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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畅春园.康熙三十五年秋 ...

  •   一个下午,太子躺在凉榻上,用一柄打磨平整的芭蕉扇轻轻地拍着腿。太子福晋石氏过来,给他奉上几碗甜品,太子耷拉着眼皮睨一眼,冷冷地说:“我向来讨厌薏米粥,淡里呱叽的,有什么好吃,还有杏仁,那味儿恶心,都撤。”
      太子福晋无可奈何,只能撤了东西,自己也起身要走,太子却伸手一带,把她整个人拉了过来:“谁叫你跟着撤了?”
      “我……不打扰太子爷想事儿……”太子福晋嗫嚅着想下地。
      “想什么事儿?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事儿?”
      太子俊秀的脸上,一双风流的眼睛含笑,伸手就探进她怀里。太子福晋嫁给太子只一年多,从小家教严,总觉得光天白日不好搂搂抱抱,看了后面迅速退去的宫女一眼,更是臊得满脸通红,只咬着唇,不敢出声,又不敢去推太子,只半推半就地任他胡搅蛮缠。太子手上不停,脸上却没有半丝表情,木着脸完了事,径自束好了衣衫,也不多温存,便起身往他处办事见人。
      太子福晋原先有些又羞又喜,见他这样不当回事,便觉得委屈,默默穿好了衣服,坐在妆台前愣愣地发呆,却见大宫女小岚进来:“二福晋,我们主子请您过去,是大福晋、三福晋、四福晋来了,说要给您行个礼呢!”
      “哦……”太子福晋应了一声,扯了帕子就要走,刚起身又坐下,是觉得下身有些酸软无力,她勉强地笑了笑,“我补些粉,一会儿就过去。”
      小岚走了,她一看镜子,才发现自己发鬓散乱,胭脂也给太子弄花了,连忙唤了人来,修饰了一番才往太朴轩去。一进去,只见西阁里,三个福晋、十三格格与留瑕热热闹闹地坐着,太子福晋先向留瑕福了一福:“额娘吉祥。”
      留瑕含笑点头,才轮着三位福晋跟十三格格给太子福晋行礼。四福晋才新婚不到一年,四阿哥就先下江南、后随驾西征,夫妻聚少离多,刚回来,四福晋就传出有喜,此时正红着脸听嫂嫂们取笑。
      大福晋走到四福晋身边,搂着她的肩膀,拨着她身上的金三事儿,亲昵地说:“怪道四爷一个侧福晋也没有,不喝酒、不听戏、不逛大街,一回了府,我们爷怎么拽都不出来,原来是新婚宴尔,家里搁着个玉人儿,忙着呢!”
      “大嫂嘴坏……”三福晋接口,她与大福晋是牌搭子,熟透了的,一递眼色,“不过,爷们哪有不眼花嘴馋的?我猜,是四妹妹胭脂虎啸,把人见人敬的四爷给吼住了?”
      太子福晋微笑,摇着扇子说:“三妹妹别说人,你跟三爷才是恩爱夫妻呢!”
      “我们?二嫂说哪儿的话?我们爷看书比看我多得多了,就连到了我屋里也看书,说什么这叫‘书中自有颜如玉’,敢情嫌我不漂亮是怎么着?姑奶奶我也不是好惹的,我就说呀,‘胤祉!你别打量着姑奶奶好性儿,要恼起来,我把你一屋子书都烧个干净!你信不信’?”三福晋装作气呼呼地说。
      众人笑了,十三格格却转了转漂亮的眼睛,抿着嘴说:“三嫂骗人,我那天去三哥府里,还听三哥搂着三嫂喊‘心肝’呢!”
      一阵哄堂大笑,三福晋红着脸,她是个小孩性子,跟人小鬼大的十三格格有的是话聊,笑着啐了一口:“烂舌根的,枉费我心疼你,给我出丑。赶明儿长大了,让你三哥给寻个黑瞎子(即黑熊)似的、毛茸茸的额驸给你,也让他蹭着你喊‘心肝’。”
      “才不要黑瞎子呢!三哥偏心三嫂,那我不给三哥做主,我找四哥去,他最疼我,会给我找个跟六姐夫一样漂亮的人!”十三格格扮了个鬼脸,三福晋也回了她一个鬼脸,掌不住地也笑了。
      十三格格坐在大福晋腿上,大福晋抱着她说:“小鬼头儿,你又知道六姑爷好看了?”
      “我在四哥那里见过的,六姐夫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还抓野兔子给我。他说,在喀尔喀,野兔子满地都是,姐夫还说要带我去喀尔喀玩呢!”十三格格很认真地说,见大家都笑,好像是怕她们不相信似的,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护身佛,跑到留瑕身边说,“姐夫还送了我这个,额娘你看嘛!”
      留瑕把那个护身佛托在手里,镏金的小小盒子跟里面的佛像看起来已经很旧了,用一个杏黄的锦袋装着,盒子里装着一个一样看来很旧的绳结,是活佛们亲手打的祝福,只有贵族才能拥有,十分珍贵。绳结末端结着一块黄布,上面用蒙文写着“敦多布多尔济,吉祥如意”,留瑕抬眼,郑重地对十三格格说:“这真是你姐夫解下来给你的?”
      “是啊!”
      “不是你硬跟人家拿的吧?”留瑕问。
      十三格格嘟着嘴巴,抢回了那个护身佛,生气地说:“才没有呢!是姐夫自己要给我的。”
      说完,好像受了冤枉似的,蹭到四福晋身边去,四福晋打圆场说:“额娘,是真的,紫祯没打诳。那日六姑爷来府里找四爷遛马,四爷带着几个小爷先出去了,紫祯也不知怎么,跟六姑爷说起了蒙语,又知道紫祯跟着您,六姑爷算是您的晚辈,一来二往的,也就算是自家人了。姑爷很是开心,隔日就来接紫祯去府里见见老福晋、老王爷,又带她去逛了大栅栏,亲自把她送回来的时候,六姑爷就当着我跟四爷,把这护身佛送给紫祯,说这是哲布尊丹巴老活佛给他的,他现在已经长大了,用不着了,送给紫祯,愿她平安长大的。”
      “额娘是坏人,一点都不相信我!”十三格格委屈地说了一声,又跑到三福晋那里,抱着三福晋。
      “哎哟……真生气了……”留瑕没奈何,亲身过去扯了她来,哄着说,“这护身佛是顶顶重要的东西,额娘也是怕里头是不是有人家什么纪念,再说了,你姐夫一个大男人贴身戴的东西,你一个小姑娘接着戴,也不害臊?”
      紫祯已有八九岁大,一开始还愣愣地听,一听后面的话,轻轻“嗯”了一声,就捂着脸跑走了,太子福晋笑了起来:“小鬼头儿会害臊了?”
      “不过六姑爷真的挺喜欢紫祯的,在雍和宫跟她说了一下午的话,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话好说,大约就是投缘吧?”四福晋微微一笑,眸子里闪着温馨的光。
      三福晋喝了口茶,也跟着说:“听说六姑爷是出名的美男子,又是额娘的族人,可能也长得像,要不,紫祯不会那么喜欢的。我们爷跟四爷带着她回园子,听我们爷说,她在阿玛面前夸了六姑爷一车的话呢!”
      “还好紫祯是个孩子,没那么多忌讳,若是跟六格格年纪相当,六格格傲得很,要让她知道姑爷把护身佛送了紫祯,不定吃起飞醋来呢!”大福晋拿起手绢,擦着额上的汗。
      太子福晋祖上虽是满人,徙居辽东多年,早与汉人没什么两样,身份也是汉军,却不懂得蒙人对藏传佛教的信仰,不解地问:“不过是个小佛盒,有什么要紧?”
      “二福晋有所不知,满人主要信的是萨满,不一定重这个。但是在蒙古,这护身佛是打一出生就戴着的,里头都有喇嘛们祝福过的东西,尤其六姑爷这佛盒是哲布尊丹巴老活佛加持过的,老爷子是我们博尔济吉特的老长辈,这东西就更是珍贵。佛盒虽不一定贵重,但是毕竟是跟着自己长大的,一般都跟着到死。把这护身佛给人,若不是割头换颈的生死兄弟,就是非卿不娶的心爱姑娘。大福晋说得不错,还好紫祯小着,若是个大姑娘,也不由得六格格不吃醋了。”留瑕无力地笑了笑,紫祯嚷着要嫁个跟姐夫一样的男人,若是六格格听见了,该怎么想呢?
      福晋们又说了一阵话,就散去了,留瑕到东阁去,看见条桌上放着那个佛盒,紫祯把那个绳结拿出来,正在翻着看绳结怎么打的,见她进来,心虚地赶快把东西收了起来。留瑕坐到她身边,摸着她的头说:“好啦!姑娘,既然是姐夫的心意,就收起来得了,只是,千万别再跟人说你姐夫对你好,尤其别说把护身佛送你,知道吗?”
      紫祯松了口气,把佛盒又拿出来,却问:“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留瑕想了一想,又问,“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姐夫?他真的很好看吗?”
      “好看!”紫祯毫不犹豫地说,小脸上有着崇拜的神色,留瑕突然想到巴雅尔,心头一阵难过。紫祯心无城府,开心地说:“姐夫很温柔,他带我去王府,我跟他说我不会骑马,所以他都骑得慢慢的,陪我说话、给我买糖葫芦、泥人儿跟好多东西,糖葫芦脏了他的衣服,他也不会生气,说再换一件就好了,不像胤祥会凶我。姐夫也不像胤祥臭臭的,他身上的味道,很像皇妈妈(太后)拜佛时候的香,很好闻。额娘,你说我可不可以跟六姐姐换一换,我以后嫁给姐夫好不好?”
      留瑕煞白了脸,巴雅尔的脸在她眼前与紫祯的脸重叠了,她颤声说:“你……就不怕你姐姐难过吗……”
      “哦……可是……姐姐不一定喜欢姐夫啊!”紫祯努力地想了一下,又抬起脸,很认真地说,“巴雅尔姨姨认识姐夫,也认识姐姐。我上次去皇妈妈那边听姐姐跟姨姨说蒙古话,姐姐问起姐夫,姨姨说,姐夫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没脾气,抓了小兔子小羊都不杀,说怕它们的额娘没了孩子不能活;但是六姐姐喜欢的是大英雄、大豪杰,不喜欢姐夫那样的人,说那是软骨头。可是,我不觉得温柔的人不好,阿玛对额娘就很温柔,我想跟额娘一样,嫁一个不会骂我也不会打我的人。”
      留瑕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紫祯那单纯的心怎么会明白,皇家的婚姻,永远是国家利益在前。夫妻和美,是好命捡到的;夫妻失和,更是家常便饭。谕令已出,虽然还没成亲,敦多布多尔济与六格格除非一人死亡,是不可能分开的。但是她又怎么能告诉紫祯,将来会选到一个怎样的额驸,也是国家利益的问题,半点由不得她。
      紫祯也看着留瑕,不懂她为什么用那种悲伤的眼光看着那个佛盒,脚步声响,紫祯抬起头,跳下炕,扑向来人:“阿玛!”
      康熙抱起紫祯亲了一口,看也不看就把她放下,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住了留瑕的手:“留瑕,宁寿宫那边已经下了命令,命六宫都太监腾房子让她进宫了。”
      留瑕神色凄苦,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踏了一步,依偎在康熙怀中,康熙环抱着她。紫祯被宫女们带出去,回头看了一眼。
      康熙微微地俯着头,贴在留瑕鬓边,忧郁地看着窗外,留瑕蹙着眉,檀口微张,似乎是叹息。她那白皙的手,紧紧地揪着康熙那件石青近于墨黑色的补服,黄昏的光从白纱窗外透进来,将康熙与留瑕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合成一体,似乎永远不会分开。就这样一直停留在紫祯的记忆中,往后的岁月里,想起留瑕与康熙,第一个涌进记忆里的,依然是那一眼的景象。
      不知道他们拥抱了多久,时间凝滞着,那个以他们为中心的世界似乎遗忘了他们,阳光一寸一寸地退去,把他们推进一个十分恍惚的地方。夏日的夜一向吵闹,但是太朴轩里有种太庙似的安静、死寂,他们站在天与地之间,上不去、下不来,太朴轩、畅春园、北京城与大清国一环环地排在他们身外,像侍卫、也像探子,祖宗们那看不见的眼睛从上方亮晶晶地瞅着、天下人那无所不在的耳朵静静地埋伏在他们脚下,他们被那种无形的沉重封住了,比时间、比空气还要胶窒,像一对落进蜂蜜里的蝴蝶,翅膀依然那样鲜艳,却永远在琥珀色的汁液里,表演着最痛苦的那一幕。

      康熙的手伸进留瑕的宽袖里,紧紧地握着那只变得细瘦的手臂,留瑕感觉到了他的手轻轻地爬着她的皮肤,他的手很冰,她的手臂也很凉。留瑕想起了七夕那个下午的想象,两缕亡魂,在阴与阳的交界拥抱着,谁都不敢动,怕一动,扯醒了鬼卒,逼着他们永远分开。
      黑暗里,不用眼睛去看,心头却比明镜还清楚,那千丝万缕的情愁,指向了一个“断”字。留瑕已经无法承受太后、巴雅尔等人施加的压力,也无法去控制自己对康熙日益增加的独占欲,她爱他爱得入骨入心,要把他推到别人怀里,就像在自己心上狠狠划上一刀。
      终于明白自己没有认命,六年来学会的宽容不嫉妒,全都是自欺欺人,伏在康熙怀中,留瑕无声地流着泪。她听见他的心跳,与她的心跳一致,隔院有人弹起了蒙古三弦,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远处不停地轮转着。十三年的岁月伴着那拨子的速度,也在心头滚了一圈。
      留瑕记起的是第一次的拥抱,在太皇太后的梓宫旁边,那一夜迷梦,吹长了情丝,而这长在宫中的情,在她心中成了密密麻麻的荆棘,不动不痛,一试图挣扎,就把心戳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康熙则想起了首次西征的时候,她的笑靥在帐中显得那么弥足珍贵,她要的是彩凤双飞。但是他们中间夹杂了太多人太多事,把两颗原本应该相连的心分得遥远。他认为她可以承受的,但是没想到,她已经被伤得那样脆弱了。
      “你不要难过了……别的人朕不好说,但是她,朕决不碰她一根手指,好不好?”康熙的声音,在黑暗中那样嘶哑地在留瑕耳边说,“不要为她计较,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朕三十岁才认识你,可人生苦短……朕不一定能有下一个三十年,也不会再有一个你……”
      留瑕沉默无语,两个人都低下了头,像是哀悼那已经永远回不来的时光。留瑕的手臂还握在康熙手里,她的身子也还倚在他怀里,却那样陌生,人生已经过去了。可是康熙还要作最后的努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走,留瑕,别走……这么多年,图的不就是现在吗……”
      现在……留瑕眼眶一热,现在……她拥有的是他最多的爱,也许现在,是他最没有保留的一刻……一股温热从心头直冲上来,却在口中被硬咽了下去,呛得胸口咳血一般疼痛。她想起从前由旁人处受过的所有委屈,都比不上他一句无心的挑剔令她耿耿于怀。她咬了咬下唇,才能哽咽地说:“承乾宫里再也容不下一个你、一个我了,我为你忍、你为我忍,忍来忍去,我们什么话都不敢跟对方说,爬得越高,我们就越孤独。我怕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变成一个我不知道的人,皇上……你走不了,只有我走,才能把这一切保留,我们,才没有白活。”
      康熙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低吼了一声,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猛虎,伏在留瑕颈间,却又像只渴望着温暖的小兽。留瑕抱着他,三弦的声音停下来,远处传来的是永宁寺的钟声,暮沉沉地砸下来,把他们的一切封住,像戏里能把作怪妖精镇住的紫金钵,打开之后一看,也许只是只千年金簪、只是个百年钿盒。留瑕眨了眨眼,读过了那么多诗文,在此刻只记得两句,她轻声地说:“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把一切寄托在天上人间,这是大权在握的君王也无能为力的事情,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康熙的身子颓然落在留瑕怀中,他低声说:“天长地久有时尽……”
      “可我没有恨……我只希望我们之间,不是谎言、不是梦……”
      康熙直起身子,紧紧地拥住留瑕,他郑重地说:“一个人一辈子,不一定能有几回真心,但是朕对你,绝不是假!”
      “我知道。”留瑕的声音又轻又细,最后那个“道”,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像一个叹息。
      “你不知道……”
      康熙原是苦涩地笑着,笑声突然遏在空气中,他放开了留瑕,点亮了烛火,留瑕猝不及防,于是,她的不信任、她的绝望全部收入康熙眼中。他的脸皱紧,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要哭,留瑕最见不得他这种痛苦的表情,原本想决裂的意志动摇了,她很自然地向他伸出手。在他身后,是明亮的烛光,留瑕顿时觉得,双臂像扑向火焰的蝶翼,她闭上眼睛,手没有收回。
      也许,这样发自于母性的爱情,是要牺牲自己的。
      然而,康熙只是站直了身子,拒绝再往前一步,即使他心中明镜也似,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瞬,十多年的情分,正在他的凝立中流逝。他是个极其懂得把握时机、甚至创造时机的人,但是,他只是选择了站在原地,在那明亮的光线下,他的表情显得冷酷而无情。
      “你从来就不知道……你从来就不相信朕对你是真心……你以为朕贪的是你的美貌、你的身子,可朕不是……你不懂……你不知道……你认为朕只是纵欲……所以你怕色衰爱弛,是不是?”
      “是。”是,也不是……留瑕心中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部涌到胸口,堵住了更多的解释。
      “所以……你也不懂朕……连你……都不懂……留瑕,连你……也不懂啊……”
      康熙大笑起来,他的手端住箭袖,眸光冷冽如冰,胸中澎湃的情思也冰冷了,他是自私的、自傲的,不容许别人的拒绝,即使是留瑕。如果要断,那也是从他说出口,他告诉自己,原来这些年来的知心也是自欺欺人,连她,都不懂得他……
      康熙感觉自己的心像一片碎纸,被扯得粉碎,升起的却是无可压抑的恨和怨,恨她不争、怨她退缩,但是声音已经如常,他淡淡地开口。
      “你以为你抛弃的不过是一个爱你的男人,所以把这些年的情分随手抛了?你还是不是黄金血胤?你还姓不姓博尔济吉特!你打败过宜妃、惠妃还有数不尽的妃嫔,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你就这样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留瑕!”康熙的话音原先还强压着平静,越到后面,气得连声音都发抖,嗓音干哑得像是哭了好几天,“你怎么就这么无用!你怎么就不去跟她争一争!斗一斗!你知道朕会帮你的!留瑕!”
      康熙紧绷的表情终于崩溃,他猛地发出一声闷吼,背转身去,扫掉了几上所有的东西,顺手抄起一个砚台,砸碎了墙角的大玻璃镜。一声巨响后,晶亮的玻璃碎了一地,他在无数个碎片中看见自己从眼角无声滑下的一滴泪。
      康熙非常明白自己这样的举动不符合一个皇帝、一个男人的身份,一哭二闹是女人的权利,晓得自己太蠢,可是他没有办法能告诉留瑕,他是如何花了二十年,才终于把心打开,准备着要接受着她进入,可是她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对他敞开的心扉视而不见。
      留瑕没有看见康熙背转的身子在轻轻地抽搐,闭上眼睛,她终于明白,也许不只是她不懂康熙,康熙也是不懂她的。怎么争?怎么斗?她确实怕了,她怕的是巴雅尔身上那个隐隐约约的少女留瑕,她怕的是从前的自己,那个骄横任性却敢说敢为、敢哭敢笑的留瑕,人,最大的敌人永远是自己,又有谁能打得过自己?
      她张口欲言,她想告诉康熙:“我不是为了一个巴雅尔痛苦,我痛苦的是每天被束缚在贵妃这个位置上,我痛苦的是我越来越不是自己,眼见着一天天老去,我害怕失去你,我更害怕我会做出什么蠢事来留住你、甚至伤害你……”
      但是留瑕没有说话,她静默无语,即便她眼明心亮,知道只要在康熙面前坦白这样的恐惧,他会更加怜惜她的。她也是个懂得时机的人,在皇宫中,不懂时机的人只有被牺牲的份儿,不过,留瑕选择了沉默。她也晓得自己太蠢,多沉默一秒,她与康熙的距离就多远几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挑战他的权威,她一向选择顺从。
      留瑕垂首含泪的模样,在阴影中显得那样柔弱,却又无比倔犟。康熙被她的倔犟惹恼了,他戟指冷然警告:“留瑕,你抛弃的是一个皇帝,可朕不杀你,朕会放你走。不过,朕永远不会告诉你,为什么只对你依恋难舍,朕要你花一辈子去猜、去想。你会永远记得你抛弃的不是个普通男人,是一个皇帝!”
      于是他走了,他需要去找一找自己的心,拼起来,这样才能继续活下去。而留瑕站在外寝,静静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是没有泪了,心却一下子胀了开来,挤在胸腔里,梗得她痛苦地呕吐起来。人们抢进来服侍,留瑕任由他们摆弄,躺在床帐里,外面已经替她熄了灯,只留了远处的一盏,她兀自张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帐顶,搁在长枕上的脚悬空,碰不着地,她觉得自己也像被悬在半空中。多少恨,已是昨夜梦魂中,犹记花月春风时,她摸着自己的脸,眷恋地,她要记得自己曾经的美丽、曾经的坚强。
      她伤了他,伤了自己,她知道自己是自作自受、甚至是自以为潇洒……黑暗中,她眼前闪过无数的回忆。
      如果回忆有声音,应当是像蛇鳞擦地那样的沙沙声,听在耳里、磨在心头。前方摇曳的烛光中,那些美好的、甜蜜的、忧伤的、猜疑的时光,像数条鳞上闪着幽幽光芒的蛇,只露出森森的白牙,它们那样满足地离去了,带着满腹被咬死的爱情,绕过她脚边,缓缓地爬入了户外的黑暗中,再也找不到了……
      留瑕侧过脸,她终于能闭上眼睛,也许她就是那些蛇,是她亲口咬死了爱,在爱还不到千疮百孔的时候,她吞下了完好的爱,从此,爱就不再是康熙与她共有,而是她独自享有的,她咀嚼着腹中爱情的尸体,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自在,却痛苦。

      巴雅尔的贵人册文很快就拟好了,太后心中有鬼,知道自己在这事上对不住留瑕,就想把巴雅尔放到其他妃子那里去做宫里人。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是踩着自己姐姐做的贵人,妃子们虽不一定与留瑕过心,然而这种事,还是让人觉得巴雅尔不是个正经人,没有人愿意收她,到最后,太后还是找来了留瑕。
      “留瑕啊……我是要跟你谈谈,巴雅尔的事。”太后端着一碗茶,慢慢地啜着,“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满蒙两家是大清的根基,只有你一人在皇帝身边,本家总觉得不安,巴雅尔是草原上来的,跟漠南、漠西都认识,收她进来,也是给蒙古吃颗定心丸,死心塌地给皇帝效力,至于受不受宠,那是她自己的造化了,是吧?”
      “奴婢没什么好不痛快的,其实,今日是要来讨太后一个恩典。”留瑕沉静地端坐着,她今天比平常朴素许多,清水脸子,只淡淡地搽上一层粉,显得有些苍白。
      太后不自然地一笑,敢情是要讲价了?她淡淡地说:“那你就说吧!”
      “求太后恩准,让奴婢往奉安殿守陵,带发修行。”留瑕缓慢而清晰地说。
      太后大惊,她定了定心神,戏谑着说:“这是怎么了?跟皇帝拌嘴了?”
      留瑕起身侧立,整敛衣裳,直直地跪了下去:“回太后的话,是奴婢德薄才浅,这个贵妃的位子,实在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甘愿出宫守陵,请太后另选贤德掌管六宫。”
      “不成!”太后断然拒绝,她皱紧了眉,紧紧地扣着茶碗,耐着性子说,“你不要因为巴雅尔的事情上心,皇帝那么疼你,听说外边也已经有人递折子请立你为皇后,太子也说了,若有人说你没有子嗣,他愿意拜你为母,留瑕,你且宽心,我绝没有不喜欢你的意思。”
      “太后深恩,奴婢点滴在心。”留瑕磕了个头,恭敬地说,“奴婢不是为了巴雅尔的事情拿乔,是奴婢实在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办法担当起贵妃的责任,皇上也答……”
      “不用说了!”太后起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用蒙语清晰而沉痛地说,“你真让我失望!”
      说完,太后叫了人进来:“贵妃累了,送贵妃回去太朴轩。”
      留瑕默默地叩了头,起身出去,她知道太后这关没那么简单过的,静静地走在畅春园弯弯曲曲的青石道上,进宫时候容易,出宫,就像走这曲折的小道,不容易。她的人生突然多了一个要全心投入的目标,但是,就算达到了出宫的目的,她也不觉得会让人生因此而快乐,她知道自己毕竟还放不下康熙的。奉安殿在离京三日路程的马兰峪,来往就要六天,国事繁忙,康熙一年只能有三四次去谒陵,离开宫里的煎熬,却又满载思念之苦,留瑕不由得长叹一声,进退维谷,何去何从?
      石道的那一头,走来了太子,他似乎刚从淡宁居下来,后头跟着两个小太监,看来心情很好,迈着四方步,嘴里还哼着戏,看见是留瑕,连忙打了个千,笑眯眯地说:“瑕姨吉祥。”
      “太子爷吉祥。”
      留瑕虽然脸上含笑,却不如往常那样热络,太子抬头,看见她眸中有一抹复杂的神色。他脸上没了笑,像做错事的孩子,半低着头,他低声说:“户部还有人要回事,瑕姨,我先告辞了。”
      说完,快步地走了,走得那样匆忙,直到绕过假山的转角,才停下来喘气。刚才,他感觉到留瑕的目光像无声的咒语、无形的飞箭那样紧跟在背后,直勾勾地扎进太子心中。
      留瑕刚刚的眼神,让他觉得有种做贼的心虚,他扶着太湖石粗糙的表面,感觉自己的心跳十分紊乱。以为自己可以像父亲那样,完美地说出与心思相反的话,把自己的私下作为都掩盖住,当了太子这些年,也慢慢学会了口是心非。但是,在留瑕的那个眼神里,他听见脸上那个虚情假意的面具崩裂的声音。
      如果留瑕对他冷嘲热讽、毫不理睬或者厌恶愤恨,他是可以应对的,她却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眸子告诉他,她并不恨他,只是痛心。太子没有见过母亲,但是他想,如果他也这样对待仁孝皇后,皇后应该也会用留瑕那样的眼神看他吧?
      “太子爷,您没事吧?”小太监们气喘吁吁地跑来,太子摇头,加紧脚步逃离。
      留瑕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失落地凝视着天,实在不懂,为什么连自己亲手带大的太子,都要暗算她?
      她昨日在收拾东西时,发现自己那本记录着官员往来礼品的簿子被动过,她知道定然是魏珠动的,找了他来:“为什么要动那本礼簿?”
      “回主子的话,皇上想知道索府给您送了多少礼物。”魏珠是个爽快人,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一句话也不透露,一叩头又说,“主子宽心,是有人在皇上面前力保您为皇后,皇上疑心那人有诈,查清了之后,对您已无疑虑。”
      “是索老亲?”
      “不是,是谁,奴才不能说,但是给主子透个醒,跟您、跟索老亲都很熟,不过皇上似乎怀疑,这人有意在索老亲旗下,拉个党中之党,捧您上去。您做了皇后对他有好处,皇上若不允,就表示对您已有猜忌,他也不用担心以后您再得宠、或再有孩子时,对他有威胁了。”魏珠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留瑕何等聪明?听完,只觉得手气得冰凉、心里无名火却烧得热烫,人……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真的为了功名利禄,什么都可以不顾……
      留瑕气了半夜,越想越憋气、越想越心酸,满腹的心事杂乱无章,她低着头往前走,就这片乱糟糟的心,怎么走?怎么留?
      心中烦闷,于是留瑕带着从人穿过旁边的竹林,要抄小路回去。竹林中满眼翠绿,偶然有风吹入,竹叶沙沙作响,天光从竹影之间洒落,前方有个灰色的身影伫立。留瑕眯了眯眼睛,那人转过头来,向她微笑,双手合十:“方外之人,又到这红尘中游戏一番了。”
      “周先生?”留瑕惊喜地喊了一声,正是当年的老御医,他已经剃度出家,衰老了许多,留瑕知道他出家,却一直不知道他云游去了哪里,只深深一揖,深切地看着他,“周先生,你带我走吧!”
      老御医笑了,他说:“腿要走,随时都能走;心要走,却很不容易,是吗?”
      留瑕默然,老御医向她招了招手:“来吧!阎浮提主为我在永宁寺边建了一座小屋,好久不曾待客,请随我来。”
      留瑕随着老御医绕过几段羊肠小径,一间小屋坐落在竹林深处,他打开了小屋的竹门,回头说:“我的红尘至此已尽,你的呢?”
      留瑕一愕,想了想才说:“红尘漫天,没有尽头。”
      “情痴啊……”老御医淡淡地笑了,那一笑,似乎随时都会乘风而去,是云淡风轻、了无牵挂的坦然,他说,“红尘尽处生慧剑,菩提树下斩心魔,我来度你,为你开红尘之门,走不走得出去,全看你了。”
      “多谢先生。”留瑕说,她踏进门内,竹门,在她身后缓缓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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