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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Part2 两人>之“不搭”-瞧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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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宁次他不是连“瞧不起”这样的情感都不屑一顾,自己会不会是他瞧不起的那一类人?——李曾经这么想过。
一个是万年吊车尾,一个是公认的天才;一个有话直说,一个惜字如金;一个爱出风头,一个低调冷淡;一个是P民家的穷小子,一个是富豪家的大少爷。
这样的两个人成天混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搭。
所以就会有暗地里自卑的那一个。
李认为那是自己来着,很明显嘛。可他终究是大大拉拉没那么多敏感脆弱心思的人,终究是一腔热血上进心无敌的人,越是被比下去就越要靠更近,越是站在阴影下就越要大放异彩把他盖过去。对手一样的兄弟,总归是兄弟。
好在“陪太子读书”的感觉没有那么强烈,因为“太子”本人没什么自觉。就连“富豪家的大少爷”这样的背景都是被无意揭穿的啊,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狗血。
新年向来是最受重视的节日,更何况在古城花都。大街小巷的人们都是传统打扮,男士宽衣素装,大气英朗,女士衣袂翩翩,玉面粉琢,这氛围让人一晃神就忘了自己身处现代。像大多数花都人一样,每年初一,小李都会随父母去神社参拜,今年有所不同,好朋友天天跟他们在一起。
大人们忙着求签,两个孩子却被正殿前的热闹景象吸引了去。宽阔的主干道被安保围护起来,中间是长长的游行队伍。坐在轿子上、身穿礼服的女官领先,童仆紧随其后,乐师奏着雅乐,之后是着装统一的一众男女老少,步伐参差却又能明显看出先后次序,黑锻和服庄重不失华贵,背襟上绣着相同的图案,应该是家徽的样子。
一看便知道,城里的名门望族又在大张旗鼓地搞祭祀祈福活动了。
“一副唯恐天下人不知的排场,再警卫森严又有什么用,此地无银三百两,简直是‘不怕贼偷,就怕贼不惦记!’”“就像在给大家表演节目一样。”“没错没错。”天天和小李一边不屑地调侃着这“愚蠢”的大户人家,一边又兴趣十足地在围观的人群中探头探脑看热闹,不料却在黑锻和服的队伍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李,你看那边走在第二位的是不是……”
“……宁次啊”
忽然有一种上课偷看漫画却发现老师就站在身后的感觉。
然后便是春季开学,升上初中二年级的他们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放学后剑道社的“约会”当然不会因此而更改。
“哟,少爷来啦~”戏谑的语气,谄笑挂在包子头娃娃脸上显得特别别扭。
刚迈步进来的宁次面色一凛,但马上就明白过来。被拆穿了吗?身份暴露之后果然就不一样了啊。亲密被拉开层次,玩笑也吃了酸葡萄。心无旁骛、自在相处的日子要结束了,那个他最不想要的姓氏和称呼,再次偷走了自己的名字,在任何地方、任何年龄段都逃不掉。他换上认命的表情,像是接受了预料中的审判。
“认识这么久连家庭背景都不坦白,到底当不当我们是哥们啊?!”浓眉男孩把竹剑拄在地上,话里全是不满。
“就是就是,对自己人还有所隐瞒,真过分。”女生也皱皱鼻子收起笑容。
“作为惩罚,今天请我们吃章鱼烧吧!”
“我还要冰激凌!”
……
审判倒是有了,却不在预料之中。
竟然忘了头脑简单的人思路跟常人是不同的,宁次不禁对自己刚才的紧张哭笑不得。
再复杂、沉重、不寻常的事,到了这两个单纯的家伙那里都能嘻嘻哈哈一笑而过,好像他们才更加成熟一样,压力、情绪、阴影之类都能大而化之、迎刃而解,反而是自己庸人自扰了。这样的想法从此刻起,到很久以后,都在宁次脑中不停印证着。
(零食店)
“日向宁次,你的‘日向’不会就是‘日向株式会社’的那个‘日向’吧?”
“没错。”
“日向钟表、日向书店(出版集团)、日向武道馆那个‘日向’?”
“嗯。”
“……老板!这里再加两份鱼丸!” “大盘的!”
宁次不是没有“瞧不起”这种情绪的,相反,“瞧不起”所伴随的不满、怨恨以及难以言说的自卑自弃陪他度过了大半个年少,任何人的任何举动都无法夺去这个形容词带给自己的强烈印象,因它只属于惟一的那一个人,日向日差,他的父亲。
日向集团旗下原本并非只有久负盛名的文化业和制造业,还曾有过名为“日向日食”的食品厂,盛名之下的新产业,却在成立的第八年,也就是宁次八岁的时候,因为严重的食品安全事故宣告破产,负责人日向日差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这是媒体的官方说法,宁次从来不相信那个虽然事业上郁郁不得志但在妻儿面前永远干劲儿十足、满怀希望的父亲会是毁了自己企业的罪魁祸首。可是比怀疑更加坚决的是鄙夷,只因他在遭遇变故的紧要关头选择了逃避痛苦一死了之。死亡,就代表放弃了一切辩驳的机会,甘愿背上赎罪的十字架;死亡,就等于拒绝了所有的可能性,为事件强加一个无言的结局,为苦心经营的梦想生生画上句号;死亡,就预示着他将留给儿子一个破碎的童年,留给妻子一个夜夜哭泣惊醒的后半生。
年幼的宁次在刹那间经历了众叛亲离,见识了世态炎凉。多亏日足大人的维护,才勉强保住了孤儿寡母在日向的所谓“地位”和居所。可对于日足大人,他(宁次)也不能心存感恩,作为集团负责人,他(日足)没能让事件水落石出,作为同胞兄长,他没能保住弟弟的清白和性命。作态照顾他们母子又有什么意义呢?放他们自生自灭也好过把他们圈在日向、寄人篱下日日遭受白眼审视。
是把他当做保护真正继承人的障眼物么?可那得是多外行的人才会对他下手呢?
某一天放课后的傍晚,两个男生让女生留在零食店稍等,他们先去附近的小书店还漫画。狭小的巷子今次显得特别昏暗,坏了的路灯让地上映不出影子,少年们的谈话声终止在离店门几步遥的拐角。
从后车厢到某仓库地窖,一片漆黑到另一片漆黑。
宁次解开缚住双手的绳子,然后摸索到李身边解开他的。“刺啦”,两个人各自撕下封在嘴上的胶条。
“真是一群拙劣的绑匪。”惯常的嘲讽听不出任何惧怕和忧虑。
“不然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解脱?应该直接上电椅老虎凳?!”另一个人虽还惊魂未定,开口就爆出夸张疑问,但也并没有对事情的发生感到过于奇怪,富家大少爷被绑架勒索什么的,不是电影里经常上演的桥段么,自己这是被拖下水了?
“哼,你说的那是其次,”宁次有点佩服小李吓唬自己的想象力,“真正高明的业内人士根本就不会绑架我。”
短暂的沉默,隔了一个没有问出口的“为什么”。多年相处的默契,让单纯且容易满足的李和天天对宁次少爷的“明细”都不再刨根问底的刻意追究,他也许是因为那些事情而变成他的,但他也不会因为那些事情就变得不是他了。不需要一气儿解释清楚,经历会在必要的时候自然吐露。就恰若此时,黑暗遮盖了表情,隐藏了情绪,却让在光天化日之下丧失信心的秘密可以走出来,坦然面对没有心机的倾听者。
“我虽是日向家长孙,却并非继承人候选,身为家族罪人的儿子,更不受到重视。以无足轻重的人相要挟,得不到什么高级利益的。
对于这等谋策不深、欲念不高的初级歹徒,应该花点小钱、出点私家兵力就能解决,最重要的事反而是阻止警方介入,不让事情曝光。
日向,它不该算是个家族,而是一个切切实实的利益集团,集体的名誉远远高过个人的生死安危。虽然是出版业的巨头,但他们比谁都畏惧媒体、低调怕事,任何与族人个人私事相关的花边新闻都被认为是影响不可控的,是不被这个谨慎的集团所允许的。
所以现在更值得担心的,是在附近等我们、会第一个发现我们失踪并采取行动的天天。”
一气呵成的完整推论,包含着他这些年来对这个家族的价值判断,如此大的信息量,涉世尚浅的小李一时不能完全明白。他痴痴望着同伴的方向,目光摸索不到对方身影,只能感受到他黑暗中平稳的气息。宁次现在的表情应该是担忧?是歉意?李不得而知。只觉他的声音冷静的可怕。
“宁次。”受不了沉闷的气氛,小李开腔,家族背景之类不是他能探讨的起的话题,他只想说点别的什么让身边的同伴不要继续陷在那个漩涡里冥想。
“嗯。”
“我好饿啊,你有带吃的吗?”
“没有。”
“宁次。”
“嗯。”
“你想不想上厕所?”
“不想。”
“还好我也不想。”
“宁次。”
“嗯。”
“那我们现在能做些什么?”
“等待日向家来救人。祈祷天天不会有事。”
“祈祷这个词好弱……”
“宁次。”
“也许我不该在意那么多,一提起日向就陷入负面情绪。”
“诶?!”一直心不在焉应付作答的人竟然主动开口说了完整的话,反而让拼命找话题吸引他注意力的小李吃惊起来。
“起码我还是有家人的。既然某个从小就被抛弃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都可以没心没肺活得很好……”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反省自己,现在是找到出口了么?
“你说天天吗?”提起两人共同熟悉的女孩儿,小李终于抓住了可以聊的切入点,“她哪里有没心没肺!这个居心不良的家伙今天竟然威胁我说如果再上课睡觉就要告诉我家长了!”
“呵。那丫头确实喜欢多管闲事。”宁次附合小李呛声,却不是责备的语气。“不过这次我很赞成她的做法。”
“喂!你们俩怎么都这么不仗义啊!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
(喂!你们有点被绑架的自觉好不好?气氛不要越来越欢乐……)
转眼到了午夜,离他们被俘已经过去5个小时了。宁次再故作轻松心里也不免打鼓:歹徒甚至都没进来让他们跟家属通过话,是完全没有联系上日向吗?
终于在此时,地窖的门在外部受到撞击猛烈的晃动起来,非常规的开门方式,应该不是有钥匙的歹徒所为。
“日向家的人来救我们了!”宁次站立起来,同时拉起了小李。
“宁次!李!你们没事吧?”女生关切的声音先于破门而入的巨响到达,两个男生在安心的同时也感到困惑。
“爸爸?”看到门口熟悉的高大身影,李先明白了一切。天天是直接找到他父亲求援的吗?经验丰富身手不凡的警官,单枪匹马虎穴救子,果然是他最最崇拜的人。
“……没有别人来吗?”无视父子重逢相拥泪流的感人画面,宁次走到门口向外张望着。
“嗯。”李父迟疑了一下回答。
门外是整片寂静的夜,连通黑暗的仍旧是黑暗。获救并没能让宁次的心情也化险为夷,原来所谓的家人,也是他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那些人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死活。之前自我安慰带来的那点温暖,同这瞬间化身失望的希望一道,变作更加沁人心肺的冰冷。
他紧紧攥住门把手,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都施加在那上面,不久又颓然松开。真的有什么东西,让他用力抓紧又放弃。
望着那样的背影,李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出什么无聊话题让他来摆脱现在的念想了。
送走了宁次和天天,回家的路上只剩下一对父子。是因为月色太冷还是夜色太深?少了惯有的热血,气氛显得不寻常的凝重。
“……宁次他好可怜!”简单解释过好友的身世,小李的描述结束在一声哀叹里。
李父拍了拍儿子的头表示赞同。确实是可怜的孩子,刚刚那个失落的背影跟自己记忆中的镜头重合,故事里的故人也经历过同样的心灰意冷。但他直觉这孩子会有不同的命运,能跟小李这么神经大条的乐观仔成为朋友,一定不会长成内心阴暗之人。
“在那种大家族里,不受重视不见得完全是坏事。”扳过儿子的肩,让他看着自己的眼,希望他能领会自己认真说这话的意图,“真正倍受瞩目、众星捧月的名门之后会被看的很死,对日常言行、所交的朋友都有严格规定,你觉得还会有像现在这样可以随意跟你们玩在一起的宁次吗?”
“但是但是,完全不管不顾也太过分了啊!!”似乎被转移话题了,虽然对父亲的论调不置可否,但这并不能成为接受无情之举的理由,李仍旧替宁次觉得万分委屈。
“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对于某些人的举动,他也不能完全理解,只希望无知无辜的孩子们不会因此而满心仇恨。“被忽视反倒给了他无拘无束无压力的生活,不必计较缘由,直须享受现在的轻松自由。
或许无心和冷落才是别有用心之举啊,那孩子不要太过执着才好。”
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小李没能明白,父亲却拒绝解释,只是一再强调让他好好安慰自己的朋友,别让他想太多。
(是夜,李家)
确认儿子睡下,李父出门接起了电话。
“宁次平安无事,这次真的非常感谢。害小李也受连累了,我很抱歉。”
“日向先生,不用这么客气。”
“我还是习惯被你直呼名字啊,凯学长。”
“话说,那孩子跟你们长得真是像,其实更像日差一些?”
“……嗯,对。他的成长还有劳你们父子多费心了。”
“他能跟犬子成为朋友,也算是延续了咱们的缘分吧。”
“但愿他们能比我们幸运一些。”
“一定会的。”
比之绑架当夜的焦急忧虑,绑架次日对天天来说更为难熬。从一上学开始到现在的傍晚,她的两个好朋友都各怀心事互不说话,而且无论她怎么插科打诨、认真询问,他们谁也无心理她。
“他们俩闹矛盾了?还是发生了让两人都非常不愉快的事?”如果是前者,她会把他们两个都狠狠教训一通,如果是后者,她只能等谁想通了愿意说了再陪他们慢慢开解。
终于,天天放弃聒噪,说离开一下去买水。留他们单独相处可能会比较有效?
训练室因为安静而显得格外空旷,顶棚的灯不适应地闪了一下,这个挥洒青春的地方从未背负过沉重的压抑,此时席地而坐的两个人也从未无言过那么久。
“喂,我说,”小李戳戳身边宁次的肩,首先打破沉默,“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纠结了一天,也没能想到安慰的方法来劝说宁次原谅无情的“家人”,他终于明白了父亲这句话当中的无奈和开明。
“被忽视也意味着不受管制,意味着轻松和自由。”他同时庆幸自己还记得父亲昨天所说的大概意思。
宁次从自己的思维中回过神来,偏头打量着李,没想到他也能说出这番正经话。
“想象一下,如果你是那种需要精心培养的大少爷,还能交到我跟天天这样的平民朋友吗?”
(潜台词是交到他们这样的朋友是值得骄傲的事?)
“还能每天放学之后跟我们一起游荡吗?还能随便去想去的地方吗?”
(这倒是真的。想想被困在深闺中的堂妹。)
“还能在课堂上看漫画被老师没收,然后大晚上的潜入办公室去偷吗?”
(看漫画被老师逮到的是你,虽然被没收的是我的漫画。我明明说重新买一本就好了。是你坚持要去偷回来的。而我竟然脑子进水的跟去了……)
“受到那样的家族重视的生活,会比现在的日子更好过吗?”
(有期待是因为未得到,我真的没想过得到了是否就是好的。)
“所以,想不开就不要去想啦。不要去看那些不看你的人,只要看着一直在看着你的我们就可以了。”
(语言拧巴成这样果然会作文不及格。但我却可耻的听懂了。)
“如果你真的成为了日向大少爷,我要是还像这样招呼你,会被保镖们痛扁吧!”小李说着就冲宁次的后背大力一拍。
“不用保镖出手,我也会扁你。”宁次挥臂钳过小李的脖子,开始用拳头按他的脑袋。
“那我还可以还手啊~”李肘击宁次的腋下,把他撞倒在地。
于是两个男生扭打做一团。
刚刚归来的天天看到的就是这幅场面。她惊慌大叫着奔过去,却见两个人相扶着站起来,亲昵地互推一下,一脸酣畅淋漓的释然。
女孩脸上的焦急、担忧瞬间被欣慰、感动所替代,犹如未干的油彩无预知地又被涂抹了新的颜色,表情来不及变化,抽着嘴角既想哭又想笑眼泪却要落下来。
“瞧她那是什么鬼样子啊!哈哈哈哈~”男生一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粗眉毛一抖一抖。
“白痴。”男生二吐出这么一句话也咬着嘴角偏过头去。
“你们两个太过分了!”矿泉水瓶狠狠地向他们砸过去。可恶,先是不明缘由的冷场,然后又莫名其妙的和好,把她晾在一边心怀忐忑,现在竟然还好意思嘲笑自己的情绪变化?!神经质不体贴没风度,果然一个是禽兽,一个是衣冠禽兽。
李,其实会因为跟朋友的差距而感到自卑的人应该是我吧。我羡慕你有平凡完整的温暖家庭,羡慕你始终拥有纯粹的快乐,羡慕你可以轻易把一切都看得很简单,羡慕你永远满腔热血还能为别人带来干劲儿。如果拿幸福衡量来财富,那咱们到底谁是乞丐谁是王子呢?
起码这一回,是你给了我救济。
通过这次事件,宁次认定了一些事情,但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变的沉重,反倒因丢弃了让人死心的东西而愈加轻松。
之后的某一天,他跟天天聊起这个话题,问她会不会怨恨自己的父母。
“他们也许有自己的难处吧。”女孩一副无关痛痒的表情,似乎并没有把这当做什么敏感问题。“不过既然决心抛弃我,那我也没必要对无关人士抱有太多的想法了,谈不上怨恨或原谅。”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像现在这样也不错啊~”没有任何阴霾的灿烂笑脸,仿佛一颗会自己发光发热的小太阳。
这样便足够了。纵使缺少“无关人士”的关怀,他的世界也有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