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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 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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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王小松尚隆已经活了五百年。
活到这个岁数,他已经非常清楚,什么是自己该要的,什么是自己不能拥有的,什么是自己必须放弃的。
太多的牵畔对自己是种负累。
所以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可遇不可求。
十八岁的时候他知道并非每个对他微笑的姑娘都能幸福,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失去故国和所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一百三十三岁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在雁国五个最大的城市里使用风汉这个名字。二百七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挥霍爱情。等到三百八十岁,天下的剑客已经没有一个能成为他的对手。
但是他已经放弃了很多东西,凡人在浮生五十年里能轻易获得的东西。
他不曾深爱过某个人,也不曾深恨过某个人。
反正时间会带走一切,他会比大多数人活得长久。
太过计较会折寿的。
王这种东西,能长期伴随在身边的东西,就只有仿佛天罡一样意见超多的蠢麒麟了吧。就连罗嗦的大臣,终究也是要更替的。
能永久留在心上的东西,没有。
好对手和所谓永恒的爱情一样难求,两者在他面前都超越不了时间。
于是,慢慢的,他成了十二国里头号没心肝的风流浪荡子。
于是,慢慢的,他成了十二国里的第一剑客。
很长时间,已经不曾有人可以向他挑战。
直到他在戴国遇到乍骁宗。
“我们再比过。”
眼前那个白发红瞳男子,把被尚隆击落的剑拣起来,定定看着自己说。
赤红色的眼睛不算罕见,但鲜艳深沉到仿佛血的颜色,就让人感觉多少有些特殊。
尚隆看着坚定地望着自己的对手,眨眨眼睛,稍微有些为难。
如今他四百八十岁。岁月不曾让他的面孔出现些许皱纹,不曾让他的黑发出现些许霜白。
他依旧是十二国中最强的剑客。
但他第一次遇到能和自己过招到五十招以上的人,虽然对方结果还是败了。
玉座上的泰王很高兴的样子。把裹着华贵龙袍的身躯向前探出了一截,看那意思,似乎很期盼他和自己座下的那个年轻将军再比一场。
唉。尚隆悄悄叹了口气。
本来,要不是为了商谈两国之间的贸易,他才懒得特地跑到白圭宫这种没有品味的地方来,更何况还要戴着毫不在乎的笑容,坐在爱好奢华的泰王前,耐着性子观赏那些过于华丽纤细的歌舞。
谁晓得,到了最后居然还要为助兴之类无聊借口和泰王的手下比划比划。
“素听闻延王是十二国第一的剑客……我这里也有好剑客呢,是面对黄海的妖魔也不会退后的好手哟。”
泰王那纤细文弱的手腕轻轻挥了一下,无聊的音乐又响起来。
明明是个杀鸡都杀不动的书生,谈起这种事情却异常兴奋。是为了刺探他吗?尚隆苦笑。
“如果是陛下的意思……”
走上来的银发褐肤将军却是意外地和整个文气的戴国朝廷不合拍的强硬感觉。
“禁军左将军,乍骁宗。”
比预料的难对付,他看着那血色瞳孔中流露出来的霸气想。有好眼神。身手也的确出众。
但是对尚隆而言,骁宗这样不懂得掩饰自己霸气的人,固然会造成一定的麻烦,但还及不上好对手的资格。
寒影划过,果然骁宗的剑横飞出去。
大家倒也并不怎么尴尬。
“毕竟是被称为剑圣的延王啊。”有人赞叹。
那年青的将军看了看自己,回身把剑拣起来。
“我们再比过,”他说。定定地看着他。
尚隆第一次诧异起来。
对方血色的瞳孔里,霸气一点都没有折损。
好对手。
三个回合。
他赢了两次。第一回合和最后一回合。
怎么胜的不晓得,怎么输的却是很清楚。
其实对方赢得很险,银发粘了汗,贴在褐色的额边,模样几乎有些狼狈不堪。
倒是输了的他比较自在,虽然有些发楞。
居然输了。
居然输了。
之后他更没想到这个叫骁宗的男人还要求再打一次。
“再来!”那个赤色瞳孔的男人说。
这一次尚隆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虽然艰险,但结束得很快,骁宗的剑这次断成两截。
“真是失礼了。”尚隆笑着说。仆从涌上来,带他去更衣。
他走了一半,略一回头,看见银发的将军跪在泰王前。泰王非常高兴的样子,从身边的侍卫那里取下一把剑,赐给跪着的男人。
运气也好,实力也好,三次比试里能够打败号称没有敌手的延王一次,毕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泰王俯首,授剑的时候还亲切地问着骁宗什么。
尚隆转过头。
就在这个时候,大声的话语顺着风声飘进他的耳朵。
“……恕微臣狂妄,如果微臣也能活五百年,一定不会落于人后!”
尚隆笑了。
很多年后,他想起这句话,依旧会忍不住露出微笑的表情。
五百年。那意味着什么。
五百年后你会再也找不到任何对手,哪怕你挥舞的只是一把菜刀。
那个叫骁宗的男人,那个百年里第一次击落他手中剑的男子,他明白吗?
一败。
骁宗不会明白他等待这一败等待了多久。
几乎已经开始厌倦了。几乎已经要放弃了。
也许他该感激骁宗。原来自己也还没有强到完全失去挑战可能的地步呵,那么将来就依然还能保有在剑术上继续勤奋修练的动力吧。这对他也许是好事。
毕竟,那一干愁眉苦脸的大臣看见自己是在练剑而不是跑到城里找姑娘,大概会比较满意一点。
但从此总是会想起那满是自信和骄傲的血色瞳孔。
以两人的地位,大概不会再有比剑机会了。
尚隆停了手里的工作。
居然是有些惆怅吗……
“白雉鸣报,戴国一声,泰王即位!”
“听说新即位的就是那个跟你比过剑的乍骁宗啊。”六太大大咧咧的跑进来。
他手一抖,正在运劲书写的一钩变成大圆圈。
“真过分呢,当初泰麒还是我帮忙找到的啊,居然事先一点通报都没有……你怎么了?”
六太突然瞪圆眼睛。
“怎么突然笑得跟见了鬼一样。”
他满不在乎地把被自己毁了的诏书干脆涂成一片黑。
“哈,没有什么。”
坐在玉座上的银发男子,五十年后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泰王。”
“延王。”
尚隆忍不住想,这个男人成为戴国的王的话,能维持多长时间呢。
那眼睛里,依旧满是自信和骄傲。
“我就是王。”据说他听闻泰麒在没有感到王气而把自己选择成王的时候,曾说出这样的话。
有这样可怕自信的男人,会成为怎样的王?
“我就是王……这一点绝对不会有错。”
血色的瞳孔里,霸气一点都没有折损。
好对手。
『“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再过过招吧!”
“您还记得?”
“怎么可能忘的了?很久没有被人打败过了,即使只是一回合。虽然那个时候就觉得对手不是简单的人物,但没有想到会有一天登上王座。”
骁宗笑了笑。
“一定让我有机会再向延王讨教讨教。”
“呵呵,难得找到一个兴趣一致的对手,我怎么会放过呢。”』
那个时候,他们都觉得来日方长。
尚隆突然想到,这个男人要是能治世三百年以上,未必不是好事。
那样的话,也许他自己的王朝搞不好就能超过八百年。
或者等到某一天,骁宗也有五百年寿命的时候……
『“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再过过招吧!”』
“喂,笨蛋,跟你说上朝的时候不要注意力分散还笑得傻瓜一样!!”
“啊,黑着眼圈的台辅没有立场跟我说这样的话吧。”
“蠢材!”
……然后。
不过是半年的时间。
他站在露台上,看着脚下的云海。
“戴国那边的使者说泰王驾崩了。”
“可是,凤并没有鸣报。
“我觉得小家伙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六太盘腿坐在凳子上,脸色不好,呆呆地这样说。
尚隆明白六太和自己不一样。六太的心和外貌一样停留在十四岁。
喜欢的东西便去爱,爱的话便毫无保留,喜欢的东西没有了便难过,然后时间流逝,伤口愈合,尽管伤痕不可能完全消失,但并不妨碍六太继续三跳两跳出去游乐。
如果可能的话,尚隆也希望能像六太那样。可是不行。这也许就是王和麒麟的差别吧。
真可悲呢。
尚隆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那满是骄傲和自信的血红色瞳仁。
“如果我有五百年寿命,一定不会落于他人之后。”
五百年。
骁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五百年。那意味着什么。
五百年后你会再也找不到任何对手,哪怕你挥舞的只是一把菜刀。
好对手和所谓永恒的爱情一样难求,两者在他面前都超越不了时间。
之前的五百年和之后的五百年。
尚隆不知道自己还要用多长时间等来一败。
延王小松尚隆。
如今他五百三十岁,他在金波宫里对阳子说“庆王觉得自己还有余力去帮助别的国家吗?”他说“我没有义务为戴国忙前忙后”他说“为什么这种事情都要我一个人去承担?”
他比其他人都清楚。
自己不出手的话,也许泰麒就会永远消失。
可是那又怎样呢。
泰麒死掉的话骁宗也会死,之后蓬山上会结出新的卵果,戴国会迎来自己的新王和新麒麟,然后内乱就可以结束,也不会为雁国带来任何麻烦。因为难民无法渡海而来,他没有必要采取任何行动。
从得知戴国变故消息的七年前到如今,他就是这样做的,只是旁观而已。
而骁宗……
那个有着红瞳的霸气剑客,曾击败过他一次的乍骁宗,七年之后,对于作为延王的尚隆,已经死了。
如果尚隆只有二十七岁,如果他不是王而只是一个普通的高明剑客……
『“呵呵,难得找到一个兴趣一致的对手,我怎么会放过呢。”』
可是他已经五百三十岁。
他是雁国的延王。
十八岁的时候他知道并非每个对他微笑的姑娘都能幸福,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失去故国和所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一百三十三岁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在雁国五个最大的城市里使用风汉这个名字。二百七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挥霍爱情。等到三百八十岁,天下的剑客已经没有一个能成为他的对手。
四百八十岁的时候,他等到了一败。
如今他五百三十岁,他知道那一败,也许永远无法再得。
七年前
延王和麒麟看着脚下的云海。
尚隆仿佛无意识的微笑了。握着戴国使者通报噩耗的文书的手微微攥紧。
“你说得没错,看来我果然是瘟神呢。”
果然还是
无法留住。
六太难过地看着他。
“在说什么啊,你这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