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山》阴小刀

1、告山

　　一定从未有人到过这里。
　　披着驼毛大氅的男人碾过长靴下咯吱咯吱作响的积雪，呼出一团白雾将自己重重包围。用力挺了挺久弯的腰，抬眼，枯树残叶，满目萧索。其时正值阳春，却应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诗中之意，纵然山下如何东风煦暖，到得这山上，便成了西风如刀。
　　更何况，有那个人，以及和那人一般的同类在这山中。
　　前方不知还有多少路程。不过，他无需再前行了。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思念的人若是不愿相见，也是寻不着的。
　　少得可怜的几点枯叶被风刮离枝头，三三两两跌落眼前。男人发现，这里比之从前他初来之时，愈发萧瑟了。
　　当时，还可看到一片令人心醉的雾凇，珍珠般包裹了每根枝干，那薄如幻梦的身影就半隐在这些无暇的雾凇中，令人神往而难及。至今忆起，心头止不住惆怅。
　　如今，那些雾凇呢？你教我，到哪里才能再次目睹那般仿若仙境的景象？
　　男人喃喃自语了好一会儿，终于颓然长叹，倏然抽出随身配剑，照准旁边的一棵树便削了过去……
　　不多时，一块形状不甚规则的木牌已在男人的剑刃下诞生。男人却不停手，运起一分功力，剑尖划过木牌舞动了起来。
　　“心殁此处，行止！——天涯断肠者留”。男人默默注视着木牌上的刻字，一字一字地轮番看去，又看回来，如此翻来覆去好几遍。末了，方一拍木牌，意味不明地微微点头，叹气。那情形，好似惜别一位交情至深的老友。
　　转身离去，身后的积雪上留下两排深浅不一的伤痕，男人感觉自己的力气突然被抽空了。
　　再见了，仓渺岭。

　　一只白狐调皮地从雪地里探出头来，两只尖耳朵竖着，听到从身后传来的细微声响，倏地回过头去。
　　“小家伙，看什么呢？”来人是一个女子，素衣胜雪，貌美如花。山风吹拂了衣袂，两袖轻舞，好似就要随风而去，羽化登仙……
　　白狐见了人，却不逃走，反倒相识似的冲女子叫了一声。
　　女子微微一笑，俯下身，玉手抚上白狐雪白的皮毛，“这山顶冷得紧，为何还要留恋？”说着头抬了抬，意有所指道：“快快下山吧……哪里才是心安之处，哪里才是魂梦所牵，便去哪儿吧……”
　　“已经三天了吧……青莲，你说，他还会来吗？”
　　女子幽幽的声音回荡在风中，轻盈地往下飘去。
　　“已经三天了……”
　　仿佛回应般，另一个男子的窃窃细语在山中响起。但很快，那人便住了口。
　　整座苍渺岭沉寂了，再无一丝声息。

　　苍渺岭，绝顶极寒，即便在山腰处，那寒冷已能侵肤冻骨，故千百年间，无一人踏过这儿的山路。
　　从未有凡人来过，除了他。
　　自剑刻木牌那日起就天天来山上转一遭，算算日子，已经过去三天了吧。记忆中的自己从不曾有过这般的恒心，为一份难以实现的期待，还想挣扎多久？
　　今天，无论如何，至少今天，让我再多走点路吧。坚持一下，这点寒冷，还撑得住……
　　“再往前走一步试试看。”
　　毫无预兆地，前方突然有人出了声。冷冷的警告，一丝温度也吝啬得不肯施舍。
　　很奇怪，仿佛早已预料到，身披驼毛大氅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朝前看去。一晃神，竟觉得自己在梦境之中。面目如昨，青衫如绢，薄影如尘，一度在无数个反复的梦境中相见。只不过，这次，不是梦。
　　那个形若天仙的少年真真切切地站在男人面前，戒备地盯着他。……饶是已知非梦，依旧忍不住怀疑，暗地里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咧嘴抽气。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这么想着，也就真的说了出来。
　　闻言，少年眉峰倒竖，暴怒道：“什么太好了？！是你！都是因为你，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吧！”
　　男人一言不发，待对方吼完了，才低声开口道：“你和雪莲……都还好吗？我已是孤身一人，再不想与那些世俗的权利纷争有任何瓜葛。”
　　沉默片刻，少年拂袖转身，道：“请回吧！”
　　“等等！”男人疾呼，将手伸进大氅里，从怀中取出了一轴画卷递给少年，舔了舔冻裂的唇，“这是我自己画的符，能驱鬼辟邪，遏制妖气。”
　　“你会画符？”少年嘲笑地看着他。从没见过把符画在宣纸上的。
　　“你看看就知道了。”男人涩然转身，一步步走了回去。腿脚越发僵了，胸口被寒风灌满，很痛。下山，果然远比上山更为艰难。
　　少年打开卷轴，不由一怔。这哪是什么符咒，分明是一幅画，画上有两个人，虽然笔触粗放，但少年一眼就认出了那画中是他和那个男人。画里的寓意也是不言自明的，男子一手轻抚少年之背，少年微倚男子，惬意放达。二人两手相执，共赏一池红莲。
　　端详了好久，少年终于回过神，才发现男人早已走远了，当下顾不得其他，抬脚追去，口中喝道：“站住！你给我说清楚，这画究竟是何意！”
　　看着少年气呼呼的模样，男人心底却升起一股暖意，至少，这步棋没走错。
　　“你答应跟我走，便告诉你。”
　　“你怎知我一定会跟你走？”刚说完，少年忽然发觉自己这话像极了撒娇，双颊有些发热，连忙转换话题来掩饰尴尬，“你……你害的我既成不了仙，也做不得妖！现在，仙妖两界都已不能容我……”
　　男人腼腆一笑：“他们不容，我来容。”
　　少年再找不出一句言语去回应，因为此刻他突然发觉男人不知何时已悄悄抓住了他的双肩，两人非常贴近，近得连对方的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
　　少年不动声色地挣开，别过了脸：“我看到那块石碑了，写得真酸，但念你如此诚心，我若再不成全……岂不显得我太也小气？”
　　男人又紧了紧双臂，抱住了少年。风冷，少年的身子也冷，男人却愣是从这双倍的冷中析出了丝丝温暖。
　　“真好，你终于愿意跟我走了，”男人低声耳语道，“就算不肯原谅我，也没关系。这是我欠你的。”
　　“……我还要跟雪莲说一声。”
　　“好。”
　　“没有莲花的地方我不喜欢，一定要找个开满莲花的地方。”
　　“好……”
　　少年不再说话了，因为对方的气息每次都准确无误地拂过耳边，带着温热，带着暧昧，害怕再一开口，便会禁不住沦陷。
　　世间福祸皆有因，尘缘生灭皆已定。男人突然感慨，是这座山，这座孕育了似青莲这等灵物的仙山，助他再度重生，找到了心之所归。
　　多谢了，苍渺岭。

作者有话说

　　那啥，在大冬天的写冬景会不会太不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