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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飘风之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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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风之王
我见证过一个国家沦落的历史。
二十多年前,有一位男子,曾抱起仅有八岁的小麒麟,向她保证一个国家的新生,向她许诺华胥的美梦。
然而,仅仅是二十多年后,那个曾向人民和麒麟许诺华胥幽梦的男子夹在梦想的罅缝中失去了方向,在现实上撞得头破血流,光芒在血色中黯淡。曾经的抱负凋落在迷茫之中,他慢慢走上疯狂的绝路。
那个男子名为砥尚,是我曾经的主上,先前的采王。
我现在的主上名为骁宗,是如今的泰王。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号:飘风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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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骁宗和砥尚很像,这种感觉自从我第一次见到骁宗时起就很强烈。
那是弘始元年的冬天,我和芾梁作为前才国的流亡官员被戴国的新朝廷录用,一起进入了白圭宫,并得蒙新泰王召见。
进入议政厅,向着玉座跪拜后,上面有个很有男子气概的沉稳声音让所有人都起身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端坐在王位上、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银白色头发和端正容貌的高大男子,他看向臣民的那双血色的眼眸透出令人生畏的霸气。
“那就是泰王吗……”我心说。在泰王身边站着一个容貌清秀可爱的银黑长发的孩子。不用别人介绍,我知道那就是年方十岁的泰台辅,身为胎果的祥瑞黑麒麟。他看着我们这些臣子的眼神里带着胆怯和羞涩,但是一旦他的视线转到身边的主上,那目光里立刻变得满是毫无保留的幸福和信任。
充满霸气和自信、雄心勃勃的王,天真可爱、无条件相信着主上的小麒麟。
我突然有些心慌。为什么这情景会似曾相识……
我曾是砥尚朝廷中的一员。虽然也曾是高斗的成员,但我没有任何卓著的才干,也没有获得特别的重用;才国呈现乱相的时候我便轻易地失去希望,在各国流亡,最后辗转来到戴国,加入新的朝廷。没有节操,没有才能,可是骁宗主上依旧接纳了我。
“现在的戴国需要你们的经验,所以请务必留下来。”骁宗主上对我们这些流亡官员这样说。
经验,什么经验呢,感恩行礼、伏在那白发红瞳的君主脚下时我想,是经历过一个国家沦落、一个飘风之王失道的经验吗。
耳边传来轻笑的声音。我微微抬起头,看见黑发的小小泰台辅垫起了脚,凑在泰王耳边轻声说了什么。泰王那样有着令人惧怕霸气的人,此刻竟然露出了令人呆然的柔和微笑。
我心中突地一跳。
阴影弥漫上来。
好多年前,当我伏在砥尚的脚下,听到轻笑微微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与如今一模一样的情景。
金发的小小采台辅垫起了脚,凑在采王耳边轻声说了什么。采王那样有令人惧怕霸气的人,当时竟然露出了令人呆然的柔和微笑。
可是后来呢?
那个曾经天真温柔的采麟因为失道病入膏肓,心中充满了对王的怨憎和悲苦;而那个曾如此霸气如此自信的采王砥尚,在意识到自己无力拯救国家之后,先是选择了疯狂,之后又选择了自杀。
温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现实就已经被血腥和绝望挤压得破碎不堪。
历史在重演吗……
我的心突然被某种无形的恐怖攥住了。
“骁宗主上和砥尚陛下很像?你怎么会那样觉得啊,蕴雉。”朝见结束后,听到我说完感想,芾梁睁大眼睛看着我,“只不过有飘风之王这个称号相同而已……”
芾梁和我一样,是流亡到戴国的从前才国的臣子,如今我在冬官府做事,而她现在在天官长那里做事。芾梁曾护送过采台辅到奏国,对先采王的事情应该说比我更加清楚。可是她是个孩子一样天真的人,对于什么事情她都乐于往好的方向想。
“虽然这样说,可是飘风之王听起来总是有些不吉利呢。”
“什么啊,你不相信骁宗主上吗。”
“怎么会……”
话语淹没在笑声中。
“骁宗主上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
我周围的官员,包括芾梁都习惯这样说笑,可是这只是加深了我的不安。
在砥尚陛下即位的初期,才国宫廷里所有的人也都是如同今日戴国的臣子们相信骁宗般坚定地相信砥尚的。
不过,芾梁完全没有我那样的忧虑,她对骁宗主上信心十足,简直比原来骁宗的部下和戴国本地人还要有信心。
我取笑她:“你别是爱上了主上吧。”芾梁红了脸,用手中的文书打我。
和朝见时才第一次见到泰王的我不同,芾梁和泰王的相遇非常偶然。芾梁的职责是清理从前王宫的旧物。她刚刚担任天官府的职务时,有一次把仁重殿的东西搬到方场上去清理,一个路过的陌生武将看到她一个人吃力的样子,就想出手帮助她。她非但没领情,反而厉声叱责这个身份不明的武将在宫中乱闯。那个武将没有生气,只是笑着说“好有骨气的小女官啊”。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武将就是新登基的泰王,吓得要死,可是骁宗主上并没有惩罚或是责备她。芾梁因此对骁宗主上非常有好感。
“他是完全不把身份放在心上的人啊。”她感叹着这样说。
她好健忘,从前的砥尚主上也是没有架子的人啊。
时间流逝,似乎事实正在证明我的确是杞人忧天。变卖财宝,减少预算,赈济义仓,泰王大刀阔斧地改革,整个新生的戴国都生机勃勃,仿佛放开缰绳铆足力量奔跑在通向复兴道路上的骏马。
芾梁对我说:“虽然都是飘风之王,可是骁宗主上和砥尚陛下是不一样的啊。骁宗主上很务实,而且他很清楚自己该怎样做。蕴雉你也同意这一点吧。”
的确,这点区别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满怀高远理想心地纯洁到不容一尘的天真太学生,和在宦海里沉浮过几十年、熟悉政务和军务的老练的禁军将军毕竟还是有差别的,这个我知道。
不幸的是我不像芾梁那么乐观。尽管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但我仍然忍不住要拿如今戴国的情况和从前的才国做比较。走在大路上的时候芾梁指给我看那些为禁军士兵们捧着鲜花的百姓,笑着让我不要担心,但我总是禁不住想起很多年前当高斗的成员们入住国府的时候百姓也是这般欢呼着夹道欢迎他们的,但二十年后同样是曾为高斗的官员走上街头,迎接他们的却是百姓的唾骂和嘲弄。
芾梁带着忧虑看着我,说:“你究竟在担忧什么呢?”
似乎真的没有担忧的理由。泰王骁宗的能力实际上是远胜砥尚的吧,他性格果断而且讲求实际,雷厉风行的作风是当年入主才国长闲宫的那个年轻文人不可能具有的。但是,我觉得他们相似并不是从这个方面来考虑的。
我到处都可以听到对新泰王的赞扬,说他勤政,简朴,充满霸气,满是干劲,受大臣爱戴,对百姓心怀慈悲,……
然而这才是我感到忧虑的地方。
勤政,简朴,充满霸气,满是干劲,受大臣爱戴,对百姓心怀慈悲,……这些赞语,就算是用在统治末期的砥尚身上,也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吧。
但是砥尚终究还是失道了。勤政、简朴、充满霸气、满是干劲、受大臣爱戴、对百姓心怀慈悲的砥尚,个人品质完全没有缺陷的砥尚,心怀着美好愿望的砥尚,最后还是把国家领上了错误的道路。
我头脑不好,所以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仅仅是单纯地感到担忧。
“并非单从良好的愿望出发就能成为杰出君王……自古以来,没有能长期维持王朝的那些失败君主们,有谁曾是抱着把王国搞垮的企图登上王位的?谁都希望自己的国家变得富裕和平吧。同样,成为王的人也都必然拥有被上天和麒麟认同的高贵品质的吧,可是并不是每一个拥有高贵品质的人都能成为好王的。”我这样对芾梁说。
她瞪大了眼睛,显然是不能理解的样子。“可是……”她说。
“你憎恨砥尚吗?你觉得砥尚是个剥削民脂民膏为乐的昏君吗?你觉得他是个心地冷酷不讲道理的人吗?”我问。
芾梁眼里流露出悲哀的神情。“怎么会……”她说。直到现在她依旧称砥尚为陛下。和民间“误王”的评价不同,曾在砥尚身边待过的臣子们没有一个忍心为砥尚加上暴君的头衔。谁都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你说骁宗主上和砥尚不同。可是,到底骁宗主上和砥尚有哪里不一样呢?若论坚定,若论身为王者的霸气,若论爱民,他们有差别吗?仅仅说是能力上的差别,那对砥尚是不公平的吧。可是最后砥尚还是失道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这能够单纯用能力的差别来解释吗?”
芾梁难过地摇头。她不了解。
和曾经的砥尚一样拥有高尚人品和坚定理想的泰王,不知道他能不能了解这一点。
人民只能看到结果。对君王也只能用结果来评价。
新生的朝廷一开始总是异常繁忙,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而在骁宗主上的统摄下,这点就尤其明显。所有的官府都差不多是在昼夜连轴转,冬官府里官员行走都是用跑的,新王好像下了决心把骄王末期和空位的十年间耽搁掉的政务和积弊用最快的速度处理掉。
“真有飘风之王的风格呀……”有一天,我听到同为冬官府的同僚抱怨,“连做事情也一样有飓风的特征呢。”
我手捧着文书楞了一下子。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占据了我的心头。长期以来无法捉摸形态的、隐隐的恐惧此刻变得有形了。
为了革新,为了国家,泰王希望尽快带来复兴,这肯定是从良好的愿望出发的。
可是,自古以来,出于好心办了坏事的例子太多了。
砥尚的失道还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啊。
整个朝廷以惊人的速度在向前奔驰着。那么快,会不会完全忽略了脚下可能出现的陷阱和障碍?
那么快,会不会因此丢弃、忽略了一些并不应该被忘记的东西?
要知道所有事情都是无法一蹴而就的啊,骁宗陛下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就不知道呢?他为什么那么急躁?
表面上看来一切都还正常。我们常常遇见银发的君主下朝后牵着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小台辅在宫中行走,两个人都会同我们这些下级官员打招呼。尽管骁宗主上那血红色眼眸中的霸气总令人畏惧,可是他本人却没有装腔作势的坏毛病,地位越低的部下,他的态度反而越温和。
每次得到骁宗主上的片言只语,哪怕只是一句“午安”,芾梁都非常高兴,能在我耳边念叨上个四五天。“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我?”她老是说这种带着傻气的孩子话。
她好像什么也不担心。
可是,看着芾梁那种仿佛初恋少女般的幸福面孔,我却总是高兴不起来。
恐惧始终潜藏在我身后的阴影中。
这恐惧的形象在冬至的祭祀过后变得更加明显了。那个时候,我突然发觉冬官府里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消失了。
“怎么回事?”我问芾梁的时候她也是一脸茫然。
“天官府那边也有官员不见了……又不曾听闻辞职的消息……还有大宰那里也什么都没有说。”
这种事情总是发生,而我们老是看见从前从禁军里骁宗主上的直属部下提拔起来的大臣在表情严肃地窃窃私语。那之后就会有官员消失。的确有什么在行进着,但我们这些下级官员是不可能知道的。正是因此才觉得恐怖。就连一向乐观的芾梁也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我以为骁宗陛下要铲除异己了,可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今天在台辅那里也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芾梁来拜访我的时候,面带忧虑地这样说。
在芾梁眼中,如今的泰台辅和当初的采台辅是一样可爱的。他们都是温柔、细心、善解人意的孩子,对主上充满爱和信任。芾梁曾偶然地送了一件小玩具给路过天官府的泰麒,从此就被小台辅视为可以依靠的朋友,因此虽然地位悬殊,但芾梁要见台辅也不是什么难事。
“台辅不可能知道什么却有意隐瞒别人。难道王行事也可以不与台辅商量吗?”芾梁抬起忧虑的脸对我说。
而我感到更加不安了。
采台辅辅佐王的时候只有八岁,比现在的泰台辅还小。和泰麒一样,她对主上的信任是无条件的。因为对政务还不了解,无论当时的砥尚询问她什么,她都说好。到了最后,抱着“反正也是一样,孩子还不懂事”这种思想的砥尚放弃了和台辅交流的意图,除了空虚的华胥之梦什么也没有留给她。等到众人发觉采台辅已经被摒出朝政之外、她对王的情感已经从无条件的爱与信任变成了痛心和怨恨,已经为时太晚。
如果泰王也对泰麒抱着同样的态度,那岂不是一样吗,我没有办法不这样想。欺瞒麒麟不就等于欺瞒人民吗?
芾梁看到我担心,反过来劝慰我:“没有人会忍心故意伤害台辅那样可爱的孩子的。”
我哑口无言。又有谁曾忍心伤害过同样可爱善良的采麟呢。
但病弱少女脸上的伤痕至今历历在目。
事情之后仿佛又好转了。留心到官员的消失和莫名其妙降级的人做了调查,然后悄悄告诉我们,那些消失了的人都是所谓国家蛀虫的人物。仔细回忆一下,我发现的确是这样的。消失了的那些官员私下里名声都不怎么好。那么,难道是政府内部的整顿吗?为什么一国的台辅竟然对此不知情呢?别说百姓,连许多内部的官员也对此一无所知,这实在不对劲。
而且实在是太突然、太急了。
一开始芾梁也对此抱有疑问。她告诉我,在天官府里有一个为人很好、素有清廉之名的女官,这次竟然也消失了。“她怎么看起来也不像会做坏事的那种官吏啊。”芾梁说。
可是没有多久,又有新的传闻出现。那个女官实际上曾经为了包庇自己犯了重罪的儿子诬陷无罪的人,并且收受贿赂。但她做的相当隐秘,时间也很久了,不晓得泰王是从哪里查知她的罪行的。
知道这件事情后,芾梁又来找我,脸上露出崇敬的表情。“我们看来都误会陛下了,蕴雉。”她说,“骁宗陛下果然是了不起的人哪!我们都无法察觉的事情他却可以察觉。我现在对他是一代明君的事实已经没有疑问了。”
我露出苦笑。“这样啊,”我说。王当然要知道臣子所不知道的事情,这种情况好像理所当然。可是……
“我现在知道应该怎样做事了。骁宗陛下和是我们不一样的人。因此怀疑实在是很多余呢,我想今后跟着他的脚步大家就都会好起来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说:“这不是一样的吗……”
芾梁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
是的。骁宗主上和砥尚不一样。他非常、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该怎样做。
非常清楚,比朝廷里任何人都清楚。
有时候甚至整个宫廷里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这难道不令人害怕吗?
可是芾梁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依旧高兴地自言自语:“你知道吗,主上从路木那里求来了名为荆柏的植物,果实可以用做炭使用。主上果然是高瞻远瞩而且心怀慈悲的人呢。来年一定要看看荆柏开出的花朵。”
她完全沉浸到了梦中。
开春之后,像芾梁一样态度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对于新王的洞察力和决断力都有了非常明白的认识,因此大家都不再有怀疑了。“只要跟随王的脚步就可以了”满怀信心说着这种话的人在我的同僚中比比皆是。
这不能不让我想起砥尚啊。那个时候,当怨声首次从民间传到朝廷,大家都是一样地焦躁不安。可是砥尚出面了,他说“只是应有的曲折罢了,这是难免的”。一旦看到他眼中的霸气和自信,大家就又会安下心来。“只要砥尚陛下说没错就没有问题吧”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可是问题并没有解决,最后终于变得不可收拾。
每个人都已经放下担忧怀着崇敬的情感看着骁宗陛下了,每天上朝的时候大家只要抬起头看到泰王眼中的霸气就会放心。整个朝廷中我仿佛成了唯一还在自寻苦恼的人,那种恐惧已经变成隐藏在我身后阴影中不断张牙舞爪的怪物。
那么相似。那么相似。
每个人都满怀着对王的信心。
但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
难道还是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点吗?
新王督促着整个朝廷向着只有他才能看清的梦想前行着。而且正是由于只有他看得清楚,他才那样着急,那么急躁。可是除了他的其他人都不晓得自己到底要到哪里去,除了信任王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就算前面是悬崖也没有人可以对王提出警告。
对于骁宗陛下的情况而言,他的梦想也许并不像砥尚那样仅仅是个虚幻。可是就仅有他一人知道方向、臣民只能报以无条件的信任和盲从这一点上,两个人不是都一样吗。
更危险的是,砥尚的朝廷当时至少还是上下一心的。但如今的戴国新朝却充满了矛盾。感到不安、抵触和不满的人,也许只是不能不把自己心中的阴影隐藏起来罢了。
历史就要重演了,我这么想,无论如何都会重演的吧,那是飘风之王共有的厄运。
怀着这样苦恼却又毫无作为的我,成了芾梁的安慰对象。
也许我也选择入睡做梦就好了吧,也不会有这样那样他人看起来都多余的顾虑。可是我不能。那扭曲的恐惧始终在膨胀,仿佛有刺的荆棘扎在心中,让我无法安然入眠。
而且有一件事情,让我知道原来骁宗主上也并非对那些不安和暗流一无所知。那是在弘始二年初春的一个残雪夜晚,我从冬官府出来,朝着仁重殿走的时候,突然看到了骁宗主上和瑞州师的李斋将军。
他们一直在谈着什么,所以我没有敢上前行礼,只是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话说到一半,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两个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李斋将军猛地跪到了骁宗主上面前,似乎在请罪什么的。
我吓了一跳,正打算向后赶紧逃走,骁宗主上的话却突然传入我的耳中。“……最近,能传到我耳中的大臣的话,已经越变越少了。……所有人似乎都在害怕我……和蒿里最初见到我的时候一样。我果然变成了大火吗?”
李斋仿佛完全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
骁宗好像叹了口气。他俯身,视线和李斋的视线在同一水平线上。
“李斋也……畏惧我吗。”
骁宗主上把李斋拉了起来。他的高大身形挡住了视线,我不知道随后发生了什么,只听李斋将军短促地喊了一声:“主……”声音便中断了。
我逃走了。
我无法把我看到的向任何一个人诉说,就连芾梁也不行。
那阴沉缓慢落下的雪,骁宗主上的银发,平时看起来仿佛闪耀月光的白银,当时却像覆盖在戴国漫长冬天里山岳上阴沉灰白的苍雪。
他醉了……我听得出来。那个平素冷静霸气的君主,那一晚醉了,我知道。他的动作、他的语气、他的唐突举动……
我看得出来……因为我也见过另外一位君主失意后醉酒失去自我控制的样子……
那正是骁宗向全国宣布荆柏结果的前一天。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我几乎带着和从前仰望砥尚时一样的痛苦抬头看那红瞳君主,让我心惊肉跳的是,前一天的失态在他脸上完全没有任何痕迹,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充满霸气和自信,昨晚他言语中那隐隐的失意、焦躁和不安都消失了。
仿佛砥尚发狂之前的模样。
多么恐怖。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但是,很久以后我才知晓,当时其实芾梁,不,是所有人身后都有和我一样的阴影化身的怪物。
瑞州师的卧信将军有一次来取冬器时也曾开玩笑似地说,最近呆在主上身边变成了很可怕的事情,心绪不好的陛下活像饿虎。
大家都多少隐约知道骁宗主上是为了什么闷闷不乐吧。改革遇上了阻碍,而且并非是轻易能跨过的阻碍。情况一点没有好转。骁宗了解这一点,因此变得更加焦躁了。
可是所有人都只是报以貌似轻松的哈哈一笑。
每个人都隐瞒了心中的恐惧。
开春之后没有多久,文州发生了叛乱。
主上派出了英章将军平叛。一开始事情似乎很顺利,可是转眼之间叛乱又反弹了。辙围出了事情,主上终于决意亲征。
骁宗陛下本来就是军人,这样的决定并没有好意外的。
但我的恐惧却在加重。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太过理所当然了。
主上亲征那天,在白圭宫大殿前阅兵。戴国的大旗高高飘扬,远远望去,站在高台上的骁宗主上银发飘扬,黑色的铠甲闪着慑人的光芒,与他眼瞳同色的赤色大麾在身后波涛般翻滚。那充满霸气自信和男子汉气概的英姿,一定能让小姑娘们尖叫吧,我禁不住这样想。
芾梁看向那红瞳霸主的目光也同样充满了迷样的光芒。
不仅仅是她,在场的所有士兵都带着那种仰看天神的崇敬眼神望着他们的王者。
可是,竟然没有人注意到骁宗陛下头顶上,那片阴云密布的天空。
事情果然远没有想象中顺利。
主上亲征不过半个月,令人不安的谣言就不断传来,整个朝廷笼罩在阴沉的气氛中。
一边说着“不会有事的”,一边却四处拉人打探消息的大臣们,脸上笼罩了忧色的人们,四处弥漫的窃窃私语,在深宫中一个人走着的郁郁不乐的小台辅。
芾梁满脸苦恼地跑来找我。她说今天台辅找她的时候难过得哭了一场,她看到那样子心里也非常难受。“我一再安慰台辅,要相信主上的能力,可是他还是一个劲的哭。”她愁眉不展地看着我说。然后,她又侧着脑袋看我,仿佛要确定什么一样地问:“骁宗主上应该没有问题的,对不对?”
我知道她的潜台词。骁宗主上不会成为误王砥尚那样的飘风之王,对不对。
而我无法回答她。
她愣愣地看着远方,嘴里喃喃地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好像在自我安慰一样。
多么脆弱…………
我无法不这样想。
如同发生谋杀王父案件之时的才国朝廷一样。
外强中干。
多么脆弱。
那场诡异的地震发生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冬官府外,屋顶塌下来的时候我被砸到小腿,一下子倒地不起。
周遭都一片混乱,我呻吟着把自己拖到安全的地方,这个时候看到芾梁满脸惊慌地朝我跑了过来。她运气好,那天没有当班,因此逃过一劫。可是,固然身体上没有什么伤害,精神上受到的惊吓却非比寻常。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喊到。完全像一个孩子。
没有人回答她。恐惧的尖叫和伤者的呐喊回荡在白圭宫上方。
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这场地震摧毁了什么。
情况过了好一阵子才稳定下来。阿选将军带着人马搜寻失踪的人,救护伤者,把我们都集中到长乐殿前。
然后到了下午,我们知道了台辅的失踪,以及……泰王的失踪。
死般的寂静笼罩在幸存的臣子头顶上。
该拿什么来形容呢。那种在一瞬间失去方向感的恐怖和茫然。
就好像快速奔跑着的马车失去了驾驭它的车夫。前面是深渊吗,现在该怎样办,人们彼此看着。谁好像都不知道。所有人眼里全是那种无助的神情。
失去泰王就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是好。以往那样信心十足的人们,如今完全失去了决断能力和行动能力,一个个惶惑如迷路的孩子。仅是因为骁宗不在他们就变成这个样子。原来,一直,一直都是骁宗那巨大而强烈的光辉引领带动大家前行的啊,大家只要跟随骁宗就可以了,但如今这光辉一旦消失,所有人都失去了自己摸索道路的能力。
……这是,骁宗的过错吗?
在我身边的芾梁一屁股坐下来,嘴巴里喃喃地说着:“失踪了?……是那样啊……?”
我侧过头颅。她带着无法形容的惨笑看着我说:“……我又怀疑错泰王了啊。原来我还以为到文州亲征不过是个借口,陛下是打算再次展开什么清扫行动。现在看来,原来不是这样的啊。”
我惊呆了。但看向周围,很多人竟是和芾梁同样的神情。
恐惧的形体终于完全显露出来了。
在那之后,我们又从阿选那里看到了白雉的腿。
失去方向的大臣们连怀疑的力量都失去了。毕竟长久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无条件地跟随和信任别人。
“骁宗陛下驾崩了……”
声音低低地传开来。
谁开始哭的不知道,但是到了后来低低的啜泣声已经充塞了会场。
我也哭了。怎么可能不哭。
可是当我看到芾梁的神情时却吃了一惊。那么柔弱那么善良的她竟然没有落泪。
她呆呆地看着我,苍白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轻轻地嚅嗫着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飘风之王。”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也许芾梁真的爱着骁宗主上吧。
她大概也曾爱过砥尚的。
因为他们那么相似。
两个曾为她、为国家带来过短暂梦想、之后又把人民拖入绝望的男人。
……飘风之王。
……半个月后,在一片混乱和悲伤的气氛中,我离开了戴国,跟着通报噩耗的使者回到了才国。
从前的慎思夫人,现在的采王黄姑接纳了我。
在选择留在戴国的芾梁眼中,我大概成了小人吧,我想。两次抛弃荒芜国家的小人。
可是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责怪我。
“人民也会作出相同的选择……活着才是首先要考虑的事情。离开无法保证温饱的地方到有希望和有饭吃的地方去,这并没有错。泰王……骁宗陛下要是还活着,想必也会同意吧。”送我走的时候,她这样说。
那么你为什么也不离开呢,我问芾梁。既然这样的话。
她眼中流露出凄凉的神情。
“我想看到骁宗陛下留下的荆柏花在大地上盛开的样子……”她说。
从那以后,我就和芾梁断了讯息。
戴国的情况在不断恶化,这些消息都是通过辗转的渠道传来的。可是没有人知道真相。
几年之后,景王和延王发起行动,邀请各国一同寻找失踪的泰麒的时候,我才听到消息,说是芾梁为了庇护如今流亡到庆国的李斋将军,已经被阿选处死了。
延王发来的邀请是我传递到采王那里的。
听完我的通报,黄姑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景色。
“摇篮……”她慢慢地说,“你怎么想。”
站在主上身边的采台辅脸上呈现悲哀的神色。“……能找到泰台辅,之后呢?再找到泰王……让他回到王位吗?这样戴国的人民,就会幸福了吗?”她轻声问着。
这样的疑问是他国的麒麟不会有的。
因为他们不曾拥有飘风之王。
伤痕多么深重啊,对于麒麟和人民都一样。无法忘记曾经的许诺,无法忘记被辜负而失望和绝望乃至怨愤的痛苦。正是因为曾有过短暂的欢喜、幸福和希望,之后的痛苦和失落才更加深重以至于无法弥补。
我想,骁宗陛下也许还是可以称为幸运的吧,因为国家的倾覆,毕竟不是他亲手造成的。他统治的时间太短暂,还来不及像砥尚那样,暴露出国家的绝症,见证梦想的破灭。人民依旧留恋他,国丧的消息传开,有那么多人为他哭泣。人们种植他从天帝那里求来的荆柏,含着泪水念着鸿慈的名字。
可是,就曾带给人民短暂的幸福和希望、之后又把他们拖入绝望和痛苦的深渊来看,骁宗和砥尚,并没有什么区别。
人民只会从结果评价君王。
因此,所有的飘风之王都是一样的。……
飘风之王……不幸之王。
采王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微笑,眼睛里却承载着沉痛。
“摇篮啊……”她轻声说,“那是戴国人民的梦啊。仅仅是梦而已。要实现总是很困难的事情,可是梦的话……你知道吗,每一个国家,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华胥之梦……无论那是多么短暂、多么容易破碎……”
好多年前,才国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在没有瑕疵、充满慈悲的黄金国度里,充满理想的年轻君主抱起了幼小的麒麟,笑着指给她看梦想成为现实的形体。
这个梦已经破碎了。
梦残留的伤痕绵延在才国所有人民的心中。
如今的才国已经不再做梦。
好多年前,戴国也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在不再因为饥饿和贫困变得寒冷的国土上,开满了白色的花朵,而那霸气而温柔的君王,在花海中哈哈大笑着把象征祥瑞的黑麒麟抱着肩头,白色的花瓣在风中起舞。男子豪爽的笑声和孩子天真的笑声传得很远。天那么蓝,阳光那么好。
那遥远、寒冷的土地,至今是不是依旧在做着这样的梦呢?
这已经无法实现的梦……
我无声地退下了。因为再不离开,我想我必然泪流满面。
如果只是想看梦残留的形体在大地上开放,如果那就是芾梁你的梦,那么,在死之前,你的梦实现了吗?
芾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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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见证了两个国家沦落的历史。
二十多年前,有一位男子,曾抱起仅有八岁的小麒麟,向她保证一个国家的新生,向她许诺华胥的美梦。
然而,仅仅是二十多年后,那个曾向人民和麒麟许诺华胥幽梦的男子夹在梦想的罅缝中失去了方向,在现实上撞得头破血流,光芒在血色中黯淡。曾经的抱负凋落在迷茫之中,他慢慢走上疯狂的绝路。
二十多年后,有一位男子,他抱起仅有十岁的小麒麟,让他看被冬日冰封住的国土,告诉他这是怎样一个等待复兴的国度。
然而,仅仅是一年之后,那个充满霸气、自信和骄傲,满怀着对人民诚挚的关爱和怀中幼小黑麒麟的温柔的男子在国土的荒芜和混乱中失去了踪影,甚至没有来得及看到他梦想中盛开在冰封大地上的白色花朵。
历史映照出残酷的镜像,他们如此相似。
他们都曾如此强大如此自信,于是消亡得都如此黯淡如此悲惨。
理想都曾如此美好如此崇高,于是破灭得都如此惨烈如此绝望。
他们为什么会犯错,一开始谁都不知道。
他们都那样坚决,那样心怀温柔,那样人品高尚。他们都想要开创一个新世界……一个触手可及的新世界。
可是,为什么到了最后却都变成了错误?
谁错了?
为什么会错?
做错了什么?
到底又该,责怪谁?
……
他们一个叫砥尚,一个叫骁宗。
他们都曾是我的主上。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号。
飘风之王。
……飘风不终日,暴雨不终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