心想,当时的年轻女孩子没有几个不喜欢看电影的,况且,电影票不算太贵,听起来也很体面。
“你这算是约请我了?”吴小姐笑笑。
听到这个词,仲启恍然大悟,当时看电影流行,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不少年轻人不好意思表白的,就请了心仪的人去看电影,在电影院里牵了手,就表示成功了。
“你要是不想就算了。”吴小姐见仲启久久不回应,心里有点不快,不觉怒了努嘴。
“我当然想。”仲启这回倒是脱口而出,可刚刚说完又觉得有些造次了。
“今天就算了,走了半天的路,也累了。下个星期如何?”
“当然好,那我先去买票,再让惠明告诉你时间。”
“那可别,你告诉惠明就等于告诉所有人了。我把我家电话给你吧,定好了就给我打电话。”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把自家电话写上去,递给仲启道,“你可仔细保管,丢了我不管。”
“丢了也不拍,反正你学校我也认识了,实在不行就来你学校找你。”
“我学校那么大,你找的找吗?”
“找不找我就一个人一个人的问,或者就在你学校门口等你,你看这样行不行?”
这回终于轮到吴小姐不好意思了,她只是笑着,心里很高兴。
下个星期六,两人如约去看了电影。接下来的日子,惠琳和仲启轮流做东,一起出去玩,或是吃饭。仲启没有多少钱,于是便费心想一些新鲜有趣但又花不了多少钱的活动,吴小姐倒也很是满意。“我们像不像男女朋友呢?”仲启有时候会这样问自己,但很快自己便给否定了。“我已经结婚了,吴小姐只是一般的朋友,是为了我进去银行,是为了革命事业才这样做的。”说到这里,这些日子,仲启却一次也没有提过进四方银行的事情,现在毕业一天天临近了,他决定下一次去公园时探探吴小姐的口风。
“这里也很久没来了,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这样。”
“是啊,”仲启望了一眼幽幽竹林,低沉的道,“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看见。”
“怎么了,你要走吗?”吴小姐问话,听来却甚是急切。
“还不一定,可我马上就毕业了,工作还没有着落。如果上海呆不下去,回江苏老家也有可能。”其实仲启已经接到了两家小商行的通知,但四方一如既往的傲慢着,至今音讯全无。
“哪有这个道理,在上海念了十多年的书,末了再回老家去?再说了,听我七哥说你成绩很好,怎么至于找不到工作了?”
“也怪我当时,心心念念想去外国的大银行。别的理都没理。现在那边迟迟没有信儿,我再找别的地方,也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你找的什么地方。”
“四方。”
“真的假的?这倒巧了,我爸爸就在四方任职。你不会是为了工作,才这么处心积虑的认识我吧?”吴小姐这话只是玩话,仲启给说中了心思,心却跳的厉害,他久久不敢提工作的事情,也恰恰是怕吴小姐疑心。
“你紧张什么,跟你开玩笑的。现在的男孩子,真少有你这样认真严肃的了。”
“工作的事,却不麻烦你了。恐怕那边也是凭真才实学的,或者有比我出色的人,那人家自然不要我了。”
“我可是没说要帮你忙的,你怎么就先拒绝了。得了吧,你以为外国人的银行就公正清明啦?还不是大鱼吃小鱼,见了有权有势的他们一样巴结,见了银子他们一样开眼,见了不懂事的,哪怕有才学也是一样打压。这是在中国,管你是中国人外国人的,都得循着这条道理。”
“这么说,外国人是到了中国才变坏的了?”
“这倒不能这么说。外国人有外国人的坏,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坏。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像是外国人来了中国,除却他们原来的坏,又学了中国人的,所以他们要贿金要的格外的狠,处理起事情也特别的绝情。再说,他们外国人,中国的法律约束不到,自然就更加横行霸道。”
“我以为倒不是这样。外国人在文明的环境中久了,对于科学,民主,文化的认识都要深刻的多,他们在这一方面发展的也比我们要好。他们的民众懂得自觉的去遵守法律和道德,而不像我们的百姓,只要少有空子,就想法设法的钻过去,再者他们的法律比我们的完善,政治也更加清明,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只要犯了错误,就必须严厉的执行,而在我们国家,皇帝不管犯了多大的错也没有人敢指责,像一般的贵族和官员,即使犯了法也可以拿钱了事,至于一般的百姓,犯了法就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甚至本人没有过失,也可以被屈打成招。”
“你别只想着外国好,我就不觉得我那些英国的,美国的同学好到哪里去了。不过这些事,说对说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还是操心操心你的工作罢,我回去帮你问问我爸爸,成不成我就不敢打保票了。”
“那么就谢谢你了。”
“跟我还要这样客气嘛。”
话虽如此,吴小姐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定要父亲答应下这件事情。她以为这件事情对于仲启虽是极为重要的,但在父亲眼中应该只是意见小事。而能够办成这件事,对她而言却是另外一层意义了。当天晚上父亲难得在家吃了晚饭,惠琳以为是天赐良机,便开口问了父亲。
“爸爸,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唔,还好。”吴先生名绍远,眼前在沙发上依然是正襟危坐。吴家世代为官,到了他这一代,终于没有继承下去,吴绍远早年即入洋行,最初只是听差,后来经历数十年,如今终于成了四方银行中职位最高的华人。在外人看来,自然是风光无限,但各种滋味,吴绍远自己却明白的很,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洋人的一个奴才头儿罢了。
“最近没有新招募职员吗?”
“好像收了几份申请。”吴先生听女儿的话才想起,的确有几个商科毕业生投了简历来,另外也有几户有些交情的人家同他打了招呼,只是他最近事忙,也没有理会这点小事。平时女儿从来不打听他的工作,今天突然问起,他也猜着了个中缘由。
“我有一个同学,递了简历许久还没收到回音,我就帮着他问问。”
“你的同学?你今年才一年级,你的同学就毕业了?”
“我难道只能认识我本届的同学不成?通过这些哥哥姐姐也能认识些人吧。”
“是老七的同学吧?惠明托你问的?你们虽说也是兄妹,但父母不同,毕竟隔着一层。不要人家什么事情都胡乱往怀里揽。”
“人是我认识的,您怎么就知道是惠明托我的?”惠琳给父亲说的老大不高兴,照着平时,话说到这里,她多半扭头就走了,但想着仲启还着急着,她终于耐着性子留了下来。“叫孙仲启,是商科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录取了没有?”
“这就是你这些日子跟着一块儿出去的那个男孩子么?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一起出去怎么了?交个朋友难道还要刨根问底儿?”
“你毕竟是个女孩子,交交朋友我不反对,但是总要找些可靠的人交往才好。”
“什么是可靠的人,非得家里有钱的才可靠吗!”
“那也没什么不对。”吴先生不以为然。
“这是交朋友,又不是找婆家。再说了,就算是找婆家,现在也讲求自由恋爱。”
“什么自由恋爱,学校教你这点破玩意儿,你也好意思说,还有没有点女孩儿样子了。”
“你不就是嫌弃我不是儿子吗?”惠琳说着,流下眼泪来。
“你胡说什么。”嘴上这么说,吴绍远却当真为没有儿子难过了好一阵子。包括惠琳母亲,以及他的两房姨太太都没有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后来他去算命的那里讨教,相士说他命中无子但财运亨通,果然,他这半生真的过的顺顺当当,虽然还是时常为没有儿子不快,但随着年纪增长,财富累积,他终于渐渐接受起这个现实来。只是他不知道,他早年一系列言行,却在女儿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今也没有消除。
“琳琳怎么了?”闻讯而来的是惠琳母亲王氏,还有二太太邱氏——年纪与王氏差不多,是个温顺的女人,她待惠琳甚至比她母亲还好,但惠琳心底倒是不怎么喜欢这个二姨娘。
“你们在家里别的不用做,难道连个女儿也教不好吗?”绍远斥责了两个太太,说罢拂袖而去,留下啜泣的女儿。
“你父亲难得在家里吃顿晚饭,你也要和他吵。”王氏坐在离女儿稍远的沙发上,二太太揽着惠琳给她擦眼泪。
“父亲不讲道理,我也非得听吗?”
“你父亲这些年,见的听的不比你多多了,他说话难道没有你有道理?就算是这样,你是不是也该讲讲做女儿的规矩。”
“我哪里没规矩了。”
“好了好了,琳琳不哭了。”邱氏刚刚给惠琳擦干了泪水,她却有哭了出来。
“老二,你别太惯着她了。”
“知道了,大姐。”话音刚落,惠琳却腾的站起来,跑上楼去。高跟鞋踩着楼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房里的三姨太沉浸在留声机放出的音乐声中,却全然没有听见。
惠琳跑回房中,先是趴在床上哭了一会儿,不久累了,也就渐渐停下来。一般也是如此,对于哭了的人,他们自己往往不觉得有什么,只想着哭几声当做发泄,但外人听来却甚是不舒服,这也是他们不知道底细,以为当事人心里怎样的痛苦,所以才拼命去劝。但事实往往适得其反,越劝导他们越觉得委屈,反而哭的越厉害,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任由他们哭一阵子。楼下邱氏听着惠琳还在哭不免担心,但刚刚惠琳母亲说了,她也不好上来。所幸吴小姐没有哭多久就停了下来,今天本想与父亲好好的谈谈,谁知却最终演变成一场争吵,惠琳既不高兴也不满意,只是苦了仲启还要再继续担心下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仲启毕业了,文辉已经去了广州。惠琳没有再找到机会与父亲谈这件事,这边仲启却等来了被四方拒绝的消息,他只好去了原先录用他的一家小公司,对惠琳佯称是后来才找到的,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回江苏的。后来再与惠琳见面,惠琳本打算把和父亲吵架的事瞒下来,既怕仲启不高兴也怕自己失了面子,但她最终还是委屈的跟仲启说了出来,只是出乎她的意料,仲启非但没有怪她,反而安慰她了好一阵子。在这事上,仲启本来理亏,而且他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凭借吴小姐几句话就能给他谋一个职位,因而他自然不会责怪惠琳。但这些在吴小姐看来,却是含义明显的表示,当时两人正并肩散着步,她就渐渐把手放进了仲启了手里。仲启当时却只盘算着,想着这事情是不是还有其他转机,没有料到吴小姐这养一个举动。条件反射似的便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你怎么了?我不讨父亲喜欢,连你也嫌弃我吗”吴小姐说着,眼里就含了泪,瞪着仲启道。
“不是的,我怎么会嫌弃你?”
吴小姐依旧只是瞪着他,眼泪滚滚的流下来也不去理。
“我……我们不可能的。”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不是的。”喜不喜欢吴小姐,仲启其实也说不清楚,与芝芳在一起时,两个人交谈不多,主要是他给芝芳讲些外面的事情,芝芳照料他的生活,与吴小姐在一起时,他们可以一起讨论些话题,吴小姐还可以带着他做一些他财力所不及的事情。但相较之下,与芝芳在一起,不论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都是很舒服很放松的,而与吴小姐一起,虽然他们大多数时候两个人也是开开心心的,但仲启行为处事却要小心翼翼。当时,仲启只以为这是他对吴小姐隐瞒了一些事情的缘故。直到多年以后,当步入中年的孙仲启重新面对这两个女人时,他才终于弄明白他的心思。
“那么你有了未婚妻了?”
“也不是的。”倘若此时惠琳问的是他结婚了没有,不知仲启会如何作答。只是吴小姐那是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仲启也没有敢想。
“你担心我父亲?”
仲启迟疑了,没有作答。
“亏你还是受过新式教育的,怎么能和我父亲一样古板。什么门当户对不过是旧时候骗人的东西,你也相信吗?”
“那些……”仲启忽然想起了芝莲,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件典型,“虽然不对,但也有一定道理吧。”
“有什么道理呢?我都不介意,你还要介意?”
“惠琳,不是的……”他没有说完,惠琳却扑进他怀里边,仲启嗅着惠琳头上的香波味道,与芝芳头发上腻腻的头油味实在大大不同。忽然,吴小姐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还含着眼泪,委屈的望着仲启,仲启忍不住吻了她一下。
事后,仲启回忆起来,心中恨极了自己当时为什么把持不住,但这两个人的关系终究是顺利成章的确定了下来。他们更频繁的约着出去玩儿,吴小姐也会偶尔去仲启公司送饭,仲启则不时的去惠琳学校看她,周围的同学同事都知道了,唯独瞒着惠琳父母。当然,还有远在江西乡下的蒋家。这段在外人看来甜蜜的日子,在仲启却成为了极大的煎熬,在惠琳面前,他小心翼翼的藏着从江西发来的信件,在回信中,他又要极力编造这面的窘境,使芝芳暂时不来上海——这点上他到可以暂时放心,芝芳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这时候也没有办法动身。最近,惠琳又跟他提及,要带他回去见见父母,把这件事公开了,也好帮忙他的工作。仲启找借口拖延了几次,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摆在仲启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他像被夹在两面墙中,这缝隙一天天变小了,他却爬不出去。
“仲启,什么时候呢?”
“我想再等等吧。等我这边有点起色。”
“你在那个小地方,就是做到经理也没什么意思的。与其在那花费这么多力气,不如早早换了地方。”
“招聘早就结束了呀。”
“你还不明白么,这是招职员,不是经理,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只要我爸爸肯帮忙。”
“我看这样好了,你先不要见,等我找个机会先把事情和我爸爸说一下。”
仲启心里想着,如果这时候把一切都给吴小姐坦白了,那么至多只得罪吴小姐一个人,她哭闹一阵子就结束了。可是,他怎么开这个口呢,再说,除了吴小姐这条线,他怎么进入四方呢?还有,他有真的准备好了把芝芳接过来吗?想着想着,他又觉得一阵窒息。
吴小姐见他久久不说话,道“那就这么办了。”
仲启终于还是没有提起勇气反对。
江西乡下,却是另一番光景。
送走了仲启不久,芝芳便发觉有了身孕。这可高兴坏了顺德和玉珍。只是芝芳本来大病初愈,身体还有些虚弱,加上身体有些反应,大半时间都被要求躺在床上。至于芝芳自己,从仲启到来时升起的那一丝希望,到他离开时那些郁结,还有两个人结婚以后芝芳的不安,想在都随着这个孩子的长大而消失了,现在的芝芳,心情却是特别宁静。尽管她在仲启的来信中看出了一丝推搪的痕迹,但她没有与爹娘表明,自己不费心去揣摩。两个妹妹都来看过她了,与芝萍讨论生养孩子的种种给了芝芳极大的安慰,看着芝萍抱来的刚出生不久的这个小外甥,芝芳对于自己的孩子也就格外期待,不知道自己肚子里这个小东西是个什么样子。芝莲和海生也来过一趟,两个人都穿戴着绸布衣服,好看是好看,但与这个小家似乎有些不配。这还是结婚后海生第一次进这个家门,这是一个和解的表示,起码使父母彻底放心了,尽管芝芳仍然为妹妹的日子担心。海生依然还是老样子,芝芳和他聊了两句就打发他出去了,也好和妹妹说几句体己的话。
“大姐,身体怎么样。”
“还行,就是吐。”
“这个我也不懂。你别在跟先前是的那么操心就是了。”
“你别急,你们结婚还没有半年,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婆婆说什么,听着就忘了,别往心里去。不要自己给自己难受。”
“哎,这个小东西是我给孩子的。”芝莲说着眼圈就红了,显然是给姐姐说对了境况。
“海生知道吗?”芝芳接过妹妹递给的一副小银镯子,做工很精细。
“小东西,不费料子,给点手工钱就是了。没关系的。”
“那我就带你外甥女谢谢你了。”芝芳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是女儿?别说多了,万一真是个女儿怎么办?”芝莲笑道。
“我倒是挺想生个女儿的。”
“头一胎,还是生儿子好些。再说,姐夫还想要儿子呢。”
“我还不知道他想不想要孩子呢。”
“你们的孩子肯定又聪明又漂亮。”幸而芝莲没有理解姐姐的意思,以为只是思念丈夫的缘故,道,“你什么时候去上海?”
“不知道,仲启还刚刚工作,再说,我的身子现在也不方便,起码再要过一两个月。”
“也对,还是小心些的好。能有个孩子多不容易。”
芝芳听了妹妹的话,紧紧握了她的手,就像小时候她们姐妹几个晚上在外面走路时,芝莲怕黑,芝芳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的。
“见到你公公了吗?”
“没有,自从结婚他也没回来过。听说他好像不满意这门亲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
“你别瞎想了,你比他儿子本事还大,就为了不喜欢你连儿子也不见了?你婆婆嘴里没一句实话,我看,恐怕他在外头早就令娶了,你婆婆怕没面子才不敢说实话。要是他真在外面有家有业的,自然就不会来了。”
“能吗?”
“要不然你说呢?不过咱们姐妹是这么说,回去你不要问。家里的丫头仆人说不定都是你婆婆的人。”
“是,我知道了。”
“你婆婆那儿,你也不用刻意讨好,她那个人……反正,你该做的做到了,面子上过的去就行了。主要还是海生,大姐原先说的他好也罢坏也罢,现在成了夫妻就是一辈子的事,用心待他,不过也不要太对不起自己了。”
“好,我记着了。”芝莲笑笑,“我现在怎么听着大姐说话像娘的口气了。”
“我也就是说说,我自己没有婆婆,有了,说不定也料理不明白。”
“可你一定能是个好婆婆,所以还是生个儿子好些。”
芝芳笑笑,轻轻抚着肚子,现在她的身子还不明显,但作为母亲的,已经能感觉到腹中孩子那轻微的活动了。
“爸爸,上次我给您提到的孙仲启,您还记得吗?”今天是王氏的生日,惠琳家摆了酒宴,请了些亲近的本家亲戚。吃罢了饭,女人们凑在一起打牌,惠琳趁机留住了父亲,她准备今天便把事情和父亲言明了,还特地拉了几个哥哥姐姐,一来有外人吴绍远便不好发脾气,而来几个哥哥姐姐还可以为她帮帮腔。
“哪个啊?”女儿一提这名字,吴老爷立刻想起来了,还是他特地帮着把仲启的简历给抽出来丢了的。
“我上次帮他问工作的那个。”
“哦,有点印象。”吴绍远看了一眼周围坐着的几个晚辈道,“怎么,你们还有联系吗?”
“爸爸,仲启是我七哥的同学,现在在吉美洋行做事。”
“是的,三叔。”吴惠明领会了妹妹的眼色道“他在学校成绩很好,人也本分,与我的关系也不错。”
“那他还会是个本分人?”吴绍远看了一眼惠明,冷笑道。
“爸爸,仲启人很好的,我也知道。”
“他要讨好你,自然是百般表现。”
“可是您还没有见过他,怎么知道他人就不好呢?”
“凭他借你办事就知道,不偱正途。”
“你们银行里不都是这一套嘛。”
“你说什么。”绍远眼看又要动怒,好在几个本家晚辈在场,没有发作。
“三叔,其实现在自由恋爱也很平常,我和兆庭现在不也很好嘛。”惠琳一个结了婚的姐姐,名叫惠娟的也帮着劝道。
“许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这个孙仲启又是什么来历?”
“爸爸,仲启老家是江苏,和我们一样的。不过他从小在上海跟着伯伯长大。”
“是过继吧?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三叔,家里如何,其实并不十分重要。想那些家里富贵的,反而容易成纨绔子弟,不务正业。”说话的仍是惠娟。
“爸爸,我跟仲启已经相处了一阵子了,他的人品才学都没问题。家里不富裕,但总是清清白白的。”
“老人说门当户对,那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们还没怎么样,就先求着你找工作,日后呢,金钱上,生活上少不了我们补贴。你愿意找这么个男人么?”
“一家人为什么分的这么清楚,难道就能婆家补贴媳妇,不能娘家帮衬女婿吗?”
“媳妇是娶进来,女儿是嫁出去,这当然不一样。”
“那你就把我嫁出去好了,嫁了我就一辈子不回来,这样出去的彻底。”
说罢,惠琳起身就走,这次谈话依然是不欢而散,不过话总算跟父亲挑明了。这边,惠娟惠明给叔叔数落一通,心里都不乐意,不久就借口离开了。妯娌们原想继续玩牌,不过王氏却突然说身体不舒服,女人们只好客随主便,打牌的也草草收场。送走了客人,王氏便拉着丈夫回了卧室。
“你都听见了?”绍远气仍没有消。
“惠琳交了个男朋友?”王氏不动声色的问。
“家里很一般。”
“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说起来,惠琳也大了。”
“总要家里情况差不多的。”
“按常理,自然是这样。不过,那样女儿就真的给嫁出去了。”
“你的意思呢?”绍远听出话中有话,问道。
“我只是这么想的,如果招赘个女婿,你看怎么样?”
“这样的事,自古就有,可是,传出去太不好听。”
“其实好不好听,咱们家没什么影响。可是女儿嫁了出去,那就是人家的人了,生的孩子也是人家的姓,等着咱们真老了,身边连个人都没有,你指着老三能照料?”王氏一提起那个摩登的小姨太太就气不打一处来,“再说,这些财产怎么办,给了女儿,那就是给了别人一样,分给你兄弟,哼,也没什么区别。这样想想,倒不如把惠琳留下。”
绍远抽着烟,没有答话。
“你要是真的招赘,好人家的子孙是不可能的。像这个姓孙的这样倒可以,家里没有牵挂,他自己也有些本领,不至于将来全仰仗咱们家,吃闲饭。你说呢?”
结果使吴惠琳非常意外,事情跟父亲说明了,父亲也明确表示了反对,那么,接下来的,父母必然会对她的行动予以限制。然而,接下来,无论是接电话还是出去玩儿,父母未曾多问也没有加以限制,这倒是使惠琳有点不安。她将这些悉数与仲启讲了,仲启听来也觉得诧异,而且也更加为难。他原指望着,惠琳的父母必然对这件事加以阻止,那么他就可以顺利成章的与吴小姐分手了,但现在,他们竟然这样采取了默许的态度。芝芳那,至多再拖半年,等孩子满了月,他说什么也不能再把他们母子扔在乡下了,而吴小姐这里,他却一头雾水,只好等着吴家父母言明态度了。此外,还有一件事,却是真正的重中之重。他不久前得了消息,今年秋天恐怕会有一次大的行动,具体是什么他不清楚,但这风雨飘摇的旧王朝的结束该是指日可待了。因而,仲启也决定,让自己暂时从这解不开的情感中脱离出来,毕竟,对于一个男人来讲,这不该是最重要的事。
而此刻的芝芳也在全心全意的守候着她的孩子。在过去,芝芳常常不明白,母亲如何会甘心这样把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交给他们姐弟六个,但现在,随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她似乎渐渐的懂了一些。
“她爹,你这是怎么了?”日子转眼到了深秋,顺德原说是要去镇上卖些采摘的山货,不到晌午却慌慌张张的回来了,早晨带去的山货一点没少。
“城门口一堆当兵的守着呢。”
“这是干什么啊?”玉珍说着帮丈夫卸下肩上的扁担。
“不知道,城门口贴了张告示,我也没敢去看。”
“那等着过了晌儿去文辉家问问他爹?”
“问什么,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本来没事的,你一问,万一把你当成革命党了,还活不活了?”
“哟,那是。”玉珍恍然大悟。
“她爹,你说是革命党?那不就是大姑爷他们?”
“嘘。”顺德使个眼色,轻声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仔细给芳儿听见了。”
“那到底怎么回事啊?不说芳儿急,我也急啊。”
“急有个屁用,等着吧,真闹得改朝换代了,他们就必须让咱们知道。”
顺德这话却是一点不错,当天晚上就有了消息,出事情的是武昌那边。第二天一早,族长便派人挨家挨户的通知,命令各家各户帮着捉拿革命党,又说知情不报的要杀头,举报的有奖。来人讲的很严肃,各家各户也都唯唯称是,但一转眼,却全是另一番光景了。
“扯淡,要咱们去举报革命党,咱们连个知县老爷都见不着,还能看见革命党?”下午,玉珍并着四五个女人一同扯家常,放在平时,什么军国大事她们是不关心的,管你八国联军进北京也好,维新党被砍头也罢,与她们的丈夫孩子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大炮是轰不进她们村里的。她们关心的,无非是哪家店铺有便宜的棉布卖,菜价涨了都少钱,或是谁家又死了人云云。但如今,说到改朝换代,即便是这些女人来了兴致。
“莫说见不着了,就是见着了,那也不能举报。”说话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手里掐着茼蒿,说这话时连眼睛也不抬。
“这话时怎么说的?”玉珍问道,她知道这女人的丈夫在镇上有点小买卖,消息也灵通。
“是啊,是啊,不是说有赏吗?”其余几个女人也跟着附和,盯着摘茼蒿的女人问道。
“为什么,”这女人此时方才抬起眼来,见大家都盯着她,脸上颇有得意之色,道,“这还要问吗?头一点,你去举报革命党,你怎么认识的,你不会是他的同伙吧?说得清吗?闹不好,把你再当成革命党一起个捉去。”
玉珍听着她的话,竟然与丈夫昨天说的是一个意思,不禁佩服起她的见地来。
“再者,”那女人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如今大清朝已经不行了,往后就是革命党的天下了,这会儿得罪了他们,将来你们还要不要命了?”
“这不会吧?这革命闹了也有十几年了,没见着怎么样啊?”
“这回不同了,听说现在领头的是个姓孙的,”听到这个孙字,玉珍战栗了一下,不过此孙非彼孙,说的倒不是她的女婿,“他们这伙人,都是拿枪的,而且个个不要命。”
“那我不信,为什么还能连命都不要了?”
“哎哎哎,跟你们说了。要不然你们试试,我男人现跟我说的,不光不能举报革命党,反而应该帮着他们,那以后我们还能算个开国功臣。”
“胡扯吧,大伙看看,老洪家的也要当开国功臣了。”说罢大伙都笑了,刚刚讲话的胖女人放下菜就来咯吱此时说话的女人,她慌着躲,却连手里衲鞋垫而的针也来不及放下。
这女人虽说的有些夸张,但她的大部分的话不久就应验了,十来天后,江西宣布独立,县老爷摇身一变成了县长,街上剪了辫子的人也越来越多,顺德实在耐不住终于进了县城一趟,回来便成了光头。
“她爹,这不要紧吧?”玉珍摸着丈夫带回来的一根大辫子,不无担心的问道。
“你净瞎操心,这才半个月,大半个中国都独立了,还能有什么事?”话虽如此,刚刚顺德还是好说歹说把剪下的辫子带回来了。
“爹,那你还要这辫子做什么?”芝茂的学堂已经放假了,时局这样乱,不知道做什么才是保靠。革命的消息传来时,芝茂他们学校的学生率先响应,如今芝茂的头上已经长了一层薄薄的头发了。
“身体发肤,受诸父母,这样的道理你也不懂吗?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这是封建思想了,再说,这书不是白读恐怕也差不多了。”芝茂回家后便在务农,他自小学的便是四书五经,孝悌忠义这一套,原以为将来博个功名,也能光宗耀祖,但如今,连科举也没有了,他不知道前路如何。
“放屁,管他是什么年代,什么年代能少了读书人,什么年代不需要孝顺父母,不需要尊敬师长了?”
“她爹,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要跟孩子发脾气。茂儿,你也是的,好好跟你爹说话。”
“就是啊,芝茂。时代变了,你可以重新学社会需要的东西。有了原来的那些,就有了个底子,学起新东西来也快一些。”芝芳的身子已经明显了,这些日子,她也在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变化,革命党胜一筹,她的丈夫便安全一分,而且,原先听仲启说的,新时代视乎也能使他们的生活更好一些。
“大姐起来了。”芝茂伸手便扶住了大姐。“身体怎么样?”
“还好。别太上火了,车道上前必有路,如今还不知道将来怎么回事儿呢,你就耐心等等看。”
芝茂点点头,大姐的话,道理自然是不错的,但是等这件事往往却是很困难。一说起等,仿佛就把命运全交给了别人,自己的一切自己反而做不了主。大多数时候,人怕的不是事情多,即便事情在多,我们一点点的做下去,总有做完的一天,但等待就不同了,既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等来的会是什么,在这个过程中,心里把各种情况——从最好的到最坏的想了个遍,一会儿是天堂,一会儿是地狱,这样过山车般的上上下下,结果仍然是什么也改变不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字,仍然是等。
“你这时候也没有空,给你姐夫写封信吧。”顺德说着,又搓起了烟叶。
“写什么?”芝茂问父亲,眼睛却瞟着大姐,一刹那,他好像看见了姐姐眼前流过了一抹哀伤,不过转瞬即逝了,再看时,姐姐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倒是疑心自己看错了。
“问问他的工作,再问问,他是不是找个时间回来看看,这一走都快半年了,也不见个人影儿的。”他用力的把烟袋锅子在桌沿儿上卡了卡。
“这个时候回来会不会不太安全?”芝茂问着,依然拿不定主意,看了大姐,她却全然没有说话的意思。
“哪有什么不安全,这里总比城里好多了。再说,不安全,他老婆孩子都在这呢,即使这里不安全,他来看看也是应该的。”
“路上呢?会不会姐夫那边这时候事情多,走不开?”
“你小子是姓孙还是姓蒋?问你的大姐夫的事儿,你急着替他挡什么?”
芝茂给父亲说的,只是垂着头,不敢答话。
“芝茂,爹让写的,你就写吧。待会儿吃完了来我这写,我还有两句话一并帮我写上。”
中饭吃的白米粥,玉米饼,还有几个家常的素菜,芝芳令有一碗肉汤。到底是秋天过了,有了收成,这时候乡下人也能过几天好日子了。现在家里少了两个人,坐时也显得不那么拥挤了。一张木头的方桌就摆在正对大门的小厅里,吃饭时,外面清爽的秋风吹进来,带着泥土的香味,那一点点腥,一点点涩,却把这个味道打扮的恰到好处,喝一口粥,吃一口菜,再吹一阵风,芝芳沉浸在里面,倒也暂时忘记了上海。
吃罢饭,由芝菱帮着母亲收拾东西。现在,她的三个姐姐都嫁出去了,芝菱面前就展开了一片大的天地,此时她正站在路口,等着一个人来牵著她的手,领着她沿某一条路走下去。在过去,芝菱讨厌做家事,脏兮兮的地面,灰蒙蒙的衣服,她都懒得去打理;但如今,她成了家里唯一的姑娘,要做的事情多了,但她反而倒乐意了。也许,在芝菱眼中,这些事不再是为这个她待不了几年的家做的了,而是为她的“丈夫”,她的“婆婆”,和她自己未来的家而做的了。如今,芝菱和芝芳间也不像原先了,过去芝芳作为大姐,有时会数落妹妹一两句,而芝菱也会顶嘴,尽管过不几天两个人就好了,但这样的磕磕绊绊总是不停的。现在,芝芳对待妹妹却格外的和气,芝菱对姐姐也特别的关心。作为姐妹,芝菱和芝芳从来缺少亲密,现在则显得有些生疏了。
不过,这到未尝是一件坏事,传统中,亲戚之所以为亲戚,是因为他们比起别人来,多了一层血脉,是割不断的,因而在日常的生活中,喜也罢,忧也罢,他们惯于彼此的分享和交通。但事实上,先于亲人的,他们却也是彼此独立的人,有性格,有思想,亲人虽然是亲人,但这些思想和性格也有很大可能的不和,倘若他们不是亲人,因为这些,他们或许反而会成为陌生人甚至是敌人。对于这样的亲人来讲,与其使他们亲密无间的彼此关照,反倒不如使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客客气气的,不见得不是一件好事。
芝芳并着芝茂进了屋子,大姐要说什么呢,芝茂猜不着,不过大姐说的,总要比父亲近些人情。
“姐,好了,你要写什么。”芝茂在炕桌上铺好纸笔,芝芳在床上躺下了。
“你说,爹的那些话,能写吗?”
“怎么了?”
“你刚刚不是还驳了一通吗?”
“爹不是说……”
“你说的对,姐都听着呢。这个时候让仲启回来,不好吧。”
“那爹不是让写信吗?”
“上一封才刚发出去多久啊,又写。我看,爹是不是在镇上又听了什么。没看见,刚才火气也大的很。”
“爹平时不也那样吗。”
“发火是发火,不至于不讲道理。你说的都对,他为什么不听。”
“是吗,”芝茂听着姐姐的夸奖,脸红了红,道,“那写不写?”
芝芳摇了摇头。
“哎。”芝茂说着收拾了纸笔,就要起身,却没起来。
“怎么了,想说什么就说。”
“大姐,姐夫是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了。”芝茂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来。
“怎么,你也不放心了?”
“那倒不是,可是,你们才刚刚结婚……”
“你不也说了,现在局势不稳,我又有了身子,他正赶上毕业,刚刚开始工作。这些还不够么?”
“这倒也是,”芝茂仍旧有点将信将疑,但也决定不再问下去了,起了身道,“那你歇着吧,我走了,下午还跟爹去地里。”
“芝茂,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总不是,有些话得说,有些话说了也没有用。今天有点燥,去了地里多喝水。”
“哎。”姐姐突然说出这么几句话来,芝茂却没有料到,他愣了愣,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又抬头看了看大姐,她的脸上倒是很安详,现在的姐姐,好像和原来很不同了,但他也说不出不同在哪里,只好应了姐姐的话,拿了镰刀,出门去了。
“……爹,娘,芝芳,再次向你们道歉,情非得已,还望见谅。仲启叩首。”三个月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蒋家收到了仲启的这封信。来信时,顺德和玉珍去村里赶礼了,芝菱去一个女孩儿家做针线,家里只剩了芝茂,芝芳,和他们的小弟弟。隔着老远,还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想必这就是父母去赶礼的那家鞭炮声。大学掩映下,这个荒远的小村庄格外寂静,那偶偶尔尔的犬吠声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田地里,屋顶上,小路上,已经是一片白皑皑,芝芳能想象到,不远处,那红的鞭炮纸落在白雪地上会是怎样一种情景。
“大姐,”芝茂又是气,又是急,似乎更要哭出来了,道,“这不行,不行,我们去上海。”
“芝茂,把火盆给我拿近一点儿,有点冷。”芝芳说着,既没有怒,也没有怨。
“大姐,”芝茂不明白,这时候,大姐怎么只想到火盆,但他还是依言,把火盆挪到了床边。
“给我看看。”
“什么?”
“信。”芝芳努了努嘴,脸上挂着孩子一样天真的表情。
“看什么,你也不认识……”芝茂把信抓紧了,仿佛那是一个毒虫,或是一把匕首,姐姐一碰到就会给弄伤了。不过,当芝芳的手伸过来时,他还是不自觉的放松了。
芝芳把信拿过来,里里外外有找了一遍,发现只有她不认识的方块字,舒了一口气,随手就把信扔进床边的火盆里了。
“大姐……”芝茂想栏着,不过那薄薄的信纸一入火盆立刻燃烧起来,顷刻间成了一把灰烬。
“帮我写回信吧。”芝芳眼睛望着那泛黄的宣纸一点点燃成了灰,才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神色依然平静。
“大姐,你怎么把它烧了,这不得给爹看看啊。”
“留着干什么。”芝芳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
“也许有什么误会呢?姐夫不是这样的人。或者,即使他是,”芝茂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话来,“我们也不能这样就听他摆布呀。”
“帮我写回信吧。”芝芳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姐。”芝茂不知道说什么了,勉勉强强挤了这么个字出来,就不情愿的起身,去取了写信用的纸笔来。
“怎么写?”
“孙先生:”芝芳说出这么几个字来,心中一阵战栗,“您的来信我已收到,谢谢您诚恳的告知。听到您与吴小姐结婚的喜讯,我愿意祝福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关于汇款一事,您不必忧心,我会好好抚养我的孩子长大。至于来江西一事,路途遥远,劝您不要,”芝芳顿了一顿又道,“倘若情况允许,也许日后我会去上海看您。”
“就这些?”芝茂有点难以置信,盯着他姐姐。
“再加上一句,如果您不介意,请给我一张吴小姐的照片。并请您依然按时给我写信。”
“大姐,”芝茂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突然把笔一丢道,“这是什么信,我不写了。凭什么这样欺负我姐姐的?哪有结了婚再结一次婚的,这不是陈世美吗?他凭什么结完婚才告诉我们,就嫌弃我们是乡下人吗?”芝茂说着,忍不住先哭了起来,是替他姐姐委屈呢?还是他自己也觉得远去呢?这不得而知了,但他的哭声的却越来越大,渐渐的,连他们的小弟弟也听见了。
“哥哥,你怎么哭了。”芝荃脸上还带着偷笑的表情,芝茂哭起来,脸上就全是皱纹,他大约觉得这样很可笑吧。
“荃儿,哥哥刚才想三姐想的哭了,我们芝荃最懂事了,是不是?那快帮大姐哄哄哥哥,嗯?”
“好,哥哥不哭。”荃儿听着大姐夸自己,越发来了兴致,拉着哥哥的手就说起话来。
“大姐,我……”
“悄悄寄出去。”芝芳语气既像是命令有像是恳求,容不得芝茂半点拒绝。“荃儿,和哥哥出去吧,大姐有点困了,嗯?”
“大姐老爱睡觉,懒虫。”
“不是大姐要睡,是大姐肚子里的你的小外甥要睡。你想不想早点当舅舅?”
“想。”芝荃笑的更高兴了,终于把芝茂拉出了房间。
离开大姐,芝茂的哭也就渐渐止住了,芝荃刚才一直跟他说话,见他什么也不理睬,不久就自顾自玩儿去了。现在,芝茂一个人静下来,信中的一字一句有重新印在脑海里。
“爹娘,芝芳,对不起。也许这是你们最不愿意接到的一封信,但是,我仍然决定诚恳的把一切对你们讲清楚,我不敢奢望得到你们的谅解。”
“这个月初,我在上海结婚了。对象是上海经济界一位举足轻重人物家的女儿。决定这么做,我经历了你们难以想象的痛苦的挣扎和煎熬,但最后,我还是决定与吴小姐结婚。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吴小姐超过芝芳,或是吴家给予了我比你们更多的关怀和照料,仅仅因为,我知道,这么做对于革命的发展会起到更大的好处。”
“芝芳,在我心中,我敬重你,喜爱你,但是,现在是革命的大势所趋,为了能进入上海的经济界,我别无选择牺牲的只能与吴小姐结婚。我知道这对于你是个晴天霹雳,但在时代的脚步面前我们都别无选择,只能为了革命的事业而牺牲奉献。”
“对于我们的孩子,我会尽我所能的给予他经济上的支持,是他能够健康顺利的长大成人。在允许的时候,我会抽时间回去看他,尽到我做为一个父亲的责任。”
“爹,娘,芝芳,再次向你们道歉,情非得已,还望见谅。仲启叩首。”
芝茂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想从信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足以证明仲启和芝芳还有哪怕还有一点点复合的痕迹,然而,这么做只是徒然。仲启在心中,只是反复强调了他这么做是出于革命的考虑,是比不的已的选择。然而,读了几遍,芝茂心中却渐渐升起一点疑问,他的姐夫,究竟喜不喜欢这位吴小姐呢,这一点在他的心中却是只字未提的。另外,革命难道就是这样的牺牲吗,彻底放弃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和希望?再者,他也不知道他的姐夫是不是真的有必要这么做,虽然他也姓孙,但他不是孙中山,他的婚姻难道真的对革命会有这么大的影响,非得进行不可吗?这些都是芝茂怀疑但不敢肯定的,毕竟,他的姐夫在心中说的是那么言辞恳切,情真意挚。他又拿起姐姐刚才口述的那封信来,那一声孙先生真叫的他不寒而栗,姐姐是一时太过生气,可她刚刚明明有那么亲切的哄骗荃儿,或者,还是她真的心中绝望了呢,但芝茂觉得这又太不像姐姐的作风。想了一会儿,芝茂决定还是与姐姐谈谈,爹娘就快回来了,看姐姐的意思,似乎是要把这件事儿与父母保密的,那么,大姐心里就必然有她自己的打算,这个打算回是什么呢?作为唯一的知情者,芝茂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姐姐谈一谈。
芝茂轻声走到芝芳门口,道,“大姐。”
屋里没有回音。
瞬间,芝茂脑中突然闪现过那些弃妇悬梁自尽的画面来,不禁一阵害怕,冲进去就道,“大——”
然而,这个字还没说完,他就闭口了,屋内,散发着姐姐淡淡的体香味,显得宁静而安详,床上,大姐睡的安稳,胸脯有规律的一起一伏。
芝芳是真的睡着了。
爹娘是吃过午饭回来的,那时芝芳才醒,娘俩就兴冲冲的聊着婚礼上的摆设,来宾,宴席,一切显得高高兴兴的。芝茂却觉得更难受了,他真想冲上去,告诉母亲,这时候不能和大姐谈这个,谈什么都行,但就是不能谈这个。可是,为什么?
顺德今天喝的有点儿多,兴致勃勃的,历数着他的儿女们是多么让他骄傲,女儿们的贤惠,儿子们的聪慧,他偏偏把芝芳放在最后面说,还偏偏提了她的丈夫是多么优秀,还偏偏说的这么大声,让大姐听得清清楚楚。芝茂也想冲上去止住父亲,让他不要提起这些,可是,为什么?
芝茂真不明白,怎么今天他的爹娘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尽管不知者无罪,但他的大姐要受到多大的折磨。这是巧合吗?还是运气跟人开的无耻的玩笑。在一个人不顺利的时候,所有的霉运都格外钟爱这个人,毫不吝惜的给予他们的各种“赏赐”。而这个人,有往往是平日里,最为善良与正直的好人,难道真是“为善者受穷更命短”?芝茂允许这个人是别人,但就是不能是他的大姐。
芝茂默默的注视着芝芳,准备在芝芳经受不住的时候,随时的冲上去向父母说明一切,而不让他们再与芝芳纠缠。但是,这个机会他没有等来,今天没有,以后也没有,他惊奇于他的大姐怎么做到这样宠辱不惊的,以前他在书上读到这些的时候,以为这些只有那些了不起的历史人物才能做到这一点,然而,今天,这个人却在他身边了,而且还是他目不识丁的大姐蒋芝芳。
新年也顺顺利利的来了,芝茂努力的保守着这个秘密,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迎来了新年。在元月的末尾,芝芳生下了一个女儿。
顺德和玉珍对于仲启不曾回来的埋怨被这个小生命的降临暂时取代了,乡里乡亲的都来蒋家看芝芳,人们夸将小婴儿长得白胖,像个城里人。芝芳的两个妹妹也回来了,芝萍带着家养的老母鸡和一筐鸡蛋,芝莲拿了一些好的布料——东西不多,但这回总算是张家出了钱。芝茂也很高兴,一个多月,一切都好好的,他渐渐有点相信了姐姐也许是真的没事。一个月前,那封让他不安的信他还是帮姐姐寄了出去,并且不久就受到了回信,内容是更多的道歉,以及要芝芳注意身体的嘱托,这次姐姐没有让他念,而是给他看了,问他有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芝茂支吾了半天,姐姐就把信放在火盆里烧了,只把信中的照片留了下来。那张照片姐姐是拿来作什么的,芝茂没有问,要拿去做法吗?姐姐不信这一套,他也不信姐姐会这么干。无论如何,现在外甥女出生了,姐姐情绪也一直很好,芝茂总算略微安心了。同时,他也打定主意,不管今后如何,现在他长大了,有的是力气,肚子也有墨水,哪怕将来姐姐在家住一辈子,他也要好好照顾姐姐。
出了月子,孩子长了三斤多,胖乎乎的,可爱极了。外甥女名字叫月银,是姐姐给取的。起初,芝茂觉得有点俗气,他原想叫什么诗啊,娴啊的,多文雅,但转念一想,有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只要孩子好好的,叫什么也不重要。对父母,芝芳解释,这个名字是先这么叫的,等着将来仲启来了,再决定个大名。
但仲启什么时候来呢?一个月?两个月?信依然是按时的到,芝芳也写回信,但不再让他寄出去了,哪怕是仲启写信来问孩子的事,她也不让弟弟寄出去一点消息。与此同时,顺德越来越不满,玉珍也越来越不安,的确,哪怕不见妻子,孩子出生了,无论如何也该见一面的,只有信算是怎么回事?如今形势渐渐明朗,年初,孙中山已经宣布中华民国成立,后来,连皇帝也宣布退位了,他孙仲启为什么就是抽不出几天回一趟家?
“芳儿,仲启上封信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也没提什么时候接你去上海?”顺德又在抽烟,今天孩子抱到她二姨家了,他终于能得个空在家里抽一口烟。几天前他才去了镇上,现在宣传的东西可真多,有的他是听也没听过的。还有一条,说的是现在讲究自由恋爱,不再父母包办婚姻。他寻思着女儿和仲启这一桩,应该算不得包办,但仲启会不会“自由”的又恋爱呢?
“上封信是没有,可是这封信说了。”芝芳说着笑笑,变戏法似的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封信来,有对芝茂道,“大弟,给爹念念。”
“哎。”芝茂答应着,却是一头雾水。不错,一直以来,都是有信来的,但是都是他去给姐姐取信的,他并不知道最近孙仲启写过这样一封信的。但在父亲面前,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念下去。
信的字迹和姐夫的笔记完全不同,这其实是上一次大姐去镇上时,拖人写的,连他也瞒下了。
“……所以,爹,娘,我想现在可以接芝芳来上海住了。但恕我工作繁忙,不能亲自去乡下接他们母女过来,麻烦大舅将芝芳送上火车,我会在上海的火车站按时接她们母女下车……”信念完了,芝茂呆若木鸡。
“这算怎么回事儿,你带着个孩子,还让你一个人走?”顺德依然不满,但仲启这回总算有所行动了。
“现在还不行,我想等几个月,孩子断了奶再说。”
“你不着急啊?”
“那我到了外头,还要喂奶多不方便。就几个月的事儿,您这下该放心了吧?”
“反正他这事儿办的不好。”顺德嘴硬,不过也只有同意女儿的主张,“他不行,不然让芝茂送你去上海?”
“爹,又不远,上了火车就完了。那头他接我呢。”
“姐,我送你去吧。”
“送什么,你不读书了?好不容易的机会。”是的,几个月前,芝茂去了镇上新式的中学,地方还是老地方,但装潢换了,内容也有了改变。他原来学的东西,人家不认,现在换了时代,一切都带是新的,书也得重新念。所以,即使他的年龄大了,但也要和一些小孩子一起重新坐在课堂上,这样才能拿到一张高中的毕业文书。“你先帮我给你姐夫写个回信,告诉他我晚几个月在过去。”
傍晚,芝茂终于找了个机会跟大姐问个明白。可是大姐什么也不肯告诉他,只是要他帮忙。
“这怎么行,你们到了上海怎么生活?”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再着说了,我留在这,就好了吗?”
“留在这,起码吃的穿的不用愁。”
“芝茂,你一心一意的想念书,我问你,即使你不念书,不是也可以衣食无忧吗?”
“这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因为我是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为月银想一想吧。”
“我就是为月银想才要这样,我就是不希望我孩子和我一样。”
“那也不能就这么贸贸然去了上海,到了那边,万一没法生活怎么办?”
“到哪都有万一。而且,我也不是贸贸然去的。”
“你打算怎么办?”
芝芳又闭了口了,的确,她这些天,除了操心孩子的事情,都在做着这样那样的打算。而且前前后后,她都想的清楚了。
“还有那封信,是哪来的?”
“芝茂,帮个忙给孙仲启写个回信,请他不要再写信来了,怎么说随你。”
“大姐,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清楚,我不帮你了。”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芝芳笑笑道,“说了你也帮不上忙的,我都想好了,不会有危险。你只要在家里好好的照顾爹娘,还有小弟就是了。姐姐以后也许有些日子不能回来了,你好好读书吧。若是有机会,以后就把书继续念下去。”芝芳说着,眼中也有了泪花,不过这不是伤心的泪,而是不舍,是留恋,的的确确,几年前芝芳就想着离开家了,这两年历尽波折,她最终还是一个人走了出去,此时此刻,这个曾经被她排斥和讨厌的地方,愈来愈显现出它可爱的一面来,芝芳轻轻抚着秋风中摇曳的门框,不能不潸然泪下。
芝茂听了姐姐的话,也流了眼泪,他只比姐姐小七岁,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却十分清晰的印出了一个词来:母亲。
第二年春天,蒋芝芳终于踏上了北上上海的火车,她把这件事瞒到了最后。临行时,母亲抱着她哇哇大哭,父亲也禁不住老泪纵横。芝茂陪着她到了镇上,一直把她送上火车,芝茂再三问了姐姐打打算,但芝芳终究没有说明。其实,芝芳并不是不信任弟弟,只是,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力量强令她毕紧了嘴巴。
这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以前最远的也只到过镇上——那和去上海——当时中国第一大的城市,当然还是没法比的。车上的人很多,不少她这样的乡下人,也有些穿着略好的城里人,但一眼看上去,也是城市里最底层的居民。车里的味道不好,汗味,骚味,油腻腻的糖果子味都混在一起,加上人们三五成群的都大声说话,因为环境吵,因而每个人又把音量放到最大,整个车厢就显得更加喧闹了。芝芳上了车,先是安顿好她唯一的一只小藤箱,又调整好姿势,在她狭窄的座位上坐好,哄着大哭不止的女儿。
不久火车就开了,即使很吵,也能听到轮子转动起来轰隆轰隆的声音,她又朝着站台上看了最后一眼,大弟没走,仍旧在站台上努力的挥动着手臂,尽管他早就看不见姐姐了。怀里的孩子刚刚安稳,芝芳不敢轻举妄动,因而就注目着弟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火车的呼啸声中。
窗外的风景也在慢慢的改变,芝芳第一次看到山林,村落一点点从她的眼前滑动,出现了又很快消失,她熟悉的地方只有很小的一段,不久就消失,眼前很快出现的是陌生的风景,芝芳兴致勃勃的看了一会儿,可是,很快又发现,这些风景似乎也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的确,树到了哪里不是树,山到了哪里不是山呢?芝芳不久就觉得厌倦了,把眼神从远处收回到了车厢里面。现在,车厢里好像也没有刚刚纳闷喧闹了,不知道是芝芳已经熟悉了的缘故,还是这周围的人也对这样扯着嗓子的交谈感到了厌倦,反正环境是好了一些了。期间,坐在芝芳旁边的一个看起来也是乡下人的男人试图跟她搭话,但芝芳只扫了一眼孩子,就摇摇头拒绝了。那男人看来有点不高兴,用芝芳听不懂的话骂了一句什么,就跟过道对面的一对姐妹聊起来,芝芳也不在乎。如今,她和女儿能安安全全的到上海才是最重要的。
两年前,芝芳和仲启还只是陌生人,可是两年以后的今天,他们已经经历了相恋,结婚,分手,生子这一系列旁人也许要一辈子或者起码几十年才能体验的经过。芝芳自己呢?那时候,她还是个淳朴的乡下姑娘,也许算不上天真无邪,但起码心底是纯纯净净;而现在,她已经是一个一岁多孩子的母亲了,世态炎凉中,渐渐变得坚硬起来。此刻,上海在一步一步的向她走近,只是,她却未曾料想到会以今天这样的方式走近她梦寐以求的上海。
过去,她经历过很美好的充满希望的岁月,也许是每一个出于热恋中的女孩子都有的那种体会。可惜,这样的日子对于芝芳来说却显得太短暂而且也太不真实了,若即若离中,她没有料到那封分手含义的信回来的这样快,对,芝芳猜到过了,只是没有猜到她会来的这样快。
一切也许从那一场病说起,倘若她不是陷入昏迷,那么,她是绝对不会允许父亲代替她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生死弥留之际,芝芳能感觉的到,出现在她意识中更多的是家乡而不是上海,是她的亲人而不是孙仲启。恍惚中,她仿佛从家乡的田埂小路,一下子就跨进了上海的十里洋场——当然样子是想象中,徘徊在她周围的,是她的父母,弟妹,而孙仲启,如同一个影子,她看到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而不是像她的亲人那样具体可感,而哪怕仅仅是个影子,芝芳也发现,一旦她不入了上海,这个影子就立刻消散了,她的亲人哪怕还会在这里的外围挥一挥手,但仲启的影子是连个招呼都不打的,就消失在一片歌舞升平中了。昏迷中的芝芳,长长久久的做着这样的梦,一切好像是真实的,只是她梦中的景物和人物不知为什么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雾,想过去也想未来。芝芳知道她不喜欢这样的梦境,但她逃不出来,来回的奔跑之后,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绝望的发现自己仍然在原点。
她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结果的,也许从她结婚之前就知道了。所以,当这封信真的摆在她面前的时候,芝芳没有太大的震惊,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歇斯底里,现在回想起来,芝芳自己也惊异于她那时候是这样克制的处理了这样一件本可以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件,因为她心里毕竟也很难受。
什么为了革命的牺牲,芝芳清清楚楚的感觉的到是仲启的掩饰和张皇,自然的,为了一个银行家的小姐,放弃她这么个乡下女人是再值得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仲启怎么能够这么决绝的就放弃了女儿,这一件事情,使芝芳心里觉得凉冰冰的。所以,芝芳决定去找孙仲启,她不是带着任何复合的希望去的,也没有准备撒泼放赖的大闹一场,可是,单单凭借那样一封信,就想了结这里的一切,也是蒋芝芳不能接受的。她之所以努力把事情瞒下来,不是怕父母怪罪仲启,相反的,她觉得即使受到父母的指责孙仲启也全是自作自受,可是,这件事给父母知道有什么用处,除了引起他们的担心和生气?芝芳早就过了在父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也知道什么可以跟家里讲,而什么不能。
现在,这件事纯粹是她自己的事情,没有理由再麻烦娘家人了。这次来上海,芝芳就是准备做一次彻彻底底的了结。
火车仍然在轰隆隆的响着,大约还有半天才可以到上海,怀中的女儿睡了一会儿,这时候已经醒了,不哭不闹,一双眼睛盯着窗外,微微笑着。芝芳循着女儿的眼光望过去,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外面是大片大片的山林,染着初春嫩绿的颜色。
车厢里飘来一阵阵的香味的,已经中午了,芝芳从随身带来的小包里取出一瓶羊奶,先喂给女儿吃了,自己再狼吞虎咽的吃了两个烧饼——芝芳这时才感觉自己是这样的饿。旁边的那个男人已经不知道哪去了,现在坐在她旁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靠在椅背上打着盹,没有吃东西,芝芳看到他,就想到了弟弟,他们一样的瘦弱。她猜想这个年轻人大概是因为没有吃的东西,才选择睡觉的吧。
草草吃了午饭,芝芳小心的收起剩下的烧饼,女儿喝了奶,又渐渐睡去了。她这才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拿出照片来,又一次地打量起照片中的姑娘来。在芝芳的周围,还没有这样的人:相片中的姑娘称笑得很灿烂,高高扬起的下巴,这么神采奕奕。而她的衣服也是芝芳没有见过的,但芝芳猜想这大概就是洋装。吴小姐,这样的女人的的确确是不枉别人称她一声小姐的。
端详了一通,芝芳又把照片收起来,和她的几块钱路费放在一起,小心的揣回怀里。上海越来越近了,芝芳有点兴奋,也有点害怕,她又整理了一遍,自己到了上海后该做哪些事情,这才略略放了心。春天和煦的阳光打在身上,暖烘烘的,芝芳沐浴在这样的温暖里,觉得身上舒服极了,她再一次把眼光移向了春光明媚的窗外。
与此同时,在上海外滩的四方银行总部,孙仲启正埋头于各种各样的数据报表里。婚后,在岳父的帮助下,孙仲启终于来到了四方,进入了这幢金碧辉煌的建筑。工作并不轻松,但来自于外人的歆羡的眼光却很好的弥补了这一切,不过仲启依然常常想起芝芳。自从那份分手信发出后,他一直提心吊胆,自己特地在结婚之后才通知他们,就是担心会因此搅黄了婚礼,不过,现在他们知道了,如果仍然不肯就此罢手,那会不会惹出其他乱子呢?好在芝芳及时给他写了回信,他能读出芝芳的生气和伤心,同时却费解芝芳叫他继续写信以及讨要照片的缘由。不过,他依然照着芝芳的话做了,好像这样做就能给他自己一些安慰。而上一封信中,芝芳却突然让他停止寄信,他更加不明其意,他猜到也许这件事芝芳在瞒着顺德和玉珍,而现在他们发现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芝芳会只身一人跑来上海。的确,芝芳在信中提过,但在仲启看来,这只是她赌气的话而已,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如何来上海呢?更何况,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多,这么久的平安无事,让仲启更加放心。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忽然响了,仲启毕恭毕敬的抓起来,连人也变得肃穆。电话是由岳父打来的,在银行里,仲启得和大家一样叫他吴经理。说了没有几句,仲启就急匆匆的出去了,到了岳父——应该是吴经理那里,又抱回一堆报表,并听了一堆训斥。回到办公室,仲启才终于舒了一口气,虽然岳父跟他说的清楚,在行里他们只是上属下属,但仲启分明觉得岳父对他比其他职员更为严格。
是的,在结婚之前,仲启已经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岳父并不喜欢他,不管是作为员工还是作为女婿。但是,又是他首肯他们结婚的,条件是入赘吴家,回报是给他四方银行的工作,他在给仲启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全然不像一个岳父,而更像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更使仲启难受的是,当时惠琳也在身边,但她听她父亲的话时,仿佛丝毫也不觉得难受,一切似乎都顺利成章。仲启至今记得,他当时面对着高高兴兴的惠琳,面色严肃的吴绍远,和面无表情的王氏,是如何含着屈辱答应下来的,这成了他一段永远不能消除的痛苦的记忆。
后来,他们在教堂举行了婚礼,隆重而气派,就像仲启曾经跟芝芳描述的一样,只是他不记得了,不然,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还会不会这样舒心的享受香槟和蛋糕。
现在,他结婚也有一年多了,他的信任妻子刚刚生下一个女儿,岳父做主,为女儿取名吴思柔。生下孩子后的妻子胖了很多,脾气更加任性,不过女儿的到来终究还是缓和了些两个人一年来摩擦不断的生活,仲启想着,也许惠琳并不是个十分称职的妻子,但她也许会是个好母亲的。
同时,看着这个小女孩儿,仲启也想起了乡下的另一个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不是平安出生了呢?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儿呢?他问了很多次,可是芝芳什么也不肯告诉他。不过,他还是相信芝芳会很好的养育这个孩子的,不会因为他的原因迁怒与这个小婴儿。
不过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恐怕芝芳不会允许他再见一见这个孩子了吧?与其如此,不如早点进入完成这些恼人的工作。
晚上五点,下班铃准时响了,仲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会儿,他就要和岳父一同下班回家。想到这里,仲启不觉再次皱了皱眉头。
火车在路上坏了一回,耽误了两个多小时,到上海火车站时,天已经黑了。
火车进站再一次点燃了人们的热情,许多人也是第一次到上海,他们兴奋的谈论着,交流着,憧憬着。坐了整整一天,芝芳也有点不耐烦了,原来单单是坐着什么也不干,竟然比在地里干一天的农活还要累,她觉得腰酸背痛,轻轻的活动着身体。
当然,车厢里也有些不是第一次来上海,也许还伶仃有几个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这一点倒是不难分辨,因为他们脸上带着那样不可一世的表情,仿佛在嘲笑着这些对上海这样兴奋的外乡人。
在乡下,一旦入了夜,天地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因而她刚刚还有点担心,这样下了车恐怕不容易了。但进了站台,虽然不能说是明亮,但路总是看得清楚的,芝芳想着,这个分不清黑夜和白天的地方就是上海。
是的,这就是上海。车一停,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下车,仿佛晚了一步就会被这个城市抛弃似的。芝芳当然也想早点下车,坐了一天的火车,她难受的不行,正需要到外面去舒展舒展筋骨,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不过,这时候人太多也太乱,她怕会挤到女儿,因而,一直等到最后才抱着女儿下了火车。
上海,这就是上海。一下车,一阵夹带着海腥味的风就应面拂来,这是江水的味道呢?还是海水的味道呢?芝芳不知道,因为在她的家乡,只有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她把包裹女儿的棉被掖紧了,又把自己的棉袄也裹了裹——倒不是因为真的冷,或许这样能更使她安心一些。
出站,她一路跟着人流,这倒没有什么难的,很容易就找到了。但到了外面的街上,人流一下子散开了,有人被亲友接走了,有人有了固定的目的地,雇了黄包车也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就是她这样的,没有依靠的独自来上海的外乡人。在车站门口,当她站着望着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时,遇到了几个黄包车夫上前拉客,不过,她都摆摆手谢绝了,钱不多,要吃要住,她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仲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事做。那些黄包车夫被她拒绝了之后,面无表情,很快又转向其他看起来更体面更富裕的旅人那里,看来他们也习惯了这样的营生。
烧饼在车上吃完了,芝芳决定在这里先买点什么垫垫肚子,也顺便问问哪里可以找到便宜的旅馆,毕竟,你花了钱,再请人家指路也更容易更可靠。
芝芳路相中了路边找到一家小笼包子店,主要是看不少人都去了那里买包子吃,想来别人都去的地方,大约可靠一些。轮到芝芳是,她要了半屉的包子。
“太太,来一屉吧,我们的包子好吃不贵。”
“不用了,这些够了。”听着店家这样热情的叫她太太,芝芳愣了一愣,不过随即就拒绝了。包子的确不贵,不过芝芳的钱更少。
“店家,劳驾问您,附近哪有合适一点住的地方?”芝芳边掏钱边问道。
“住的?那可多了,您要什么样的?”
“近便一些的,不要贵的,干净安全就行。”芝芳说着递上两角五分的票子。
“那您去前面右转,有个金星旅舍。不过这个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房了。”店家接过钱又道,“不过也不要紧,那边住的地方多,往巷子里面走走,有的是。”
芝芳按照店家说的往前面去了,旅舍并不难找,但就如店家说的,去的时候已经没有空房了。芝芳又跟老板打听了一通,问了几个旅舍的名字,最终找到了一家名叫平安的小店。待芝芳安顿好,手中的包子都已经凉了。她几口就吃了包子,也没顾及滋味,又把羊奶兑了些热水喂给女儿喝了。之后,她才慢慢打量起住处来。房间有点小,但大体还干净,她们母女住倒也绰绰有余了。可惜的是没有窗子,憋闷闷的让芝芳想起了车厢。
坐了一会儿,芝芳渐渐适应起来——这房子和乡下的老房子不那么一样,刚开始芝芳还觉得有点别扭,不过现在好多了。她打开箱子,找出另一件好一点的外衣,预备明天出门穿的,又在走廊里的水房简单洗了洗脸,就躺下了。颠簸了一天,她也累了,躺在软乎乎的床上,芝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可惜这一觉睡的不安稳,半夜女儿拉起肚子来,芝芳尝了尝剩下的一点羊奶,味道有点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坏掉了。第二天她出去买了药,月银又闹了大半天,终于渐渐止住了腹泻。但这一通却把芝芳吓得不轻,她直到晚上女儿睡下了,才在旅馆里胡乱吃了点饭菜。她们不得已,只好又住了一夜,而出门的事,只好等到第三天了。
第三天一早,芝芳收拾了东西,又跟店老板打听好了地方。地方很远,出了门,芝芳决定还是叫辆黄包车。巷口,等着拉客的人很多,见她来了,几个人热情的起身,她找了一个看起来老实的车夫,上了车。
黄包车芝芳也听仲启说起过,那是她还憧憬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做一回。现在她真的坐上了,舒服倒还舒服,可是,眼见着车夫卖力的在前面跑着,芝芳觉得心里不大安稳,在她眼里,这无非是把牲口换成了人,就成了黄包车了吗?
“太太,您是头一回来吧?”
“是。”关于自己的事,芝芳不想说太多。
“您晚上少出门,还是不太安全。有空可以去百乐门附近转转,那边有不少洋行,还有百货商店。”车夫仿佛也听出了芝芳的意思,随即转了话题。
“百乐门是什么?”
“舞厅,刚刚开的。那里边的姑娘都很漂亮的。”车夫不无向往的说道,没有觉得这样说有什么不妥。
“唔。”芝芳冷冷的应着,倒有点后悔开始对车夫这样体恤了。
“太太,前面是法租借,您可以看看。”
来了两天,这时候,芝芳才头一次目睹这个城市的真容。车夫带着她,走过了肮脏的小巷,地沟里散发着臭味,现在来到宽敞的大街,两旁林立着西式的高楼。在街上,她第一次见到了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女人们穿的就是吴小姐照片上的那种衣服,而在刚刚,她也见到更多的那种乡下遍地都是的中国人,骂街,砍价,吐痰,抱着小孩儿哇哇大哭。不知道这些让芝芳作何感想,这就是一个真实的上海,此刻清晰的呈现在她的面前。看起来,芝芳没有失望,也没有蔑视,的确,富人和地痞都离她的生活很远,她来上海不是为了打拼出什么,只是来此觅得一个在家乡不存在的机会的。
“太太,前面巷子里乱一点,要走吗?”出了租借区,车夫问道。
“走得通吗?”
“走是走的通,不过乱的很。”车夫欲言又止,“什么人都有。不然我绕一点远,咱们从右侧绕过去?”
“走的通就走吧。不要紧。”芝芳道。前天被小贩骗了,此时芝芳也挺高了警惕,她有点担心,车夫绕路是为了多要车费。
“那就听您的。”车夫说着往前跑去。
车夫所谓乱的小巷,其实是一条烟花巷,不过妓院和烟馆并在一起了,两旁挂了粉红的灯笼,街上处处是刚刚体验完或者即将体验者“快乐”的烟鬼和色鬼,其中也不乏洋人。有几个甚至还清醒的,说着芝芳听不懂的上海方言,跟芝芳招呼着,芝芳又羞又恼,只觉得脸上发烧,也不理睬。车夫则全当什么也没听见,飞快的拉着车过去了。
“太太,我说的吧。”出了巷子,车夫回头看了芝芳一眼,不无得意的说道。
芝芳惊魂甫定,也不答话。
“前头好了,没有多远了。”
后面果然不远了,没多久,芝芳就到了仲启提到的那家吉美洋行,给了车钱,车夫道个谢,转身就走了。芝芳则忐忑的进入了洋行。
“太太,”刚一进门,就有个穿长衫的男人拦住了她,镜片后面,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打量着芝芳道,“您找谁?”
“请问孙仲启先生是在这里上班吧?”芝芳给男人看的不舒服。
“你是他什么人?”男人的眼光又移动到月银身上。
“我是他堂姐。”芝芳撒了个谎,看了男人不信任的眼神又道,“我刚刚从江苏来的。”
“孙先生原来在这,不过,一年多以前就走了。”
“走了,他去哪了?”
“您不是他堂姐吗?他没有告诉你?”男人的口气带着嘲弄。
“我们也不常通信,他过去说在这里,也没想到就换了地方。”
“你来找孙先生,他难道不知道吗?”
“有急事,总的匆忙,临走时才发的信,您看两天能收到吗?”
“孙仲启原来在这里的,现在在哪儿我就不清楚了。你要是没事,请便,我们还要做生意。”说罢,男人冷冷掉头走了。
芝芳听了男人的话,心中生气,别的话也不多问了,何况,问了也是白问。接着,芝芳又去了仲启的原先的学校,离这里不远,这回门房倒是很客气的,不过她依然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接下来,芝芳想着,也只能直接找吴家了。照着仲启信中所说,这个吴家在上海大约也是很有地位的,也许不会太难找。
跑了两个地方,已经过了正午,芝芳找了个小摊子坐下来,要了一碗打卤面。一方面,她还琢磨着,接下来,吴家该怎么找。
“姑娘,慢用。”摊主是个上了岁数的女人,有点发胖,笑容可掬。“哟,这是你的丫头啊,长的真好。”说着,女人逗起小孩子来。
“宋妈,加醋。”
“哎,来了。”女人乐呵呵的走开了,又对着孩子笑一笑。
“这个给孩子吃。”不多时,女人却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碗煮的浓浓的面糊。
“不用了,我这些吃不了的。待会给孩子一点就行了。”
“你吃你的,这会儿也没什么人了,剩的汤底,我不要钱。”
“那,谢谢您了。”芝芳抬头看了一眼,果真,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
“嗨,别客气。什么您不您,他们啊,都喊我宋妈。你快吃,孩子我给你喂,行不?”
芝芳还有点迟疑,不过宋妈笑的可亲,芝芳也就把女儿给她抱了。
“我啊,原来生过四个孩子呢,可惜,一个都没长大。所以,我看了这么大的孩子,真喜欢。”突然,女人住了口道,“对不起,小姑娘,奶奶祝你长命百岁。你别介意。”
“没事儿,我不讲究。”其实芝芳刚刚听女人这么说,真有点不乐意,但此刻她也不好说什么了。
“你孩子多大了?我看有一岁多了吧?”
“马上就十五个月了。”
“哟,那她长的可不小,挺壮实的。”
“生的时候就挺胖的。有七斤多。”
“是嘛,小丫头,小胖胖。”女人说着又逗弄起孩子来。芝芳吃的也差不多了。
“两毛钱。”女人看了一眼道。
“哎,”芝芳掏出钱来数了数,抽出一张一元的给女人,来了两天,钱已经花了不少。“宋妈,再跟您打听个人,有户姓吴的人家,是个大户,您认识吗?”
“姓吴啊,”宋妈找了钱,道,“是做什么的,或者家里当家的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
“这可不好找了,上海大的很,姓吴的人也多的很。”
“嗯,”芝芳想了想道,“说是很有头脸的人家。”
“那是做什么的呢,买办,开洋行的,还是做生意的?”
“这我也不知道。”
“这可不好办。”宋妈皱了皱眉头,仿佛也很着急似的道,“还有没有别的?”
“这是吴家的小姐,”芝芳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他家的女婿叫孙仲启。”
“是个体面人家的姑娘。”宋妈打量这照片道,“她有没有在念书,知道学校吗?”
芝芳也摇头。
“这些不够啊,”宋妈若有所思的道,“你急着找他们是不是?”
“也不是的,”芝芳道,“一来是找他们,二来,我也想找个事情做,在上海安顿下来。”这样看来,找到吴家没有她想的这样容易,那么直接摆在芝芳面前的问题,就是在上海生活下来,离家时带的一点钱,至多一个星期就会花完,到时候,生存就成了摆在她们面前的第一道难题,况且,不管找不找得仲启,芝芳也必须找到事情做。眼前,这个宋妈看来真的是个热心的人,芝芳与她说了许多,倒也指望这个女人可以帮上一点什么。
“你都会做些什么?”
“家务活都会干的,针线也行。”
“倘若这样,也许可以找个女佣的活计,不过,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可以带着去吗?”
“那肯定不行,”宋妈摇摇头道,“孩子这么小,又哭又闹的,一般的主人家,不会乐意的。”
“或者你也可以找个人帮着看孩子,这样的地方倒是有的,不过,能够不去还是不要去的好。一来价钱不低,二来,那里的孩子多,看管的人不见得顾得过来,而且,也有些人,当着你的面好好做,背地里却不知道怎么对孩子了。倘若孩子闹的厉害,说不定他们就会给孩子喂酒,这样的事我都是见过的。”
听了宋妈的话,芝芳倒是犯了难。照这个样子,芝芳是无论如何不舍得把女儿送去给人看管了,可是,带着女儿,她又怎么干活呢?虽然她有点疑心是宋妈言过其实了,但此时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不过你也别急,说不定也有些好心的人家是不介意的。这个慢慢来,你不妨先在家里头接些零散的针线活,好歹有口饭吃。”
“对了,你现在住在哪里?”
“前两天一直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店住着,今天才退房,还没有找到住处。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安全便宜的地方?”芝芳不失时机的说道。
“那可不行,火车站那一带乱的很。”宋妈道,“要说住,其实这一带倒是可以,你是想住旅店呢,还是所幸租个房子?”
“能租自然是租的好,”芝芳寻思到,如果一时半刻找不到孙仲启,那住旅社就花费太多了,“不过,我现在的钱,押金恐怕也拿不出来。”
“亏的你啊,”听了芝芳的话,宋妈到有些吃惊,笑笑道,“就这样,你一个女人也敢来上海啊。”
芝芳低头不语,她还没有想过这个敢不敢的问题,她以为,这就是摆在她眼前的唯一一条路。
“姑娘,你今年有多大了?”
“二十五。”
“你在上海还有什么亲戚朋友没有,你的丈夫呢?”
“都没有。”
“姑娘,那跟我住你愿不愿意?我在前面不远租人家的一层房子,可我一个老太婆,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再说,我年纪大了,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连个人都没有,你要是不嫌弃,你来我那住,租金咱们一人一半。你看看?”
当天晚上,芝芳就跟着宋妈回了她家,一推门,就闻到一股重重的霉味,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但面摊上的几套桌椅放进来,地方还是显得很狭小,过道夹在两张床中间,另一层靠着墙壁的位置放着一张桌子,三把椅子。芝芳打量着这个地方,难怪这样便宜了。不过,对于芝芳来讲,哪怕这样的住处,也是雪中送炭,弥足珍贵了。
简单收拾了东西,晚饭是和宋妈一起吃的,没什么好东西,不过,离开家这几天,这时候她难得的重温到了那份温暖。
“你去照看孩子,我一个人来。”
“睡了。”说着,芝芳也挽起袖子,帮着宋妈拾掇起来。
“宋妈,您是上海人吗?”
“我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我来这三十多年啦,想不到吧。那时候,也是在家乡过不下去了,我和我丈夫就一起来了。刚开始,我给人家当佣人,我丈夫当劳力,扛大米,拉水泥,什么都干,最初几年都是这么过的。后来,攒了一点钱,我们就买了辆黄包车,苦是苦点,可是这也算自己的生意的是不是?”宋妈说着,眼睛抬起来,仿佛穿过眼前的墙壁,又看见了曾经那些辛苦但不无幸福的岁月。“再后来,他遇上一群流氓。”
“官府不管么?”
“官府,还不如他们。哼,可惜,我丈夫太耿直,不肯交钱,是啊,那时候我们的小儿子病着,我们也确实没钱,可是,就因为这个得罪了他们,我丈夫给打了两回,落下了腿病,车也拉不成了。这样一来,没有钱治病,儿子死了,没过多久,我丈夫也死了。那时候,我才四十出头,一下子,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当时想,既然如此,不如我也死了算了,就去跟那群流氓闹,往死里的闹,你想象不到的,我把他们骂得多难听。”宋妈说着,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出来,“我以为,这么一闹,我肯定是死定了,想想,我丈夫少个了他们几个钱,就给打成那样,我这么骂他们老大,我还想活着吗?可是,老天爷偏偏没让我死成,离开的那天我居然拾到一笔钱,后来,我就是用这笔钱葬了丈夫,儿子,又开了这个小面摊的。”
芝芳也糊涂了,她没想到,宋妈看似这样平常的一个老太太,年轻时竟有这样的体验,遭遇过这样的厄运。同时,她也不明白,宋妈如今怎么能如此平淡的谈论丈夫儿子的死亡,仿佛这不过是少吃了一顿饭,丢了一块钱这样平常的事情。
“你不恨那些人吗?”
“刚开始恨,可是,后来想想,也就不算什么了,规矩那样定下来了,是我们没遵守的,他们又不知道我儿子病了。”
凭什么要遵守他们的规矩呢?这句话在宋妈口中真理一样的说出来,但芝芳不能理解,她知道朝廷的法律是要遵循的,因为违反了就要杀头,可是一群流氓算什么呢?凭什么要大家按他们的话行事?
“他们定规矩?”
“嗯,叫了保护费,你就能安安稳稳的做生意的,朝廷不来找你麻烦,那些地痞流氓也不来找你。”
“真么说偷啊强啊的,反倒是都是合理的了?”
“哎,姑娘,你刚刚来上海,有些事不明白,人真的为了生存,有时候做事情不能按着这个“理”字判断的。这些个什么礼啊,德啊,那都是那些衣食无忧的老夫子想出来的,他们倒是,饿不着,冻不着,怎么说不行呢?可是,真要让他们向我们这样,挨挨饿,受受冻看看,也不见得他们就能循着那套礼法。你看看那些小孩子,那么小,没爹没娘的,他们不去偷,不去骗,就只能饿死。换了他们的孩子呢?他们能让自己的孩子宁可饿死,也不越礼啦?哎,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头来,还是我们这些人遭罪。不过,我倒是相信你不会走到这一步上。呵,对了,你姓什么叫什么啊?我不问,你也不告诉我。”
“我姓蒋,叫芝芳。我是江西人。”芝芳笑笑。
“那么我们是邻居,我老家在湖北的。”宋妈道,“你家里还有人吗?”
“爹娘都在,还有弟弟妹妹。”
“那真好,难得一家人还这样团团圆圆的,你记得有空一定多回回家,钱那是永远也赚不够的,可是家人不知道还能见到几次。看看我,又说丧气话了,你别介意,我都很多年没回过家了,现在想找个亲人都不能够了哟。”
这在芝芳听来,这都是人上了岁数的无奈,只是奇怪的是,虽然都是些酸楚的意思,在宋妈讲起来,却是高高兴兴的语气。芝芳真不知道她怎么能做得到,但心里却更觉得亲近这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了。
“芝芳,我能这么叫你吧?呵,明天啊,你把你那张照片给我,我拿到摊子上帮你问,不少车夫在我那吃饭呢,保不准他们有见过的。活呢,我也帮你打听着,你就负责在家把女儿照顾好了,再给我做饭你看行不?”
“这……不好吧,我待会先把租金给您好了。”
“给什么,等你找到活干了再给我不迟,我一个老太婆,也没有花钱的地方。”
“那也不成,哪有您干活,我在家的道理?不然这样,明天我和您一块儿去摊子上,您不嫌我手笨,好歹也能给您搭把手,就当谢谢您帮我们这么大的忙了。”
“那就这样。”宋妈看芝芳说的真诚,也就没有再推辞。
接下来几天,芝芳就在宋妈那忙开了,她可真没有料到,摊子的生意这么好,两个人依然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宋妈一个人时的情景就可想而知了。对外,宋妈只对人家说这是她家乡来的外甥女。与此同时,宋妈拿了吴小姐的照片在摊子上问一些熟悉的车夫,他们有自己的一个圈子,消息也灵通些。很快,就有了回音。
“这就打听出来了?”
“嗯,怎么,还不相信啊?你不要小瞧这些人,哪怕是上海市长,有的时候也要坐他们的车咧。”
“是四方银行的吴经理?”
“一点不错。”
“这可是要好好谢谢他们。”这么说,仲启现在是在四方上班了,怪不得原先的地方找不到他了,而且照着时间推算,仲启去四方就是在结婚的前后。
“谢什么,下一回来了,免他们一回饭钱就得了。”宋妈的口气,仿佛这些车夫都是她的家人,她完全有权利代替他们做主似的。“找是找到了,你什么时候过去?我让他们送你得了。”
“那倒不急。我想先去看看房子。”
“看房子?看什么房子?”
芝芳没有跟宋妈解释,但老太太看着她的神情,也知道必然有什么不方便的话不好和她讲的,也就没有细问下去,只是再次帮忙,托人给打听了房子的事情,最后,芝芳看中了一户离现在住处不远的小院,地方不大,但院子里有树,有花,还有两条葡萄藤结满了的小廊子,芝芳是先看中这个院子的,之后才参看了房子,最后定下了这里。
“宋妈,这里怎么样?”
“地方不错,按照这个样子,价钱也合适。你要在上海定居下来,可不是该有个房子吗?不过,你不要怪我多事,这笔钱也不算个小数目了。你是指着吴家?”
“吴家原来欠我的钱呢,我算着他们把这笔钱还上,正好买了这个地方。”芝芳笑笑道,“您要是不嫌弃,倒是后咱们一起过来住,好不好?”
“那可不能,咱们非亲非故的,我老啦,跟着你不是连累你吗?”宋妈给芝芳说的很是感动, “不过,芝芳姑娘,不是我泼冷水,你去吴家要钱……小二跟我说,那吴家的老爷是出了名的冷面寒心,他太太也不好对付,你就这么直接去他了,他认不认呢?”说起来,宋妈倒是不大相信吴家会真的平白无故欠这个乡下女人这样一笔钱,看芝芳的样子,这其中必定还会有别的缘故的,但宋妈并不点破,只是不能不替她捏一把汗。
“我有凭有据的,他为什么不认呢?”
“凭据这东西,真的假的,大半是人说的,若他们当真抵死不认,你一个人恐怕拗不过他们。”
“那也不见得,”芝芳眼中忽然闪过那么一丝寒意,“我可以不要脸,他们可以吗?要是传出去吴家有人之前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又怎么算?”
“这样把握就大了,他们是有脸面的人。再告诉你,要是他们真的不认账,你就说要往报社讲,真的假的只有咱们知道,可是你这么一说,他们多半就害怕了。在上海这地方,事情是禁不住报社说的。”
“那劳您问问阿二哥,什么时候方便带我过去吧?”
“阿芳,孩子怎么了?”
“没什么事,哄哄就好了。”三天后的傍晚,阿二拉着芝芳往吴家走。只是,从上车起,月银就哭个不停,是不是孩子也有了什么预感,心里和她母亲一样忐忑呢?来了上海快一个月了,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但时间的确不短了,芝芳至今还没有给家里写封信,不知道弟弟有没有帮她兜圆了这个谎子。现在,她总算找到了仲启,可是,即便是过了这么久才找到孙仲启,也全赖芝芳遇上了宋妈,不然,她至今不要说找不到仲启,恐怕连吃住也成了问题了。现在,她就要前往吴家,这么赫然出现在吴家,真的是一点余地也不给仲启留了,一下子,他的岳父岳母,他的太太——有没有孩子呢?芝芳不知道,让这些人一下子都知道他孙仲启原来结过婚的,有妻子有女儿,他们会作何感想呢?
“阿二哥,你说的吴家人怎么样呢?”
“怎么样,一毛不拔。真不知道他们这么有钱,给我们连一毛也不肯多。更可恨的,车上嫌我们走快了不稳,一会儿有太慢了耽误时间。吴绍远没有发迹的时候,我给他包过车,真是的,要不是为了挣钱,我才不受他这份闲气。他那个太太,打扮的人五人六的,什么东西,有一次她带的东西多了,我好心好意的帮她拿上车,她怎么说,嫌我脏?乱碰她东西?她带的是金子银子,碰也不能碰的?那就不要做我车,不要拿我找的零钱呀。”说起来,阿二满肚子牢骚,狠狠往地下啐了一口。
听着车夫这样说,芝芳稍稍安心了,起先,她想过,其实这件事情上,吴家人也是受害者,即便他们很有钱,毕竟也是一个女儿的青春给葬送了。但现在,既然吴家是这样的人,那她所做的就不会让她太不安。的确,有的时候,芝芳也在怀疑她现在做的是不是赤裸裸的报复,尽管这件事情上都是仲启的不对,但一开始的时候,她自己是不是有责任,任由仲启成为自己前往上海的踏板?不错,她对仲启有感情,但仲启倘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人,芝芳还不会这么喜欢他,愿意嫁给他呢?芝芳问过自己,只是她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如今,倘若真的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那么,便只有怀中抱着的这个孩子了。无论如何,仲启与孩子总是血脉相连的,因而这是他的责任,至于芝芳自己,她的这辈子上海也许就是一个终点,但对她的女儿,上海才是她的起点。
“阿芳,你跟吴家什么关系啊?你可别是他们亲戚吧。”阿二心里还是很喜欢芝芳为人的,他暗暗祈祷这个人可不要和吴家有什么瓜葛,再说,他刚刚还说了吴家不少坏话。
“你猜猜呢?”
“我哪猜去,要我说就不是。哎,就是亲戚也不要紧,反正你跟他们不一样。”
“你还真以为我是啊?我要是他们亲戚,还至于现在这么没着落的吗?”
“就算是,那也一样,他们啊,只想着自己,要是他们没钱了,准是,怎么说的来着,大难临头各自飞。哎,对了,就是这句。”
“你就不盼着人家好吗?”
“好人我盼着他们好,像你,像宋妈,我都盼着你们好呢。可像他们那样的……”阿二摇了摇头。
“这回还是多亏了宋妈。”
“你也行,能想着带张照片,要不是我恰巧给他们拉过车,就靠你的那点东西,多久也打听不出来。要说宋妈,那可真是个好人,不少人都受过她的恩惠呢,只可惜,这么大年纪了,没儿没女的,以后老了不能动了,日子该怎么过。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你跟她一起住,就代替我们大伙好好照顾她点。”
“你们大伙?”
“咳,大家都是有心没力啊,谁家里不是老婆孩子老爹老娘,几张嘴等着吃饭,能做的,就是常来宋妈这照顾照顾生意,别的,我们也是真顾不上。”
“宋妈帮我了这么大忙,我自然也要好好报答她的。”
“那就行啊,”阿二叹了一口气道,“好在啊,宋妈帮过的这些人都是些有良心的。这也是好心有好报。阿芳,你以后就在上海住下了?你也是家里过不下去了?”
“想着还是住下好,家里要说过也能过的去,不过,我想着还要让女儿念个书,这不是还得在上海?”
“你还要让丫头念书呐?这可不容易,要说起来,其实养一个和养四个差不多少,可是,像我和你嫂子两个人,多少有个分工,你一个,又当爹又当妈,那真是不容易。”
“也不算什么,好歹有个孩子,是个伴。这是不是到了?”
“看见了,就是前面那个,房间怎么没灯啊?”
说话间,车已经停在了院子外头。芝芳静了静心情,下去拉了铃。开门的是个女佣人,看了她一眼,问道,“请问您找谁?”
“孙仲启先生在吗?”
“姑爷出去了。和老爷,太太一起。”
“那你们家还有谁在?”
“二太太在,小姐也在。”
“我找你们小姐行吗?”
“小姐在坐月子,除了本家亲戚,一概不见。您有什么事,我可以帮您传答。”佣人与其冷冷的已经有了逐客的意味——也许芝芳在她眼里还不算客吧。
“那不用了。我再来。”
这一次上门,居然没有找到人,只好打道回府,不过地方总是对了,日后随时可以再来。而且,这次拜访,芝芳也进一步了解了吴家的情况,原来吴小姐也生了孩子。芝芳心里不觉得特别嫉妒或失望,这个孩子于她而言没什么干系,但对于月银,这个孩子却是她血脉相连的弟弟或妹妹,想到月银的弟弟或妹妹就躺在这幢别墅里,芝芳的心却不能不有所触动。
“阿芳,不要紧的,下次再来。还免费的。”阿二见她许久不说话,以为是失望所致。
“不要紧的,”芝芳机械的重复着,“吴小姐生孩子了?”
“哦,这我倒是不知道,恐怕也是最近的事吧?我怎么觉得这姑娘还没多大啊,等我再帮你打听打听吧。”
“这位吴小姐怎么样?”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时候她还小呢。不过,有那样的父母,她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吴小姐念书吗?”
“念,当时上小学,后来听说考上了圣母女校。这没想到现在就生孩子了。”阿二还是在不住的感慨。
“那吴家的姑爷你见过吗?”
“报上见过,人模人样的,听说是入赘的。吴家就这么一个女儿,也难怪。可是这男人也太窝囊了,嫁给人家当上门女婿,要是我,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干。”
这恐怕也代表了大多数的想法,芝芳想,仲启偏偏做了,是真像他自己说的为了革命的牺牲?这无疑是一句空话,然而,如果这仅仅是为了吴家的金钱地位,那么仲启的行为未免显得可鄙。究竟是哪一种呢?芝芳不敢妄言,其实,即便仲启自己来了,他怕也说不清楚。就像芝芳自己,面临着是不是爱情,是不是报复的矛盾一样,仲启也面临着这样的窘境。
另一方面,在吴家,芝芳的来访也引起了一场全家的人不安。
“徐妈,谁来了?”要吴小姐坐月子可真难,为了这个孩子,她不得不休了一年的学,现在又被按在床上动也不动,百无聊赖中,惠琳对一点点声响都敏感的很,她日夜盼着有姐妹或者同学来看她呢。
“是个不认识的女人,让我打发走了。”
“找谁的?”
“找姑爷的。我说姑爷不在,又要找小姐,我没让她进来。”
“找仲启的?长的什么样?”
“我没细看,打扮的破破烂烂的,还抱个孩子,怕是讨钱的。”女佣人态度恭顺。
“她走了?”吴小姐有点不解,找仲启的女人,打扮的破破烂烂的。
“走了。”女佣人更加不解,小姐今天未免好奇的过分。
当天深夜,仲启喝的醉熏熏的回来了,反正现在各种宴会多的很,仲启渐渐有了酒量,总之不会像他头一次喝酒弄得那样狼狈了。
“你回来了?”吴小姐语气生硬的问道。
“嗯,累坏了。你还没睡啊。”仲启说着,衬衫也不脱就躺下来。
“去,先换了衣服。”吴小姐用力推着,仲启不情愿的起身了。
“说了要你少喝的,少出去,怎么偏偏不听?”
“爸爸说要去,我不能不去吧?”仲启一边费力的接着纽扣,一边不耐烦的答着。
“你现在跟爸爸一个鼻孔出气的,我天天闷在家里,你们倒好,出去花天酒地。”
“没有花天酒地,是应酬,我也不想去啊。”这话不假,仲启一开始还觉得新鲜,但时间一久,就厌烦的不行了。“再说,不是还有二姨娘,三姨娘陪你吗?”
“二姨娘说来说去就是那一套,听也听烦了。三姨娘,她还能陪我,爸爸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走。再说,就是她要陪,我也不用她。”吴小姐气鼓鼓的道。
“大姐他们呢,还有你的同学?”
“谁知道,先前说的好好的,现在人影也不见。对了,今天来了个女人,找你的。”
“找我的?吃醋了,我的太太?”仲启依然迷迷糊糊,他刚刚上了床。
“别动,谁跟一个乡下女人吃醋?你太小看我了吧?”惠琳说着把仲启推开,她真不喜欢这股酒味。
“什么乡下女人?”这几个字却让仲启的酒醒了大半。
“我哪知道,我又没见着。徐妈说的,穿的破破烂烂,抱个孩子,指名道姓的找你呐。”
“她叫什么?”这回仲启是真的醒了。
“谁知道啊。你怎么了?你真的认识她?”吴小姐刚刚说的不过是开完笑罢了,她心里真没想过丈夫会和这个女人之间有些什么,可是,眼前丈夫的表现却真让她如坠云雾。
“不认识,我想会不会是我老家的人。不过既然走了,就算了。”仲启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芝芳,这就是芝芳,他早该料到芝芳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就离开,她的信里,哪怕一句指责的话也没有,原来……
“她说还会再来,谁知道呢,也说不定只是个讨钱的。”吴小姐渐渐有了倦意。
“哦,我去洗个澡再睡。”是的,仲启已经如坐针毡了,在妻子面前,他已经要原形毕露了。
“今天你到自觉啊。”吴小姐打趣道,她打了个哈吹,“那我就不等你了。”
回来这一趟,之后有一段时间,但芝芳没有提过再去吴家的事。宋妈悄悄的问了阿二,知道是没有找到人,既然如此,芝芳为什么有不去了呢?她不好问,但芝芳心里明白,她这时心里已经泛起了犹豫,吴小姐也有了孩子了,这个时候把这个事情捅出来,倘若吴小姐因此和仲启分开,那么就又多了一个像月银一样的孩子。现在,她仍旧暂时在宋妈这里帮忙,额外再接了一些针线,姑且赚个零花。
“芝芳,你回来了。活儿都送去了?”
“送去了,月儿没闹您吧?”
“没有,挺乖的,我们祖孙俩个投缘着呢。对了,刚才温老四来过了,要房子钱的,让我给打发走了。”
“定钱不是给了他,他说正款不急啊。”这些日子,芝芳把这件事到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给宋妈一提,果然时间不短了。
“咳,定钱才多一点,怕是最近有人又来看房子了。这个温老四,到底认钱不认人。”温老四是芝芳看中的那套房子的主人,之前也受过宋妈些恩惠。
“这也不怨人家,卖房子本来就是要钱用的,您怎么跟他跟他说的?”
“说你这两天就打算把钱付清了,”宋妈看了芝芳脸色,顿一顿道,“不然他弄不好真的要把房子卖了呢?”
“那我这几天就把钱给他吧。宋妈,这套房子,算上再添几件家具,您看一千二百块够不够?”
“够了够了,计算好了,说不定还有余钱呢。”这笔钱可真不小,宋妈先前替芝芳垫的三十块钱,如今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我下午就去吧。”转来转去的想,最终还是只有这么一个法子,早早晚晚,除非芝芳真的打算自己一个人在上海谋生——但这样一来,买房子就是个永远没有头的事儿了,而她又不愿意靠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赚钱。
与此同时,这些日子,仲启彻底陷入了恐慌之中。他知道一件致命的事情随时都会来,但他却不能预料这件事会以怎样的情况发生,倘若芝芳只是来找他,那么,要他怎么样都可以的,但现在,芝芳直接找到了吴家,那就使这件事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剩了,芝芳怎么能做的这么决绝,这还是当初那个质朴善良的蒋家大姑娘吗?——仲启却忘了想一想,他自己恐怕也不是那个热情,正直的孙仲启了。想到这里,仲启又一阵头疼——他实在不愿再跟老丈人请假了,但眼前他给头痛闹的没有办法,只好再勉为其难一次。
撑过上午,中午的时间一到,仲启就叫车回家了。这个时候能回家倒好,惠琳好不容易熬出了月子,现在有空就出去看电影,打牌,吃饭,仿佛要把这些日子少的都给补回来,白天一般也不在家,要是王氏也不在——这倒是不一定的事情,那么他一个人的家就和天堂一般的自在了。不过仲启不知道,当他的车往吴家走的时候,阿二也拉着芝芳,也正往同一个地方走。
下了车,仲启觉得头痛好了一些,他慢慢走向家里去,祈祷着岳母最好也不要在家,忽然,他听见身后又响起了另一个黄包车的声音,一转头,看见了芝芳。芝芳仿佛也感觉到了这股带着惊恐的眼光,把眼光从女儿身上离开,也就看见了曾经的丈夫。
“阿二哥,车子停在这里吧,我走过去好了。”芝芳对仲启视而不见似的,笑着招呼阿二停车。
“好咧,阿芳,要不要等你,说不定还没人呐?”阿二熟练的把车靠路边停下了。
“不用,我看这里洋房好多哟,要是再找不见人,就在这里转转,完了我自己再叫车回去。麻烦你了。”芝芳撒了个小谎。
“客气什么的,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一个人路上小心。”
芝芳下来,阿二转身就走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俩了,仲启没有弄错,眼前站的就是芝芳,那她怀里抱的就是他没有见过面的孩子了。仲启一个箭步冲过来,拉着芝芳也不由分说的,就把芝芳从吴家门口拉走了。
“芝芳,你什么时候来的?”在一家小咖啡馆里,仲启和芝芳坐着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这就是咖啡吧,不好喝。”芝芳答非所问的说道。
“那给你换点什么吧,牛奶,还是茶?”仲启说着就要招呼侍者。
“喝久了我想大概就习惯了。”说着,芝芳又抿了一口,还是不好喝。
“你现在住在哪里?你一个人吗?”
“给孩子要点牛奶好不好,这里的牛奶大概很好吧?”
仲启听了芝芳的话,要了牛奶,接着,眼睛就不由自主落在了孩子身上。
“是儿子还是女儿?”仲启明显听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牛奶端上来了,芝芳自己先尝了一口,道“月儿,来吃牛奶了,张大嘴,来。”她依旧没有理会仲启的问话。
“芝芳,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开始抬高了声音,随即又压低了,道,“芝芳,我知道这件事全是我的不对,你没有错,你想要什么,想怎么样,能做的,我一定做。”
“你为什么要对我吼?在乡下时你从来不会的。”芝芳给仲启的语气弄得又要哭了,看来现在,除了担心,仲启不会再对于他有什么了。芝芳低头又摆弄起女儿来,让那一点要淌下来的眼泪又回去了。
“芝芳,让我看看孩子吧,是个女儿对吗?”芝芳一句话,仿佛戳到了仲启心里很柔软的一个部分,他不自觉的也捏起了声音。
芝芳没有说话,把孩子交给仲启。仲启让小姑娘坐在膝盖上,仔细这打量着,女儿生下来一年多了,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她。
“叫蒋月银,元月二十九生的。”
仲启倏忽的抬起头来。芝芳见状把孩子有重新抱了回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可以帮你们吗?”
“我要钱。”
“要钱?那是应该的,你一个带着女儿也很辛苦。”说着,仲启就要掏钱包。
“我要一千二百块。”
仲启的手停在半空中了,“你要这么多?”
“我要养她,供她念书。对你们吴家,这些很多吗?”
“在家乡,花不了这么多钱吧。”仲启低着头,说出这句话来。“这样好不好,我以后每年给你们寄一回钱,到月儿二十岁?。”
“我没有打算回去。”
“你要留下?”
“我只要这些,以后,不管我们生老病死,决不再问你要一分钱。当然,我也不会去吴家闹。”
“这么多钱,我恐怕要凑一阵子。不然……”
“我马上就要,孙先生,立刻就要。”
“我一下子,实在拿不出这么多,芝芳,我们毕竟夫妻一场……”说道这里,仲启突然住了口,又道,“我愿意你和女儿过的好一点,可是,现在,我实在没有这么多钱。你能不能体谅体谅?”
“体谅?”芝芳似笑非笑。“现在已经这样了,孙仲启,我不想去吴家闹,你太太刚刚也生了孩子吧?如果你们能平平静静的走下去,我也不想去打扰。我要在上海生活,女儿也要,你不能陪在她身边看她长大,起码,你可以给她一点经济上的补偿。我不要我的女儿风餐露宿,我要她念书,要她和你的女儿一样健健康康的长大。”
这次谈话结束了,知道芝芳不在于闹得他身败名裂,仲启总算可以稍稍放心,但是,这笔钱从哪里来呢?他答应芝芳三天以内把钱交给他,也许当时他还可以再同她商量商量的,可是,现在既然答应了三天,仲启只有想尽办法凑钱了。不错,吴家拿得出这笔钱,这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可是,他找什么理由呢?岳父岳母都是精明的人,他们手里把这家里的财政大权,连惠琳要钱也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更何况只是他这样一个外人,还是这么大的一笔款子。找同事同学借恐怕也不行,这么多钱,人家不见得肯借给你,即便肯,这件事也难保不传到吴家人耳朵里,仲启还是不愿意冒这个险。那么,再有可靠的办法,就只能是从银行先周转一些了,对了,他可以做个假账,反正钱是由他经手的,日后再一点点的还上,也不会有人发觉的。
两天以后,仲启把钱给了芝芳,他原想芝芳会再说一点什么的,但她只是告诉他从此不会再打扰他了,就这么离开了。孙仲启望着芝芳远去的背影,和两年前真像,可是,他又感觉到,她们分明的,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
当晚回到家,仲启如释重负。接下来,他只要省吃俭用,尽快补齐款子,就可以天衣无缝的了结这件事了,而且,既然芝芳说了不会再打扰,他也就相信芝芳会说到做到。
另一头,在温老四那,芝芳终于有了个交代。
“看什么,都是真的,你还不信啊。”宋妈望着验钱的温老四,不耐烦的道,他先前来要钱的事,弄得宋妈很是生气。
“不是不是,”温老四陪笑道,“只是没想到,蒋太太真的守了承诺,这么快就给起了款子了,宋妈,您的定儿,三十块,拿好了,蒋太太,这是房契地契,您也收好了。”
收了钱,温老四笑吟吟的走了。剩下宋妈,芝芳商量余下的事情。
“这下好了,芝芳,你和银银也有了自己的小窝了,什么时候搬过来,我帮你。”
“咱们自己干吧,原来的东西都不要了,这反正还有一点剩下的钱,咱们所幸就添几件好点的家具,往后日子还长着,您说呢?到时候,再把王姐那的房子给退了,这离摊子也不远,来往也方便。”
“你真的打算要我过来一起住?”
“除非您不乐意。”
“咳,到了到了,我老太太还能享这个福。老天爷见怜啊。”
不久,芝芳就和宋妈搬了过来,只把把东西存在王姐那。院子的花啊树啊,芝芳都没有动,只是在墙下一片添了几行菜。屋子里,原来能用的都留下了,此外有添了几件别的家具,还特地为宋妈准备了一把老藤椅,放在院子里面,老太太喜欢的不行。
家里没有男人,水啊电啊,都是邻居一户姓鞠的人家帮着弄的,他们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夫妻俩快四十的人,男人在上海的一家面粉厂做工,家里有个老爷子,还有个比银银大两岁的儿子,这样一来二去,芝芳和邻居们渐渐也熟悉了。
同时,芝芳也终于给家里面去了第一封信,先前是没有地址,她不敢写,现在终于安顿下来了,芝芳也急着给家里面报个平安。在信中,她把一切都给大弟弟说了,也允许他慢慢的把这事情告诉父母——反正现在她的生活安顿下来了,他们至多也只是生气,却不必再为她担心。
现在,一切都妥帖了,虽不知前路如何,但眼见身边的小女儿,芝芳仍觉得心里一片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