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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日里的某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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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响了,再不想起来也必须起来了,叶棠撑起身体,洗漱,换衣,早餐。好吧,现在动身去公司。叶棠住的地方往公司只有一条公交线,转两趟,一个小时到。头靠在公交车车窗上,外面是还深蓝着的天空,她有点困,但是还在断断续续地想着事情。她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也是在这样微亮的天空下,把她送进了寄宿学校,她哭着喊着不答应,但母亲只是拍了拍她的头,就转过身和继父走了。她想起路人惊异的眼光,和母亲对她的细细叮咛。从此她就自己照顾自己,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一个人。她摇摇头,不再想,公司快到了。
进电梯,叶棠无意识地看着显示屏,三楼,五楼,今天应该把策划提前交上么?八楼,十楼,昨天遇见的那只猫今天还会看见么?它吃上饭了么?会不会有人扔点剩的给它?算了,中午去找找它。十七楼,十九楼,二十楼,还是再买双鞋吧。不要太花哨的那种,但一定要暖和。二十五楼,嘀,电梯开了,叶棠走了出去。办公楼里人来人往,她到了自己的桌子前,桌子上有一盆小小的仙人掌。是她在下班路上遇见的,在卖花人的担子里独自突兀着,只有它不是花,但叶棠觉得很可爱,便买了回来。
深呼吸,唔,一天开始了。
叶棠留短发,长发陪伴了她的小学,初一的时候被母亲不由分说地带到理发店剪掉了,从此便是短发了。她很不出众,很难在别人的脑子里待上几天,但这也有好处,被忘记反倒让她觉得很自在。
她工作的时候偶尔分心,但她发誓这不是她自愿的,坐在那,盯着电脑,眼神一散,思绪便走远了,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呢?活了二十三年,有什么具体成果么?好像除了一具变大的人形,就再也没有了。总的来说,叶棠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懂得“吾日三省吾身。”以前在寄宿学校时也常这样想。她记得她曾经是文艺委员,有一副好嗓子。初二的合唱比赛吧,她还是领唱,后来班上得了奖,班主任夸了她很久。她笑了笑。好在她有自制力,这种时候她会大力把思绪拽回来,不再乱想,眼神就由散变聚了。
午餐时间到了,叶棠下楼买饭。周边饭店很多,人也很多,通常要排上半个小时甚至更久。就在排队的百无聊赖的时间里,叶棠扫了扫四周,站着坐着的都是一些工作了一上午的人,难得放松一会儿,还是衣冠楚楚但身体却不再绷紧了。这时候的人群慵懒缓慢,交流着各类琐事,慢慢向排队目标靠拢。思绪又飘远了,她模模糊糊想起,那年班上得了奖后,她又参加了几次合唱,那几次是被其他班的请去当外援,合唱活动结束后,很多人都认识了她,走在路上会有很多人和她打招呼,她有些受宠若惊。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在班上的朋友就少了。以前的闺蜜纷纷疏远了她,她当时不知道是为什么,可现在明白了。所以现在她努力当一个透明人。她不想再回想过去,从回忆里抽身出来,耸了耸肩。她环顾四周,突然地,她的目光掠过一团深色,是一个男人,好像抽着根烟,安静地靠在墙上,她把目光转向他,恩,是在抽烟,疲惫的样子。她在想她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男人,哦,是他随意的着装,带胡渣的脸,在这一堆整洁的男女中很是扎眼。叶棠盯着他,他看起来有点没睡好,现在是深冬,他穿得却很单薄。没有人照顾他吗?她疑惑着。突然地,这个男人抬头看天,天上一架飞机驶过,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尾迹,叶棠也跟着抬头看,看到了云,看到了久违的好天气,飞机越来越远,声音渐小,最后不见。她的心情好了些。那个男人也在等着买饭,轮到他了,他接过便利袋付了钱,转身离去,叶棠只顾着看他差点忘记了自己还在排队,此时前面的队伍已经前进了一大截了,她快步跟上。
下班后在车站等车时,叶棠很意外地再一次碰见了那个男人,他背了一个包,很不修边幅,已经很晚了,他还在等车。叶棠很想过去和他说说话,但教养阻止了她,她很喜欢他今天带给她的莫名的好心情。他什么都没有做,但他又确实做了点什么。
男人上车走了。叶棠觉得或许永远也见不到他了。日子是多变的,她想。显而易见的,当初和她一起唱歌的人如今是找不回来了。她的一时闪烁竟遣退了她的一众好友,她老是忘不了这件事,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叶棠都不愿意将自己置于突出的环境。她渐渐地被落下了,公司表彰没有她,同事节日祝福没有她,物业有时也会忘记来收她的钱。即便现在,她也一个人住一个人走,这让她对那个男人生出了一股同病相怜。
很巧的是,第二天叶棠照常去上班,却在公司对门的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对面是一家画室,隔着玻璃门,叶棠看见那个男人背着画板,脚边靠着裱过的几幅画。他的对面是一位老板模样的人,他对着那位老板解释着什么。他的头发齐耳了,该剪却没剪——由于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叶棠又不由自主地打量起那个男人来。他并不太甘愿,好像跟这个老板说话是在浪费体力,他在努力堆砌笑容。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转过身子,推门走了出来。他有点丧气,她看见,他撇了撇嘴。这时那个男人看见了叶棠,只是目光掠过,他并不记得她。叶棠也在看他,她居然感觉有些亲切。在男人离去之前她对他笑了笑,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笑,或许是为了给他一点鼓励。但不知他看见了没。
叶棠开始莫名地思念这个男人,以至于中午买饭的时候都在搜寻着他的身影。三天过去了,他没有出现,在这三天里叶棠照常上班下班,但她没有忘记他。她想会不会这里没人认识他,更没有人记得他。叶棠对他总有种亲切感,她很珍惜这种亲切感。
终于,那个男人再一次出现了,这次是在叶棠工作的地方,他依然是几天前的装扮,不过更加憔悴了些。他好像几天以来都在干着同样的事。今天他照样夹着那几幅画。而现在,叶棠一个大腹便便的同事领了他去人事部小小的办公室,就在不到三米远处。男人一直低着头,手中的画随着他的走动相互摩擦,经过叶棠的桌子时,那个男人没有表露出丝毫认识她的迹象。
旁边人事部传来低低的对话,听得断断续续,叶棠大致知道了一点,那个男人是来应聘广告部空缺的,他是一名画家,目前还没有在刊物上发表过画作,带了几幅作品。然后办公室里沉默了很久。接着是椅子擦地,人起身的声音。男人被婉拒了。原来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在找工作。
男人再一次重复了那个抱着画的落寞形象,走出了大门。他究竟试了多少家公司呢?叶棠的手扭紧。虽然他只是个陌生人,但他潦倒的模样让叶棠有点不安。从她初中以后她就不肯再主动交朋友,这个男人让她一见如故,她知道这难得,因而她想认识他。初中的事已经过了很久,她不想再形单影只。她现在觉得,落下就落下吧,只要可以有人慢慢陪着走。
再见这个男人是一星期以后的事了。快年末了,叶棠计算着年终奖金快步赶向车站,突然的,她看见在天桥下的角落里有一个躺在地上瑟索的人影。在这个城市,四处可见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天桥下多出一个并不稀奇,可那个人翻了个身,叶棠看见了他的脸。
是他!那个许久未见的人影缩在衣服里愈发显得瘦了。是他,一个星期不见,他居然沦落到睡天桥的地步。十二月的风刮来,叶棠抖了抖,天桥下的男人也跟着一颤。叶棠说不出话来,她不想去思考这个男人发生了什么,她知道男人愈来愈憔悴的面容,愈发瘦削的身形以及感觉得出的困顿在以前就预示了这样的情景。她只能看着越来越浓的夜色一点点将他覆盖。晚上,叶棠躺在床上思来想去都是他。她决定了,明天她就去告诉他,让他来她家住,如果他不答应,就用她为数不多的薪水帮他租一间房,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只要不让他流落街头,哪怕是暂时也好。叶棠辗转反侧到天亮,立马奔出家门搭了最早的车,还带上了点吃的,她想那个男人或许用得着。
待她气喘吁吁脸颊通红地赶到天桥下时,那个男人却不见了。在他睡的地方只有一个尼龙袋。叶棠四处搜寻那个男人的身影,天刚蒙蒙亮,路上只有刺眼的红绿灯,以及几个匆匆划过的影子,好像那个男人从没出现过,只有那个单薄的袋宣示着那里曾睡了一个人。叶棠本想让他知道他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个想要一起吃早餐的人,她可以和他一起吃早饭,他画画她就帮他撑架子,周末有空就一起逛逛商场。可是他却不见了。
叶棠看着雾蒙蒙的前方,现在七点不到,她提着早餐袋子,斜靠着栏杆,缓缓坐在了马路边。
一个多月了,叶棠渐渐忘掉了那个男人,对啊,她只见了他几次,一句话都还没有说过,对他的感情就由亲切偏向了同情,就在她决定要帮他一把时,他却突然消失,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想起最近的日子,大概那个男人只是个过客罢了,她该怎么过还是那样过,她想。
就在她快要将那个男人扫出脑袋时,那个男人再一次出现了。叶棠刚从超市出来,提了大包小包的蔬菜瓜果,走出超市温暖的空气,踏进年末的寒冷。又是他。他在一个小卖部前,买了包烟。叶棠有点激动,在冷风中不断颤抖,她有很多话想问他,他的家在哪,那几天他去了哪,他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回家,她还要告诉他那天她没有告诉他的话。那个男人点上一根,把剩下的烟往兜里一塞,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叶棠跟上他,或许她可以在不太唐突的情况下告诉他这些天来她的想法。她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个男人拐进了一条遂道,遂道远端透着一点光,她走进遂道里,紧紧盯着前面孤独的人影,耳边是重型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遂道里铺天盖地的轰鸣,一辆辆车子闪过。她有一种感觉,自己快要被吞噬掉了,越向前行黑暗越是包围她,轰鸣声与忽明忽暗的灯光向她扑过来。叶棠不敢看,她闭上了眼。
走了很久,明亮的光泼在脸上,叶棠费力睁开眼睛,前面是一片荒草,远处是连绵不断缓缓起伏的山丘,阳光很足,四周看起来很宁静。荒草上铺着铁轨,阳光照着明晃晃的。这是火车必经的地方,就在火车站附近。今天天气很好,虽然还是可以哈出白气,但眼前的明媚之景让她淡忘了冬日的凌厉。那男人向前走着,叶棠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一直没有发现她,太阳晒得她有点眩晕。男人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望天空,此刻天上正有一架飞机驶过,留下细长的飞机云。叶棠觉得似曾相识,但她不想多想,她要看看这个男人到底要干什么。男人坐在了草地上,他好像有点累,休息了很久。这让叶棠想起在那个大家一起丢下她去庆祝合唱赛成功的下午,她也是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不过是在路边,她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孕妇推着婴儿车走过,一群小流氓勾肩搭背地走进网吧,一只小狗翻着垃圾堆。然后她靠在墙边嘤嘤地哭了。不知道多久以后,这个男人终于起身,叶棠停滞下的目光又随着动了起来。男人走向了铁轨,蹲在铁轨旁细细抚摸着。等他思考了一会儿以后,他躺在了上面,很轻松的样子。叶棠好像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但她不敢相信,她只能睁大眼看着那个男人躺在铁轨上一动不动。温暖的阳光撒在男人的脸上,叶棠看见了男人眼角的某种晶莹的东西。叶棠说不出话,她转过身走了,她越走越快变成了跑,再成了狂奔,叶棠没有办法回头,她不敢。远处火车哄鸣声越来越响,渐渐靠拢,平稳且不慌不忙。叶棠停了下来,蹲下身子,双手抱着头,泪水已流了满脸,她想起了看到过的一只流浪猫,卧在车底,无论叶棠怎么逗它也不出来。弱弱地叫着,看见叶棠离去又跑出来,但等叶棠一回头便又立刻缩回车底了。叶棠蹲着,喘着气,茫然地盯着某个地方,火车声音越来越大。
一切都结束了,她想,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