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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余韵 ...

  •   “皇爷爷快来、皇爷爷快来!”稚嫩的童音在景山郁郁葱葱的山林间飘扬,不怕人的小鹿却只懒懒地看了一眼,又低头去吃草,冷不防被一只小手抓住,“皇爷爷,我抓到了鹿儿,给爷爷做靴子好不好!”
      “弘历,快放手,这鹿儿杀不得。”六十五岁的康熙皇帝在旁人搀扶下,急急蹬了几步过来,“这里的动物都杀不得,快撒手。”
      “为什么?”皇孙弘历不解地侧了侧脑袋,还抓着小鹿不放,“皇爷爷说,天生万物都要给人取用,这鹿傻傻的,也不懂得跑,为什么不能杀?”
      “不跑,不代表就笨;会跑,也不见得聪明。天生万物是维系平衡,人可以取用,却不能因为好看或者无关温饱的理由,就杀害生命。”一个温柔的女声从竹林深处传来,弘历转头没看见人,就看康熙,却见康熙痴痴地凝望着摇曳的竹影,小鹿感觉弘历的手松动,连忙跑进竹林去。那个声音说:“阎浮提主来了?”
      “凡夫俗子,又来你这红尘尽处叨扰。”康熙拉了弘历,祖孙两人走进竹林子。
      一条蜿蜒小溪如带,横过两人面前,小溪中架着马齿桥,刚才的小鹿早已过了桥,依偎在一名女尼身边,正在舔她的手。见他们两人,小鹿就跑开了,那女尼微笑着伸手,康熙对弘历说:“过去吧!”
      弘历摇摇晃晃地过了桥,女尼顺手拉了一把,她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白皙的手像刚浸过溪水般凉凉的,拉住弘历。等他上岸,才看见康熙也正小心地过来,他这几年的身体很不好,腿有些抖,站不稳,女尼迅速地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岸上。弘历看见他的手,在某一瞬间,抓得那样紧,脸上的表情,似悲又喜,但那女尼脸上淡淡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三个人进了女尼身后那间小小的三合院,康熙说:“不进去里头,就在院子里坐坐,紫禁城里热得不成样子。”
      女尼淡淡一笑,转身取了三个竹筒做的杯子,斟上茶,又拿出一个装着小饼子的盒子,放在弘历面前,对康熙说:“这是胤禛的儿子吧?”
      “嗯……叫弘历,已经晋了贝子。前些日子在圆明园看见他,挺伶俐的,就让他在朕身边读书。这几年,朕叫了几个小人儿来宫里,小人儿鬼灵精,给朕说说话解闷,比什么药都灵。”康熙摸了摸弘历的头,对他说,“这里的东西,你大约没吃过吧!都尝尝,但是别吃得太多,回头胃胀。”
      “孙儿知道,但是,皇爷爷,这位太太是谁啊?”弘历有模有样地问。
      康熙看了那女尼一眼,正巧她也看康熙,她的目光淡然无波,很澄,康熙却在与她目光交会的瞬间,转开了视线,看着弘历,却问她:“这该怎么说呢?”
      “什么也不用说。”女尼对弘历笑了笑,轻轻地说,“我什么人也不是,是景山上一抹红尘流霞,今日在此,未卜明日在何处。小贝子随便称什么都可以,要不,就叫“你”,也没什么不行。”
      弘历很错愕,他抓着一块饼干,愣愣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尼。康熙长叹一声,对他说:“你去外头,让奴才们带你去景山玩玩吧!”
      “是,孙儿告退。”
      弘历答应了一声,就要退出去,那女尼将饼盒包起来,拿给他:“带去吃,边吃边玩。”
      弘历去了,小院子里只有康熙与那女尼,康熙低声说:“明瑕……朕……只怕没多久好活了……”
      那女尼正是已成为明瑕尼师的留瑕,她才刚从哲布尊丹巴驻地、蒙古格鲁派之首——库伦光显寺回来。“承天景命,兢兢业业这么些年,也该休息了。”
      “朕知道……只是觉得……舍不得……”康熙失落地摸了摸光光的前额。
      “痴人……”留瑕摇摇头,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突然笑了,“我不大爱说禅,总觉得开口闭口都是禅有些儿炫耀,此时,倒觉得不说禅语不行了,阎浮提主可不要笑话。”
      “只要你肯留在景山,就是你每天说禅语,朕都不会笑话。”康熙嘟囔着说,留瑕展颜一笑,康熙凝视着她,讷讷地说,“你一点儿都没变。”
      “明瑕是留瑕,也不是留瑕,变的是人间沧海,不变的是心。”
      康熙失落地扯了扯唇,无奈地说:“但愿那颗爱朕的心,是不变的。”
      “心是不变的,情则是人心在别人身上的投影。人间去来,今朝来,则情爱在,明日去,则情爱去,可心还是不变的,这是一层。又或者说,既无情,也无心,人间来去聚散,也是幻梦一场,醒时鸡鸣天下白,又是梦里梦外?无心无情无人无世,一场虚空而已。”
      康熙一直平静地听着,突然,一滴泪滑了下来,越来越多,苍老的脸庞抖动着,他却凄凉地笑出声来,控制住帝王最后的尊严。“空?无?这都是你们这些出家人的玩意儿,朕从来不信。虎死留皮、人死留名,朕……朕就不信,这几十年的辛苦,能让你一句空一句无就全部抹杀!千百年后,总会有人记得朕!那就不枉来这一遭。”
      “会有人记得的。”留瑕说,她也微笑着,却苦涩,“他们会记得康熙皇帝,也或许记得你的庙号,但是,你记得你自己吗?剥去皇帝、剥去爱新觉罗氏,你还记得自己吗?如果你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别人记得的,又是你吗?”
      康熙呆住了,他迟钝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曾经下笔千言、开得五石弓的手,如今瘦弱得连支笔都拿不稳……留瑕的话,狠狠地剥去了康熙皇帝、顺治皇子的外皮,剩下一个赤裸裸的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没有了,他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或许,只是一缕流连于人世的游魂……一种阴暗的恐惧如铁手般一下子揪住了心脏,他感觉胸膛中那颗孱弱的心脏在冰冷的血液里痛苦而哀伤地颤抖着。痛苦的不是自己的衰老,是他拥有世界、却无力再控制世界;哀伤的不是自己的死亡,是他拥有世界、却不曾拥有过作为平凡人的快乐。天子无私,于是他除去皇帝、皇子的身份,就几乎没有人生。
      用手蒙住了脸,康熙不愿意再看,只听见自己那喑哑的声音无法压抑地哭泣着:“朕不要听什么空什么无!朕只要你留下!留瑕!为什么你要离开朕……若是你不走……朕可以再活三十年……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他被抱进了留瑕熟悉而又陌生的怀里,他紧紧地攀住她,灰色的缁衣下,她依然留有女性的体态,提醒着他,那些曾经缱绻难舍的过去、那些旖旎万状的往事、那些近似平凡的喜怒哀乐、那些只属于他自己的回忆……
      但是,就连这样一个人,他都留不住了……康熙越发哭得大声起来,理直气壮地,似乎要抱着她哭到天荒地老。
      留瑕抱着他,她皈依的是禅宗,却又在修行密宗之后,体悟更多。她可以准确地侦知人的想法,是一种气,人心一天中流转的四万八千个念头,都是一个魔性的开始。魔会产生浊气,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得到康熙心头转过欲念、转过杀机、转过怨恨……多么污浊的心……但是留瑕并不觉得厌憎,只是怜悯。
      弘历没有走远,他一听见哭声就跑回来,却看见伟大的皇爷爷在留瑕怀中,哭得像个婴孩。那一幕震撼了他,初夏的阳光穿过竹叶,轻轻落在留瑕与康熙身上,把那张白瓷观音一般平静的脸庞,印在弘历心中。
      很多年后,他偶然经过承乾宫,遇见了已经登基为雍正皇帝的父亲。雍正看见他,对他招了招手:“你来。”
      打开重重深锁的宫门,两树梨花迎风怒放,他看见一向冷峻的父亲脸上,竟出现了怀念与天真,再打开正殿大门,正中的宝座前,放着一幅等身高的画像,画着两个人,雍正轻轻地说:“这……就是你皇爷爷和慧贵妃。”
      “慧贵妃……”弘历轻声复诵,他从小在宫中,已经听过很多人提这个名字,他凑近去看。
      那张画像是他从未见过的材质,灰暗的背景里,绘着稀疏的几株红枫,两个人似乎是在窗前。康熙坐着,石青色的五爪团龙补服与头上的朝冠都画得十分精细,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正在打盹,英挺俊美的脸,不是弘历记忆里那样苍老蜡黄,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有一抹恶作剧似的孩子气。
      留瑕站着,她的头上有一圈金黄,大约只有二十出头,淡白的衣衫下一件鹅黄长裙,眼神像是笼上一层薄雾那样温柔,肤色如凝脂般吹弹可破,浅浅的粉红敷在颊上,手上抓着一件披风,正要给康熙盖上。
      “这是一个洋和尚给他们两人画的,那个洋和尚说,瑕姨是他们洋教里的天女转世,要来守护大清皇帝,所以头上有个金圈圈……”雍正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一丝伤感,“唉……都是过去了……”
      “瑕姨……就是慧贵妃吗?”弘历问,雍正点头,弘历仔细地看着那张画,幼年的记忆涌上心头,“我见过她。”
      “是你皇爷爷带你去的吧?”雍正了然地一笑,伤感地看着那张画,“如果可以,朕希望再看他们两人一眼。”
      “阿玛……”
      弘历想说些什么,但是雍正沉湎在回忆里,久久不能自已:“你皇爷爷是个有福的,一生得一红颜知己,也过了几年双宿双飞的日子。造化虽然弄人,一个出了家,可是,却也保留了你皇爷爷的爱,得不到才越悬念。你我父子,虽也修佛,却只是红尘蠢物,你皇爷爷与慧贵妃,倒真是一对儿情痴、情真。”
      雍正望着那幅画,突然一阵猛咳,弘历连忙要搀扶,雍正用帕子掩口,却盖不住那急促的喘咳,弘历扶着他坐到西阁去,雍正在炕上坐下,好一会儿才止了咳,父子两人这才看见西暖阁里的物事。
      弘历从未来过,对这里并不清楚,雍正却越看越想掉泪。一切都摆得那样妥当,仿佛主人才刚离开,条桌上放着一碗满是茶渍的空茶碗,旁边是几颗已经干了的栗子壳,架上的摆饰都与留瑕当年在的时候没有两样,就连内寝的床下,还放着一双留瑕的鞋子。炕边的针线篮子中,有几只还没完成的小老虎,雍正抓起一只,熟悉的针线做工,让他想起留瑕在他小时候给他做的虎头小鞋。唯一显得突兀的,是炕下多了一个大樟木箱子,雍正指着那箱子,示意弘历打开。
      樟木箱子没有上锁,一掀就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十个木盒,上头贴着年份,弘历看着盒上的标签,怀念地说:“是皇爷爷的字迹。”
      “打开……看看……”雍正艰难地说,从袖子里掏出眼镜,弘历先开了几个,都是留瑕与康熙来往的书信,或者两人手抄的一些诗文。每一封,都用素纸重新裱成折子,封面写着日期。他又拿出一个写着康熙六十一年的盒子,很轻,两人打开,却是一封厚厚的素白折子,只有外面是康熙一手略显歪斜的楷书,是一封要给留瑕的信。
      康熙是在统治最后一年的春天写下这封信,他那时的身体已经很差,写在信中的字很是潦草,他已经几乎不能提笔,右手差不多是废了,时好时坏,很多时候,都是用左手写字。
      雍正皇帝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去看那歪斜却固执的字,他猛地记起小时候在乾清宫,康熙在晚上会来查看他与太子的功课。刚开始学字的时候,总是字丑,康熙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教,大手包住雍正当时小小的手,那么坚定、那么温暖……
      “你……念吧……”雍正拿出手巾,揩了揩脸,靠在一旁的大迎枕上,悲伤地看着承乾宫里的一切。
      一拉开那份折子,留瑕与康熙的四十年情缘就展开了,恍然如梦的春天里,弘历清晰有力的声音,却让雍正觉得,听见了康熙晚年的声音。窗外灿烂的午后斜阳,把时空拉回十多年前,父子两人,似乎看见了缠绵于病榻的老皇帝,硬撑起身子,一笔一笔如孩童学字般缓缓地、娓娓地倾诉着他对于留瑕的深情缱绻、矢志不移,一边用半文言写、一边轻声地用白话念着、充作腹稿。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越接近的一切越是模糊,反而是深藏在记忆里的琐事,一点一点地全都涌进心头。最先记起来的,是康熙二十岁时的偶遇,紫禁城是那样安静,却又那样热闹,安静的是现在,热闹的是回忆。
      “……我们并不是在古北口才见面的,朕前日经过英华殿,才想起康熙十二年的事情,你与丹臻迷路了,而朕恰巧经过。留瑕,当时你坐在朕的腿上,我们谁也不曾想过,有一天,你会成为朕一生之中最深的眷恋。朕前日想,如果当时知道,就不会让你回到南京,要你在朕的身边,朕要看着你长大;但是今日又想,若是你在朕身边教养,那么,你会变得死板愚鲁,而不是我们在古北口相见时的灵动慧黠。
      “天意如此,朕这些年忘了很多事,有时候兴冲冲地来到承乾宫,才想起你已不在身边,怅然若失,想过把你的东西都移走,如果看不到了,是不是就会慢慢地忘记?可是每当要下令的时候,你的微笑总在眼前,饶是朕向来心如磐石,你留下的记忆,却在朕心上穿了洞,一碰,就疼得紧。
      “你一向是美的,古北口外,十八岁的你,美得灼眼,说实在的,当时的朕只是贪色,但说不上什么时候开始,朕就看不见你的美,只知道有你在身边,像一个影子。我们一起南巡的那一年,朕又看见了你的美,二十四岁的你,美得温润,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人痴迷,而后你成为朕的妻子,朕又看不见你的美了,可是,你不再是影子,是与朕融为一体、就连呼吸都一致的连理枝,朕看得见其他女人,但是你从未离开朕的思绪。之后,你离开朕,把身子硬生生地从朕身边拔开,然而,三十二岁的你,美得坦然,云淡风轻、了无牵挂的坦然,你的美,在落发那一刻,落进朕的骨血之中,至今尚在。
      “落发那年,是康熙三十六年,朕死也不会忘记你的话,你的神情那样坚决,你说,‘我们纠缠了半辈子,谁也放不下谁,但是,那是我们有意地把因缘缠绕着,我们哄骗自己说——谁也放不下谁,其实,只要放下,就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你还说‘每一个人的世界都是自己的世界,每一个人的红尘也都是自己认定的红尘,跳脱了自己,就站到了红尘的尽头’。
      “朕不相信,朕以为只是你被周用贤迷了心性,所以朕逃离了畅春园去北巡,给你时间,让你从佛法的迷雾里跳出来。然而,当朕再回到畅春园,你已经不是朕的留瑕了,不是那个与朕呼吸相同的人,你的眸子,那样清澄,就像朕说的“是玉泉山的水”,你比朕还要干净、还要自由。
      “但是你怀着朕的孩子,‘这是上天的意思,要你与朕白头到老’,朕抱着你,却看见你的目光越过朕的肩膀,凝视着窗外的蓝天,你说,‘我会顺从天意,孩子未出世之前,我不会剃度,但是,这个孩子,与我、与你,都没有缘分,我感觉得到。’
      “孩子确实与朕没有缘分,你再度流产,朕不能进血房,只能到永宁寺去求佛祖保佑,留瑕,就是在那一夜,朕真正地放下了。
      “朕记得,永宁寺里十分昏暗,铜佛就在前方,朕双手合十,喃喃地祈祷,但是祈祷了什么,一点也不知道,周用贤不知何时出现,像一个鬼魂,突然地站在朕身边,他说,‘阎浮提主在求些什么呢。’
      “‘求佛祖保佑留瑕。’朕说,朕其实心中很恨他,恨他拆散了你与朕,然而,此刻,朕哪有心思恨他呢?
      “‘保佑她活?还是保佑她死?’
      “‘当然保佑她活!’朕毫不犹豫地说。
      “周用贤轻蔑地笑了,他盘膝坐下:‘保佑她活?她如果活着,就会闹着要剃度出家。阎浮提主,您什么都留不住,甚至连她的尸身、她的灵魂都抓不住。但是她如果死了,至少,您可以追封她为皇后,入葬景陵,死后还能相见,不是吗?’
      “朕沉默了,是啊……他说的是事实啊……你若是死,朕可以把你送进原本的妃园寝,那里设的所有风水机关,都会把你的灵魂留在那里,或者,追封你为皇后,我们永生在地宫中相伴;但是,你活着,朕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永远失去。
      “一切从朕的心头碾过,前尘往事,全都那样迅速地涌来又消失了,只剩下你的名字,死,还是活?
      “人一天之中有四万八千个念头,在那时,朕脑中只有死与活这两个字。朕是个自私的人、朕是个注定要做鳏夫的人,那么,你死了,朕有什么好不乐意的呢?反之,你活着,朕要一生牵挂,朕,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怎么样?是死?是活?’周用贤问,他的目光如火炬般明亮,那样直直地照进朕心中最最卑劣的地方。
      “朕想要你死,话到嘴边,闪过的却是你干净的眼睛,朕要谁的命,从没有手软心软过,但是,朕突然觉得,剥夺了你的快乐,朕并不因此欢喜,你是朕的心尖尖儿,不是吗?
      “眼前似有光明初放,一切都亮了起来,朕对周用贤说,‘朕要她活。’
      “‘恭喜阎浮提主。’周用贤微笑了,欣慰地说,‘您终于放下了。’
      “是啊……朕放下了,可朕也还不真正放下,你要原谅朕搅了你剃度,每一根头发,都是一个记忆,剃刀把记忆都削去,朕心无所依。
      “在你剃度之后,朕再度南巡,去了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也去了我们没去的地方,虽有侍卫护着,可是朕一直觉得自己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地之间,钱塘潮、西湖柳,全都一样,朕以为会难过,可是不,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某一日,朕在杭州下榻,没有人陪,独自躺在空空的床上,朕突然觉得轻松,留瑕,朕此时才真正明白,你为何离开。
      “在我们相遇前,你孤独、朕寂寞,相遇之后,我们依赖着对方,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然而,朕是天生的孤家寡人,朕为大清而活,你不同,你活着,为自己也为朕,可是朕不能为你而活,于是我们还是寂寞、还是孤独。
      “到底大清是什么?长什么样子?朕自登基以来便不停在问,可是,至今仍无解答。江南是大清、东北是大清,那西北、西南呢?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朕到底凭着什么来管理他们?皇权如此模糊、却又不可旁落,朕只能紧握住权力,依照着既定的规则往前走,大清是什么样子、朕是否就是大清?朕的意志主宰大清的运行,还是大清牵引着朕的决策?
      “不是处在这个位置,似乎很难想象这些问题是多么孤独而寂寞,天下第一人,可也还是个人,也要有人陪着说话。苏麻喇额娘说海兰珠是个普通的女人,姿色普通、不特别温柔贤慧、也不特别聪明活泼,谁都不明白她为什么就迷住了朕的玛法。
      “可自打你离开,朕慢慢明白了,朕爱那个活蹦乱跳的留瑕,而那个安祥平静的留瑕、那个给朕一个家的留瑕,才是真正的留瑕。玛法、阿玛跟朕,要的都是一个小小的家,一个女人、几个孩子的家。
      “人因为有了家,就有了依靠。你离开了朕,因为朕让你变得软弱,你也让朕变得依赖。我们再度为自己而活,虽然寂寞,但是,终究是不用再去分心为对方烦忧,朕不用再去调停后宫的争宠,你也不用再因思念朕而痛苦,这对我们都好?朕不认为如此。
      你的离去,得到你心中的平静,可是朕的心,从此如无根漂萍。朕选进了汉军旗里那些跟你一样有满汉混血的妃子,可是,这世上只有一个留瑕,一个跟朕一样的三家混血、跟朕一样失去父母的人,朕就是你的亲人,你也是朕的亲人,人间岂有比这更深的牵绊?更深的因缘?人间百年,醒时鸡鸣天下白,是梦里梦外?繁华如梦、兴亡如梦,可人心是真的,朕对你,不假。
      “朕问过你,‘什么是因缘?’
      “你说,‘因是点,缘是网,一千个因,可以生出百万个缘,百万个缘,却也能够生出恒河沙个因。’
      “朕又问,‘那你我因缘,又是什么?’
      “当时你没有回答,你说你还不知道。后来,你去了光显寺,回来之后,你告诉朕,我们的前世今生。
      “你说,最早先,朕是百战之余的阿修罗,而你是一只普通的禽鸟,我们本没有交集。某一天,你在池边喝水,而朕带着一身血污闯来,要抓你止饥,却又不知为何放你。于是,几十世轮回,你与朕越转越近,而于今生相遇相知。
      “六道轮回,你是知而不信的,但是在我辈俗人,轮回是今生的补偿,一世不成还有一世。朕私心希望你能再与朕结发,然而,你说,‘轮回是人的信仰而结的果,是无数个我执形成的虚像,跳脱人的视野,因我非我,轮回也就不是轮回。’
      “十三年的情缘牵绊,是你与朕的执著,你断绝了情,因情非情,牵绊也就不是牵绊,对吗?朕还是很有慧根的吧?
      “朕就要死了,不怕死,可总是有几分留恋,从那回带弘历去见你之后,你就消失了。朕想再见你一面,想好好对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朕问德妃、佟妃,还问胤禛,也许是真不知道、也许是不肯说。可朕不恨他们,留瑕,因为他们不知道朕的苦,可是,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把朕丢下不顾了呢?
      “前日,朕带着弘历去景山看种田,朕偶然说了一句‘千金难买早知道’,弘历马上接下去说‘万般无奈想不到’,孩子不知愁,不过是说着玩的。可听在朕耳里,人间百转千回,确实是‘万般无奈想不到’,就是你与朕,不也是‘万般无奈想不到’?朕太聪明,你也不笨,可就是我们这两个聪明人,把一段良缘变成了如今这样的生离死别。
      “又,朕昨日看戏,戏台上一句唱词说‘孤知错愿回头、孤知错幸已回头’,朕想起你,不禁黯然。朕也知错、也愿回头,可是你已经不在了,千错万错,总是朕不愿轻信于人,驯得住天下人,却拴不住霞光一样的你。
      “爱你、知你之人,天下只剩朕一人。你去库伦的这些年,朕常常能感觉你的存在,尤其是在朕最伤心、最难过的时候,就觉得想一觉睡去,梦中总觉得有人在朕身边轻声说些什么,就像你在身边抱着朕、哄着朕,但是醒来之后,还是只有朕一人。
      “每个早晨,朕从镜中看见自己又老、又瘦、又病的丑样子,手不能写、口不能言、四肢水肿、肤色蜡黄,每每不自觉潸然泪下。可是只要朕静坐一阵,想着你,就慢慢觉得快乐平静,听说你修习密宗有成,朕想,是因为你的心绪与朕相连吧?
      “从那次见面,朕再也不曾感觉那种奇异的平静,你多么狠心、多么绝情!朕知道,是你断了与朕的联系,你不愿再见朕了,所以朕要留封信给你。朕若是死了,这封信,足以证明朕对你,这四十年来的所有情意,旁人看来,若论专情、真情,朕也许不如先帝。可朕以为,人心、人情不可比拟,朕无愧于慧贵妃,却有愧于妻子留瑕,何也?
      “慧贵妃为后宫之主,一步之差即是国母,上侍太后皇帝、下抚妃主皇子,位高权重,身为皇帝,朕必须恩威并用;然而,朕愧对妻子留瑕一片情深爱挚,妄以帝王心术揣度,作为丈夫,朕心怀歉疚,已无法弥补,只得怅然。
      “你到底往哪儿去了?朕让紫祯的儿子、六额驸还有小达尔汗他们去找,都不见踪影,你也不在法显寺,朕下旨叫虎子还有李煦的儿子们在江南寻访,还有住在你家隔壁的那个沐什么公子都找,全都无功而返,留瑕,你到底在哪?
      “有人告诉朕,你最后一次出现在喀尔喀,是在胤禵与阿拉布坦决战前夕。他们猜测,你也许已经离开人世,朕却不难过,朕微笑,若是如此,很快就可以再见到你了。后来,朕又想,我们若于轮回之中再见,那就是你修行不够,才会再入轮回。
      “前日,朕趁着西北捷报,做了场法会。大清乃朕毕生之志业所在,六十年来不敢有丝毫懈怠。你称朕是阎浮提主,然这东方乐土之主,却还是一片修罗之心,恩怨情仇繁重,朕不能成佛、也不愿成佛。佛家说人间万苦,多情苦、痴情苦,所以要修得妙法,跳脱这无穷尽的烦恼。朕是皮肤滥淫之蠢物,不如你有佛缘,为你供养三宝,朕不求来生,是愿你今世能大彻大悟,跳脱三千大千世界,往虚空中得宁静。
      “你若在世,当感朕一片真情,来见朕一面,不愿见朕,也在朕亡故后,来取此信,若已离世,入虚空成佛,魂兮有灵,也当为朕引路,莫使朕落入恶鬼、畜生道,助朕乘愿再来。朕晚年倦怠,积弊日多,无愧于祖宗,却对后代儿孙心有亏欠,愿再来东土,继续未竟之事业,你已站到了红尘尽处,但是朕的红尘,还没有尽头。
      “伏案书写不过一个下午,已觉头昏眼花,疲惫不堪。留瑕,言尽于此,此心此情,无一字矫作,朕已无力多言,心中万事,只怕要随朕入土了……”
      “皇爷爷……”弘历喃喃地喊了一声,低头看父亲,雍正已经满眼是泪。弘历放下了信,也背过了脸,泣不成声。
      一阵微风吹进东厢,一串风铃声响之中,一身缁衣的留瑕不知何时走进了承乾宫,玻璃外的阳光洒在她脸上,看不清楚面貌,可是雍正清楚知道,就是留瑕。她拿起桌上的折子,什么话也没有说,翩然远去。
      呆了不知多久,雍正才像想起了什么,追出去大喊:“瑕姨!”
      承乾宫的中庭空无一人,通往承乾门的夹巷中,也没有那灰色的身影,满地落花亦无踩过痕迹,雍正父子原本以为只是两人的想象,回身去东厢,可是,那份康熙的信,却失踪了。两人不信邪,打开那只康熙六十一年的木盒,里面只有一张不知是不是原本就在里面的宣纸,是留瑕的字迹。
      “红尘已尽……”
      弘历轻声地念了出来,雍正颓然坐回炕上,承乾宫中,这一箱的红尘俗事,也已经走到尽头,什么都不用去问、也不用去寻了。已经逝去的生命远离之时,也许正是另一个生命降临之日,他缓缓起身,在东暖阁佛堂燃起一束藏香,深深稽首:“菩萨庇佑,弟子胤禛之父,爱新觉罗•玄烨,回返皇家,再做天下之主,以尽前生未完心愿。”
      弘历静静地站在那幅画前,遥想万顷宫墙里有过的故事,心中一阵怅然。生于帝王家,爱恨情仇全都经由权力而放大,多少皇子后妃,争斗一生,不论输赢,都不愿放弃。只有留瑕能在这血腥险恶的朱红宫门中,留下这样一幅完美的形象。
      花雨纷飞中,一个春天已经过去,承乾宫门静静地关闭了,等到再次启封的时,宫女、太监把旧的被褥床帐全都清掉了,那口樟木箱子,也不知流落何处。
      懋勤殿中收着一箱箱的圣祖谕旨,其中,独缺这一箱的女人情愁、男人情痴;承乾宫因为背负着太多悲剧而寂寞、拥有过无数故事的畅春园也因为圆明园的兴起而衰微;玄武湖畔的蒙古王府伫立在斜阳之外,艳红的湖水漫到脚前,一切都跟南巡时一样,不同的是人已不在了。
      长风尽处,吹皱满湖烟波,这一世,转尽千山万水,从江南到西北,也许就是为了结这一场尘缘,却给一城京华风云迷了眼。待得眼明心亮时,已是人间百转,又回到了原处,悔不悔走到红尘尽处?淡然一笑,依然如霞光满天。
      门掩梨花深见月,一院悄然中,妙花纷飞如雨,红尘万事,都远了,可到底是爱过的。挽霞斋的门静静合起,锁住过往的美丽;寺藏松叶远闻钟,悠远的佛寺钟声融在烟柳斜阳中,映照着皇妃丽容。红颜已老、青丝已断,一场人间聚散,看尽公侯将相、贩夫走卒,不过都是苦海浮沉的烟波一缕。然而,人是很难大彻大悟的,有几人能一步穿过满天红尘,再不回首?
      粼粼波光中,闪耀着夕阳金红的光芒,渐渐地沉下去。已尽的红尘中,数十年前的风华绝代、深情缱绻,随着康熙朝的结束,永远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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