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蔓常青》明渲

17、交际花（一）

　　“别扔下我！”蔓青大叫一声然后惊醒。意识混沌了一瞬，她立刻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她喉咙干涩难忍，发丝上，额际上，脖子上，手上脚上，全身被汗水遍布。她用手背贴住自己的前额，从床上坐起身。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分明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久到不经过提醒她就可以刻意将之埋藏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角落，可是今天她是怎么了呢？在梦里，她又如同四年前那般在火车站辗转寻找，在约定好等着的地方，什么人都没有，她大叫着不能扔下她，可周围人却投以轻蔑嘲弄的笑，仿佛在瞧一个没父母的小姑娘发疯。

　　浑身都觉着虚软，蔓青呼了一口气，总算理清了前前后后。金家的那场生辰宴会，华丽奢靡，衣香鬓影间，只闻得众人附耳窃窃私语，而她则在晚宴上，被金薇推到众人面前，为了那个要献曲的承诺，她好不容易才能稳定心神。面对一双双或带探究或带玩味或带不屑的目光，蔓青脑海中想的是那首“婉兮”，耳边飘过的是多少年前齐炎的歌声。

　　“齐炎哥哥，这首歌真好听。”“婶子最喜欢的就是这首歌，小青草要我教你吗？”齐炎当时含着局促的微笑和轻哼的曲调掠过蔓青眼前，她手一紧几乎失神，目光一扬，眼前又变换回了金家的晚宴。

　　她轻轻吸气，启唇，手适当地叠交在身体右侧，她记得那是周氏当年闲暇唱歌时最喜欢做的动作。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唱出口的，当第一个字泄出幽然漫过厅堂，她就难以停下来了，浅笑，眸光纤盈若寒水，探向远处某点，却好似穿过千山万水，至无人可触及的地方。

　　她的歌声行云如水，清俏而雅致，而那厅堂中的水晶吊灯此刻晕发着的光打在她面目上，照出的，是有着千层面，万般柔的一张脸。终是一曲了，底下寂静无声。蔓青合上双唇，垂下了那素手在两侧，只是出神地垂目凝视自己的鞋子。“啪——啪——”一扫而去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那掌声于众人中拔影而出，接着是一连串的，对蔓青而言热烈而响彻的掌声。她知道自己这份贺礼很成功，尤其是当金薇用璀亮的双眸与她遥遥对视时，她心里的那块石，也渐渐放下，崩裂。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回到自己的座位，身旁的董韶之啜着红酒，带着隐隐然的三分醉意问道。蔓青笑容一涩，用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很久之前的朋友教的。”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语，也不愿意多说什么。

　　那一晚，向她敬酒的人就在那之后多了起来，她害怕喝酒，在感受到董韶之那显然不悦的目光后，她面上装着笑一一婉拒了众人。原来，这就是所谓有头有脸人物的聚会，是这么累，是需要从头掩饰到尾的。在那场宴会之后，坐在车上蔓青就恍惚地想，往后若非必要，她绝对，绝对不会再涉足这种场合，毕竟强颜欢笑不是她擅长的，她不能应对自如。

　　回到董家自己的房间她一沾上床就没有了意识，紧绷了一晚上，完全就放松了自己。此刻她凝望墙上的那挂钟，不禁自苦道，这一觉可睡得久了些，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了。她套上外衣，下了床就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想着这时候应该是吴妈来叫她下楼吃晚餐了，可手刚搭在门把上，就闻得一楼传来的对话声。

　　“白老板，这牛排是我让厨房为你煎的，你尝尝。”蔓青手伏在栏杆上，这是三叔的声音。“没想到齐三爷还记得白某我喜欢吃六分熟的牛排，不错，挺香，也只有你董三爷这么用心了。”略带低沉的男音响起。蔓青朝下望去，只见餐桌上坐着三个人，董韶之和三叔坐在一侧，而一身白色西装的男人坐在另一侧，三人看上去面色都很轻松愉悦。

　　刀与叉碰撞时发出的响声回荡在偌大的厅堂内，在董家几乎是不吃西餐的，三叔虽然因为要经常和洋人做生意，为了打点关系总是出入上海的一些高级餐厅，可他曾在蔓青面前说过，哪里也比不上家里吴妈他们炒的小菜好吃。

　　“白老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董韶之放下刀叉，优雅地低头擦拭了唇角，对于他而言，这些动作已经再熟悉不过。白衣男人迎上他目光笑道，“的确是有事而来。”顿了顿，他啜了一口面前的红酒继续道，“昨日金老板的晚宴，我也是去了的，我这才知道董少还有这么一个妹妹。”董韶之盯着他的眸光稍顿，随即道，“白老板究竟想说什么？”白衣男人面上的眸光渐深，刻着的那因笑而衍生的皱纹，似是一条条蜿蜒的小路。在楼上的蔓青顿时就不舒服起来，那袭白衣此刻让她瞧着极为扎眼。

　　“小姐一曲惊艳全场，也着实让白某赞叹一番，我想，若是小姐愿意。。。。。。”“不可能。”白老板话还未落，刚才一直不出声的三叔决绝地打断他，“就算蔓青愿意，我也不会答应。”这一句回答得生硬艰涩，令气氛骤然冷却下来。白老板嘴角边隐含的笑意褪去，“三爷何必这么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蔓青小姐是天生的金嗓子，我们仙乐斯的台也不小，难道是怕我们捧不起蔓青小姐？”

　　三叔的脸在蔓青看来倏然间就紧绷了，那透着的危险的信号似乎白老板还未有所觉。“仙乐斯的台很大，所以也可以找到比蔓青更合适的人来捧，蔓青现在只想在学堂里好好修学，其他的事，对于她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此话一出，白老板犹如遭当头的冷水猛泼一般，但沉凝片刻，依然摆出了有礼的笑容，“可否让我与蔓青小姐亲自谈一下？”

　　“不用了。”三叔站起身，就这么推开身后的座椅，“蔓青从昨晚回来就身体不舒服，如今还在昏睡，恐怕不方便见白老板。而且我也觉得蔓青不适合仙乐斯那样的场合，劳烦白老板走一趟了，真是对不住。”三叔面沉如水，就这么置白老板于不尴不尬之地，白老板没想到三叔就这么离席，那言语中的意思已然不言而喻了，是“请”他离开董家。

　　白老板的脸青了又紫紫了又青，嘴角抽搐几下，最终还是放下了刀叉，“三爷的意思我是明白了。既然这样，我也有事不便多留，就此告辞了。”白老板这来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情。蔓青目送了白老板的身影消失，这才敢挪动自己的身体。她的脚凉得彻底，不是因为地板，而是因为方才那番对话。白老板的意思很明显，是要捧她。仙乐斯，仙乐斯。。。。。。蔓青闭上眼不断重复这三个字，上海最有名的歌舞厅之一，那五光十色充斥着形形色色人物的地方，那里的女子眉梢微挑便让人心驰荡漾，举手投足风情万现，在那里徘徊的男人有头有脸，为消遣，为驱逐烦闷，为自我沉醉，或是单纯为了漂亮女人而驻足。蔓青打了个寒颤，她，不属于那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