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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物是人非事事休。
      京华还是那个京华,冠盖还是一样如云,放眼看去,却是不再熟识的粉砖碧瓦,商客士人三五相谈,一片陌生意绪。
      果然我已离家太久。
      那晚,我拼尽所学冲了出来,却用了三个月养伤。几次奄奄一息,差点死在病榻之上,客旅之中,终还是支撑了下来。家中,还在有人等着我,我不能死在异乡。
      可是,我回来了,家呢?
      我站在一片青石巷口,对着面前的建筑发呆。如果我没有记错,那里就该是我谢家所在。
      但进出的人不是,金碧辉煌暴发户的气象不是,疏落冷离的感觉也不是。
      谁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邻家的门吱呀一声,一个白须老人走了出来。我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前去:“钟伯,你还记得我么?我是谢真,谢家阿真啊。你可知,我家倒底怎么了?”
      钟伯定睛看了我一会,总算认出了我,啊了一声:“阿真,你可算回来啦,你家出了这么多事,现在才看见你回来……”
      我耐住性子,总算从钟伯的絮絮叨叨中听出大概:大约我走后不到一年,我父亲便得了重病,那时前线战事正紧,家信也没法送出,是我大哥谢玉独自操办了后事;之后,我的妻子织雪便不顾所有人拦阻,去城外的清心庵落发为尼;今年年初,我大哥学人做生意,赔了大本,只得将祖房卖掉还债,带着一家三口,也不知搬去哪里
      住了。
      记不清钟伯之后还说了什么,我木然问明清心庵的地址,道了谢,呆呆向城外走去。  

      杨柳依依,长堤翠色一如往日。风雨流年里,似乎只有草木还生在原地。
      我在清心庵外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人世翻覆如波澜,红尘也未必见得很好。织雪若执意要断绝六情,一意清净,我又有什么理由打扰于她。
      何况作为丈夫,本来便是我失职。既没有将她护得周全,又解不了她的心结,只会借报仇为名,逃避在外,一去便是三年。
      我没脸见她。
      怔怔地坐在柳荫深处,长堤岸边,看着桔黄色的太阳一点点碾过西天,往地面沉下。

      “救命!救命!”
      前方好象传来呼救的喊声。听声音好象是个男孩,我很有些不想动,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站起来。
      待看到时却差点气结。
      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富家少年,秀眉黑眸,怯怯地甚是娇弱,大概是贪玩甩开了家人,独个儿爬上高高的大树,上得去却下不来,越等越害怕,眼看天色将黑,还是没有人来,忍不住便大哭大叫起来。
      我跃上树梢,轻轻将他抓住,拎下地,淡淡道:“快回家吧。下次别贪玩了。”
      转身想走,腿却被少年紧紧抱住,语带哭腔:“不许走,你在这里陪我!”

      真是个蛮横、被惯坏了的小孩。得人帮助,连个谢字也不说,还大言不惭,随意指使。依我的性子,本是想不理他,一走了之的,但看这少年泪珠在眼里打转,身子微微地只是颤抖,想必是吓坏了。唉,真不懂这是哪个富贵之家里养出来的,遇上这点芝麻大小的事也要惊慌失措。
      只当行善,为离散的家人积福便了。
      我回身拍拍他的头,象安抚一只小狗:“好了好了,不要哭,我陪你就是。”
      这一陪就是一夜。我也不急着送他回家,心想让这孩子家里得点教训也好。
      言谈中,得知这少年名叫应岚,我就喊他小应,他则改口称我真哥哥,一声声倒叫得还蛮甜。
      地下湿冷,我抱着他跃上大树,选了个枝叶繁茂处躺了下来,小应对我的本事大为艳羡,窝在我怀里,直缠着要学,我正心情低落,哪有闲情与他讨论,随口敷衍,不久两人竟都朦胧睡去,直到第二天日上梢头才醒来。
      阳光透过枝叶,耀眼得紧。我正皱眉想唤醒小应,远处好象传来大批人呼唤寻找的声音——想是小应的笨蛋家人终于找来了。
      我不欲与他们相见,摇了摇小应:“小应醒醒,你家人找你来了。你就在这里等吧,我先走了。”
      “真哥哥——”小应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满眼哀求,“你还会不会来?我明天中午在这里等你。”
      我本想说不来,瞧见那双湿漉漉、全心期待的黑亮眸子,心中一软,顺口答道:“好吧,明天我有空就过来。来不了你也别等。”
      结果第二天中午我便跟这小应闲聊钓鱼,打发了好几个时辰。
      接下去是第三天,第四天……
      到最后我也不明白这少年是如何缠上我的,但总而言之,我现在每周总要有三天的中午,得跟这个少年小应一起度过。这真是个小赖皮鬼,又是个爱哭鬼,动不动就给我示威。偏偏他的某些眼神让我想到织雪,怎么也狠不下来拒绝他。
      一来二去,几个多月之后,我们算是混得极熟了。我也渐渐发现小应的不同常人之处。小应其实是个性子极柔弱的人,说得难听一点可以称做懦弱。原先我不明白一个少年何以会养成这样,听多了小应跟我讲述他家中的尊长,老师如何严厉管束他,才明白过来。这少年家中物业大概极大,家人一心只想将他培育成个无所不能的全才,对他要求极高,稍有不对便加以责罚,吓得小应与他们在一起时,每时每刻都胆战心惊,不敢多说一句话。

      真是没用。我很对这种教养方式不屑一顾,有心要到小应家去指点他长辈们几招,小应却恐惧地拖住我,不让我去,我也只得作罢,选了点粗浅的吐纳功夫教他,也就是了。

      静极思动。闲下来的时候,我常常会神思天际,想此刻的边境,不知是否激战正酣,大漠风沙,不知是否仍旧咆哮。还有那些兄弟——
      我终于跟小应说,我要离开京师,去游览名山胜水,不能陪他了。小应闻言大哭大闹,什么法子都用过了,我这次铁了心,任他怎样也不理会,小应最后也只得收起泪,不情不愿地接受事实,说要为我找家最大的酒楼饯行。我执拗不过他,也就由他去了。
      第二日,京师最大的太白楼,被人整个包下。小应叫了满满几十桌不同花样,风味各异的酒菜,我一看差点跌倒,真不知他这是送行还是喂猪。
      整个酒楼雅座里只得我们二人。酒是上好的竹叶汾,我不免多饮了几杯,半坛过后,突然有些头晕,四肢也软绵绵着不上力,心中一凛,知道不好,向小应望去,却见这向来怯弱的少年竟露出浅浅一丝计谋得逞的笑。
      “你要怎样?”我冷声道。
      “留下你。”小应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异样,多了平日没有的一丝固执,“我要你留下来陪我,永远陪着我。”
      这个长不大的小孩。我受不了地苦笑:“拜托,你想想清楚,就算我现在做你保姆,我也不能一辈子做你保姆啊。你总要成家立业吧,我也要啊。”
      “你不会。”小应仍是那么固执,神态极度认真,不知为何竟令我有些害怕,“你这一辈子都只会陪着我,你是我一个人的,谁敢来跟我抢你,我诛他九族。”
      这时的小应,竟有几分……霸气?我悚然一惊,强笑道:“小应乖,就算要我不走,也得先放开我不是?”
      小应也不理我,一步步走近,眼神幽深,极有几分象狼:“我知道,有个法子,可以留下你。”
      说着,伸手便来撕我的衣物。我大骇,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他将两人衣衫悉数除尽。
      底下情景便如一梦。噩梦,却也不是没有甜美的时候。
      小应在我酒里下的,除了迷药外,应该还有媚药。我只记得我血脉贲张,欲望如狂,经小应轻轻一撩拔,再也忍受不住,脑中轰然一响,后面的事再也无法记取。
      第二日醒来,满地狼藉,是我无法否认的印迹。同时,我得知小应,不,应帝,原来就是安宁国幼时便登基的皇帝。安宁国正宗的主宰。
      我果然,再也无法离开。

      当日,幼帝传令天下,拜谢真为师,封为宰相,尊称亚父。
      人不管识不识,皆来为我贺,我只不愠不火,从容以谢。心中偶尔飘过一个人的影子,他定也听说了罢,会怎样想?继而又失笑。早说过,与他今生情断义绝,再不相见,那些早化作尘的往事,还提它作甚。
      次年二月,安宁大军强势攻进,月国抵抗无力,投表称臣。
      三月,安宁大将军随率得胜三军班师回朝。
      朝野为之动,满朝文武百官,私下谈论观望,不过功高震主这四字。
      独我沉默。
      六月,大将军随领轻骑部队先至京师,应帝传旨,京师家家户户结灯纳彩,鲜果香案,洒扫以迎。
      我称病闭门。由副相代皇帝迎吉师于郊野。

      当晚,我独坐在书房,如预料般听到屋顶轻轻一响,随即烛火一闪,一道挺拔身影已站在我面前。
      相见怎如不见。
      我转过身,不去看他,淡然道:“你身份贵重,夜晚潜来,被人瞧见,只怕不便。”
      “真,我来还债。”那人立在我身后,短短几个字,却象包含着无尽的情愫。
      “早说过,情义已绝,恩怨两清。”我断然下结语,“你我各走各路,再无纠缠。”
      “不是。”那男人映在墙上的影子动了一动,象是想上前来拉住我,却又停住,低声道,“那水里的一夜,我至今不能忘。”
      我的心震了一震。
      那是一个绝大的隐密。我本以为,今生就让它这样湮灭,再不会宣之于口。
      还是在我作右将军,全心跟随他的时候。夏日最盛的夜晚,我实在忍不住热,左右无事,趁众人吃饭的当儿,偷偷潜去大将军专用的池塘洗浴。如此数日无事,我便也松懈了,那晚依例又去,一头扎入水,却正扎在随于波的胸前。
      两人互瞪,近在咫尺,不免都有几分尴尬,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僵局也便打开。大将军倒也没怪我擅闯他专用池塘之罪,只是与我一道游泳戏水,又相互擦背嬉闹,平日的压力太重,此时一旦放松,竟疯玩得象两个孩子。
      后面发生的事,似乎是顺理成章……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或是有心或是无意……肌肤相贴耳鬓厮磨,喘息着抚摸急索……行军不许带女眷,出来打了两年的仗,多多少少都积了些□□……平日里又都是心意相通彼此激赏膺服的,这一开头,竟是情不能自禁了……
      那晚的星光似也特别明亮,一点一点交织在空中,不停闪烁,照见人世间,不合常理的痴狂癫态……
      为谁犯禁,为何犯禁……

      事后清醒,各自都有些羞愧,第二日相见,浑便如没这事一样,一般的谈笑自若,时间久了,也便真的渐渐淡忘,象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谁能料到,他竟还记得!

      “我却记不得了。”我声音平平一无起伏,“你若是前来访旧,也算访过了。夜色已深,我想休息,你走吧。”
      “真!”一声低沉的怒喊,我的身子随即落到一个温热的怀中。
      我闭上眼,不愿见他,却听见他一声倒吸凉气,语声全是惊痛不信:“真,你的身体,你的武艺……”
      还是被发现了么?我知道一定瞒不过他,所以才迟迟不愿与他相见。
      有湿意从我眼里慢慢下落:“这……就是我做宰相,和亚父的代价……那一夜,应帝用药废了我的八脉,我的四肢从此无力,武艺自然不用再提……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应帝的禁脔……”
      “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为什么不反抗?”随于波痛心地抱起我,温柔将我放在床上。
      “有什么可说的……我怎样,本来也无关紧要……”贪恋汲取随于波怀中的温暖,我喃喃道,“应帝……他其实也很可怜……”
      抱着我的手臂紧了一紧,耳边传来充满妒意的声音:“不许想他。你以后只能想我。”
      我微微一笑:“他是天子。”
      “你若想要,我去拿给你。”这男人谈论王位象在谈论天气,淡然道,“我只是嫌烦。真也一样吧?”
      “随……”我终于低低唤了一声。
      “嗯?”回应得柔腻。
      “带我走……我要做回原来的谢真……”
      “……我知道了。” 

      当年七月,宰相谢真于府邸暴毙,卒年二十七岁。
      应帝大恸,哭数次,每次至昏迷。传旨赐极盛葬礼,同亲王遇。
      同月,大将军随因故辞朝,交权于左将军宗江,遨游四海,不知所踪。

      九月,泰山之巅,云海之间,有两人靠在大树高处,等待日出。
      “真美……”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壮观景象终于出现,天地蒸蔚,瑰丽之至。
      “喜欢?”
      “嗯。”
      良久没有动静,似是两人的唇舌都在忙于某事。
      半晌,才重新传出低低语声。
      “真,下次……为我在天地间舞剑……每次见你舞剑飒爽,我的魂就象不在身上似的……”
      “我们去峨嵋……”
      复归沉寂。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却如何能比得上眼前的日升月长,花开花落间,与你相逢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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