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事记》甘之如泪

11、桃未夭夭女来归

　　大概连三娘自己都未注意到，她轻轻地咬住了嘴唇。这个透露内心不安的小动作惹得秦淮微微扬起唇角，结果三娘又攥起拳头。但撕破脸皮的事，三娘也知道做不得，于是她略松了松手，扬起一双凤眼：“秦淮姑娘，屋子这就收拾好了，你只管住便是，少了什么就跟我说，吩咐阿越也一样。”

　　或许人就该被逼迫一下，这会儿对着秦淮，三娘还真就有模有样的像个客栈老板娘。秦淮笑了笑，明知三娘是客套，也故意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有劳三姑娘，以后这房里不要熏香，但每天烦请多提一壶热水好了。”

　　三娘应下，转头看见越锦在那里希图用眼神绞杀秦淮，忙拉一下那丫头的袖子，“阿越，咱们走。”越锦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动步子。三娘冲秦淮一点头权作招呼，退出去，关上房门。

　　“三娘……”下梯子的时候，越锦似还要说什么，三娘淡淡扫了她一眼，收回视线时，已然低垂下睫毛。“来者是客。”越锦毕竟不笨，些微懂得了三娘的意思，便闭上嘴巴，只是还摆着一张气呼呼的脸，细长的眉也还皱着。三娘见她这么别扭，不由扑哧一笑，拍拍她的肩膀，“走吧，咱们先到前面去。。”

　　穿出后院，便能从一道小门进前头的大堂。只见一个像模像样的曲形柜，还有七零八落的十余张桌。张此和暮流河正捡一张桌儿对坐着喝酒，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却不知什么时候感情好到这个地步。可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喝酒，说话，反而显得别样空阔，仿佛连阳光都填不满这里。三娘眯着眼睛站了一会儿，转头吩咐越锦：“阿越，你去抓一把花生给那两个人。”她想起自己这身衣服还未换，于是又折了回去。

　　“你看你的头发，乱糟糟的不绾哪有女孩子样子？再看看衣裳，这么素净哪有开客栈要的热闹气？明明才十五刚过，张口闭口就是老娘，客人不吓跑才怪！”

　　三娘记得某人这么说过。那么，她那件玫红的裙子大抵是该拿来穿了吧。

　　她抓抓头发，头发有点打结。她一愣，又抬起袖子仔细闻了一闻，奔波一夜，到现在未曾洗刷，身上有点汗味。她咬了咬嘴唇儿，决定先去沐浴。这个时候当不当正不正，存的水早就没了，三娘还得自己担水，如此折腾一番，她总算是舒舒服服泡在水里，不由满足地轻哼一声。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越锦的声音。

　　“三娘，三娘？你在哪啊？”

　　三娘起先强忍着不想应答，可是听着越锦喊得一声急似一声，终于还是憋不住，放开了些嗓子问：“阿越，什么事？”

　　阿越的脚步便往这屋子来了，但她及时意识到这是浴房，终于还是停在外面，依旧对三娘喊话：“三娘，出大事儿了，你快到前面看看吧。来了个女的，还带着个小姑娘，说是来寻小姑娘的娘……”

　　接下来越锦说了什么，三娘忽然就听不到了。她“嚯”地从浴盆里站起来，抓过一旁架子上搭的白色撒红梅花短襦就往身上套，一边询问，“那小姑娘多大了？”

　　“看着也就十一二，这才好笑啊，她娘亲怎么说也得二十七八了吧？咱们客栈哪有这样的人，可是阿此哥哥却非要我来找你……”

　　三娘系裙子的手顿了一下。师兄要越锦来找她的？可是她来不及多想了。她把湿漉漉还滴着水的头发拢了拢，握在手里，走出浴房。越锦看着她这狼狈样，一时不知该不该笑出声来，三娘白了她一眼，“你不是说出大事儿了吗？还不快跟我走！”说着自顾自往前院儿去了。越锦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只觉着她今天反复无常，赌气似的跺一跺脚，也跟上去。

　　越锦说出大事儿，其实也不算夸大其辞，因为前院儿的动静闹得的确很大。且说张此，虽然客栈按理是不该大白天关门的，但他总觉得不会有人来，便逮住来送花生米的越锦，要她把门闩了个严严实实，自己和暮流河闲喝酒。不曾想，不过片刻工夫，就有人重重拍门板。越锦跑去下了门闩，结果对方立刻猛一推门，猝不及防中，越锦被门板打了个趔趄。莹白如雪的日光流泻进来，地上沉积一长一短两道人影。来的是个颇有些姿色的少妇，领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还不待越锦问一句“住店还是打尖”，少妇已经伸出一只手把她推开，拉着女娃娃就往里闯。越锦吓了一跳，一时没拦住，少妇已经冲到大堂正中，四面逡巡一下，破口嚷嚷：“孩子她娘呢？让孩子她娘出来。”大堂里头空荡荡的一目了然，就没有个能当娘的。少妇便盯紧通后院的小门，气势汹汹扑过去。

　　她却没能过去。

　　一根筷子在她眼前掠过，深深钉入了墙板之中。少妇是个纸老虎，受到这惊吓，尖叫一声“娘呀”，就蹲在地上，只是还死死搂着那个女娃娃。扔筷子的自然是张此。他慢悠悠站起身，还拎着扔剩下的一根筷子。“夫人这是做什么呢，有什么话，不妨坐下来慢慢说。”他又转向越锦，“阿越，你去把三儿喊过来，这边交给我。”暮流河微微一笑，自斟一杯酒，送到鼻子尖儿嗅了嗅，又小啜一口，看样子是抱定了看热闹的主意。

　　张此一步步向少妇走过去。

　　少妇眼看着他接近，腿越发软了，站都站不起来，再看看张此面容沉静，她也拿捏不准张此是个什么意思，顿时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她紧张地咽下口水，把一只手按在胸口处，一脸警惕问：“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张此脸顿时黑了几分，说什么都不想再往前走，于是停在那里，掂量着选了个自认为比较柔和的声音，问：“你说要给孩子找娘，不知这孩子的娘是什么人呀？”

　　提了此茬儿，少妇的气焰便又恢复几分，或许这事在她心里头憋了太久，她张口便是噼里啪啦一长串的指摘，什么女的嫁过去整日里没个正形啊，什么不守妇道啊，张此不知道想的什么，听得津津有味，还好心提醒少妇带女娃娃坐到桌子边儿慢慢来。

　　三娘和越锦到时，就看到这么一副诡异景象。少妇站在屋子正中，口若悬河，佐以激扬的手势，张此微笑应和，暮流河自顾自喝酒，而少妇带来的女娃娃面无表情坐在一边，眼皮都不抬一下。三娘愣住了，随即她三步并两步赶到小女孩儿面前，弯下腰，一把将这女娃娃搂进怀里。“子衿？”她湿漉漉的长发瞬间散落下来，把她的表情都遮住了。女娃娃仍旧一声不吭，任凭三娘搂着。

　　这少妇乍见三娘出现，也结结实实愣一下，然而她迅速回神，发怒母虎一样扑过去，扣住三娘的肩膀就要把她从女娃娃身边扯开，嘴里也开骂起来，“你这会儿装什么装，我们安年刚没的时候你哪去啦？子衿现在一句话都不说，连我都看着着急，你哪去啦?”三娘平时脾气也没见多好，这会儿却低眉顺眼的，活像是个被欺压的小媳妇儿，任凭少妇把她扯开，不断推搡，才开口说话，声音也是软糯糯的，“五嫂子别这么说，我是被休出的。”

　　啥啥？三娘被休出？越锦乍一听得这句话，惊得张大了嘴吧，险些没把下巴掉在脚面儿上。她偷眼去看张此，张此仍然一脸淡然，一只手拈着那单根儿的筷子转动，仿佛事不关己。越锦咬了咬牙，心想她算是看明白了，出去一趟回来，阴阳怪气还不算最高境界，要做到极致就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那个所谓的五嫂子，听了三娘的话，一早就蹦跶起来，这次手指真的戳上了三娘的胸口，“哟呵，瞧你这话说的，可把自家撇了个一清二白啊！我且问你，子衿没了爹，你这做娘的不帮衬着照看，是什么道理！”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几个人顿时神色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