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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结夏妄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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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花橘最近越来越喜欢自己,她有温和的性格,能随遇而安,而且越来越不怕夏从权。
华国的生活节奏要比故乡快一点,夏从权每个月有大部分时间需要早上五点半出门上工,其它时间则是留在宫里值夜,花橘本来不想观察得这么仔细,不过从围墙外传来的叫卖早点声好多次吵醒她,她好奇水晶冬瓜羹是什么东西,于是跑出去,刚好遇上夏从权整理朝服准备出门。
夏从权穿着正式朝服的样子很俊,虽然花橘不忘将之与源星若比较一番,但得到的结论还是从权更美,他的魅力中有更为柔和的东西,大概是因为他没有练出很多肌肉,而华国的官服又设计得十分拖沓优雅的缘故。第一次见到他穿戴整齐的样子,花橘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莫名其妙的金光灿烂,等她清醒过来,手里已经多了一碗水晶冬瓜羹,那是从权吩咐手下人去买的,而他已经走了,在一边的阿桃坚持说夏大人曾开口要花橘吃完点心就回去继续睡,这么体贴的对白,花橘自己却没半点印象,之后不禁暗自后悔了一番。
另一件事也可以证明华国生活节奏比较快,隔壁的知家大得超花橘想象的极限,靠近花橘卧室的院落住着知家大夫人,会定期举行宴会,女人们一起吃酒玩乐,每次都闹到深夜才完毕,看着她院落里彻夜不熄的灯火,仔细听会听到仆人们辛苦工作的声音,花橘偶尔会有种淡淡的怅惘,忍不住去想象一墙之隔的世界。因此当甘棠邀请她去自己家做客,她立刻答应了。
那是她住到夏从权家半个月后的事,她写给家里人的信也交出去十几天了,最初她时常会想那信还有多久才能到达哥哥手里,时间长了很是无聊,又不甘心整日吃吃喝喝,终于去找阿桃学认字说话,大概是得力于环境,除了阿桃,夏家的十几个仆人都很乐意教她,加上她本来聪明,几天下来略有小成,若以俚语骂人,应该算是柯洛芬来华众人的前几名了。
不过到了甘棠家里,花橘硬是没话好说,知家大大小小的女眷都来看热闹,把绿眼睛的异乡少女当作奇怪的动物看,花橘虽然羞怯心烦,但不好无礼,心想不能丢了夏从权的面子,说也奇怪,那群人提到她的时候总不免提提从权,她竖直耳朵,努力听她们说些什么,结果人多嘴杂,女人说话本来比较快,听到的不过是“女帝”“权臣”“非法”“危机天现”等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结果甘棠却翻了脸,每个人都叫她“三七娘”,花橘猜这是小名,甘棠自己很不喜欢,被叫上几百次后,终于忍无可忍。她拉起花橘就跑,不管女人们在后面大叫,她们在迷宫般的庭院里穿行,最后跑进一扇散发古怪药材味道的黑色木门之后。
这个黑色建筑差不多有夏家全部那么大,里面满满的都是书,层层叠叠的书本一直堆到天花板,而且书架一眼望不到头,花橘吓得扭头就想走,她受不了这种气氛,再呆下去一定会陷入到读书到死的悲惨幻想中去。
“我就要离开了,你不想好好和我告别吗?”甘棠拉住她,拖她上去顶楼深处,在被书架隔开的小房间里,有简单的书桌和小床,桌上摊开着一本没写完的书,不过上面写的东西,花橘九成九都不认识。
“你要离开?”
“是啊,这次住得太久,老奶奶啰嗦着要我成亲,不走不行呢。”
花橘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她不觉得结婚不好,不过似乎比较强的人都不肯乖乖结婚呢,星若也是,贵兰也是,甘棠也是,对了,还有夏从权,他已经高龄二十五,不仅没有娶妻,身边甚至连年轻的侍女都没有。想到这个,她就奇怪,人为什么会不想结婚呢,在她看来,只有结婚才能固定住爱的幸福,不过,也许……至少是夏从权,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爱的幸福。
“你就那么不想结婚吗?”她实在没办法这么问甘棠。
然而甘棠看得开,“我走了之后,你要更努力,如果有什么事,记得找东庭哥帮忙,来,这本书你拿着,有了这个,他一定会帮忙的。”她考虑的也很周全,只是花橘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事,现在她过得不错,自己有钱又有人管吃住,只等家里人来接她,到时候一顿教训想必免不了,不过这也还不到需要求人帮忙的地步啊。
花橘满心疑惑,还是收下甘棠给她的书,她有种奇怪的认知——虽然她不怎么喜欢读书,但收藏书本是好事,更多知识代表更多力量。
当天晚上,隔壁院落开了场大宴会,吵闹到接近天亮,她们在庆祝甘棠离开,花橘忍不住掉了两三滴眼泪,可她实在厌烦了躲在被子里哭,天色还暗着,她不想惊动阿桃,自己悄悄下床,只披了一件外衫,好在天气暖和,只偶尔有风,她年纪轻,不觉得辛苦。夏家原本过得朴素,晚上也不安排人守夜,仆人都在各处睡觉,她一路不受打扰,一直走到僻静的花园。
园子里种着萝卜、土豆、丝瓜和茴香,白天看来真是壮观又寒碜,不过夏从权和花橘一样很少到这儿来,所以只能任由它变成厨子的发挥天地。在夜色中,植物都是一回事,而且绝对听不到隔壁宴会吵闹的声音,因此感觉好了很多,她找一块大石头坐下,慢慢调整浮躁的心情,她想念甘棠,想念得浑身发冷,心里发酸,不断有眼泪想掉下来,那感觉比麦临失踪的时候还让人难过,可是如果坚持寻找之所以感情深厚的原因,她找不到。她们确实一起被卖过,不过下午在藏书库里,甘棠已经详细解释过这件事了。
知东庭是为了整顿海上贸易,一年前他调任海事衙门的次官,一直为不能禁止非法贸易头痛,可是他的上司和虞夫人有交情,这件事最终也只能私下处理。不过夏从权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他被皇帝指名整顿治安,因此一手策划花橘和甘棠被卖,为的是吸引虞夫人请来全部熟客,并且找到拍卖场的确切所在,他无意也没办法逮捕所有客人,却能通过夫人的秘密账本胁迫那些名单上的客人暂且老实些。
花橘很理解他正是这种善用资源的人,她感觉事情并没甘棠说的这般单纯,不过她不想打听更多,只是好奇如夏从权这样狡诈阴险的人,怎么会甘心收留她,还努力要她隐瞒救人的这一段呢。
因为实在太好奇,花橘忍不住向甘棠打听,结果她笑得肚子痛。
“他真的要你别说出去吗?”甘棠简直是追着她问,看她气恼得变了脸,才安静下来好好说话,“其实很简单,他并不是坏人,所以会心中有愧,因此收留你,至于不想被人知道他救人那一段,嗯,他不想娶你嘛。”
这后果实在严重了,花橘不信,甘棠也不废话,只笑眯眯地威胁说,如果不信就自己去大街上宣扬,看后果会如何便是。是不是会被逼结婚,花橘不清楚,可是一定大大激怒夏从权,说不定被扫地出门,却是很明白的,她气恼甘棠临到分别,还这么不认真,当时便负气告辞而去,现在想来,实在有些任性,既是分离,就该促膝长谈,给彼此留下美好的印象啊。
花橘连连叹息,突觉夜风中颇有些寒气,屁股也是冷得发硬生痛,心想自己在这里受苦又有什么意思呢,若是病了,说不定还耽误回家的工夫。她这才起身想走,园子一角里却传来开门的声音,那里原是有个小小的后门通往街道,不过这么夜了,谁还会进出夏家呢,除非是小偷一类的人物,花橘心头一惊,立刻停下脚步,唯恐被发现了,便就地蹲下身子。
这经历却也新鲜,自离家之后,她见过了人贩子、走私犯、冰块脸官吏、妖艳女贼头、家事男、怪力女等等人物,却还没见过正经平凡的小偷呢,何况这次不是自己跑去瞎逛,而是贼人自己送上门来,感觉自然非同一般,兴奋之余又多了一份大大的期待,她看那人悄悄走进园子来,行动轻盈又不失小心,想必是惯盗,热血更加沸腾,脑子里转瞬便产生无数想法,最得意不过是两条方案,一是亲自上前去打斗一番,如此既能体会贼人的手段,又能惊动众人来捉贼,二就是趁那贼人不备,在他背后大叫抓贼,引来四下注意,令他插翅难逃。
得意归得意,为着留下小命回家去,花橘还是选了第二条,她看那人走近自己身边,似乎并未发现她是一大活人,顿时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止了,将头埋得更深些,只能看到那人一双黑靴移动,好不容易熬到那人过去,她才想放声大叫,突然被人拎住后领拖了起来,嘴也被人用手捂住,她吓得手舞足蹈,可惜怎样也挣脱不掉。
那贼人真是胆大,也真力大无穷,一路拖着花橘,任她踢打摇晃,始终没有丝毫动摇,转眼就将她带迷了路,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夏家,此刻她不一味恐惧了,心想反抗难以成事,不如老实些看清贼人究竟要做什么,或许他并不想杀人,只怕她惊起众人,难以应付,因此找到合适机会求救,似乎更为妥当。
不一会儿,他们停下来,花橘头昏眼花,但那院落却着实眼熟,心里正奇怪,那人一脚踢开了门,毫不客气地将她拖进屋去,她看这是个机会,只等他松手,便要放声大叫,谁知对方似有察觉,在桌上随便摸了个东西,胡乱塞进了她嘴里。
“别叫。”那声音低沉冷淡,除了夏从权,还有谁呢?
花橘这一惊,可是不小,竟忘了吐出嘴里被塞的东西,连咬几口,才发觉味道不对,原来是团书写遗留的废纸,立刻吐出,还是迟了,纸浆和墨汁的味道弥散口腔,气得她真想吐在夏从权身上。
偏偏从权聪明,立刻端水给她喝,隔夜的茶水略有花香,冰冷得让人神清气爽,她的怒气暂且平息,安静不下片刻,又在兀自烦恼,奇怪怎么会有人半夜来盗窃自家呢。
屋里不点灯,夏从权却看得分明,看她挤眉弄眼了好一阵,不由得暗暗叫苦。然而相处了这十几日,多少也了解她的性格,心知若不为她解释,按照她单纯执著的性子,日后必然会受她无休无止地纠缠。
他于是叹口气,主动问,“天还没亮,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去园子里呢?”
这问话实则几近客套,但花橘听不出来,反而高兴他终于开了口,心想只要有了话头,不怕问不出他半夜自后门归来的秘密。“隔壁开宴会,吵闹得没法睡,我想后园应该很清静,所以过去沉淀一下心意。”
“原来如此,但你穿得如此单薄,又是独自在后园,不妥,下次不要这样了。”从权这才起身去点灯,屋内顿时明亮起来,花橘反而觉得冷,果然又是他的眼神作怪,他在看她,心里惊讶她竟也可说出雅致感性的词句。
“心里有事,所以感觉不到夜风寒冷,反而是现在。”花橘不好意思地笑了,“回想刚才以为自己见到凶恶盗贼,就要被杀灭口,心里恐惧,身体还不断颤抖呢。”
“如果你不乱跑,就不会自己吓自己了。”从权回答得冷淡,却起来倒了些热茶给她,热气弥散,香气更为浓烈,原来是自他身上传出的。
花橘狠狠嗅了几下,确定香气来自从权身上,不禁又多些好奇,再看他脸色,还是没什么改变,便有些问不出口,沉默片刻,都是在胡思乱想,然而越是绞尽脑汁,越是没有头绪,香气反而无声息地纠缠上来,弄乱了心思,她忍耐不住,“你究竟去哪里沾染这些好浓好甜的香气,它是什么香啊?”
“是银桂吧。”从权看她几乎要趴过来贴身嗅自己,实在好笑,“到八百棵金桂和一千二百棵瑞桂开放,就算在家里,也能闻到它们的香气。”
他平静地说出让花橘神往的画面,她想象整个都市被花香熏染的场面,在月光中,宛如降下一件香气透明的丝衣,她吞口水,遗憾,心痛,然后带着一点点希望问,“那会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有……我能等到那时候吗?”
从权沉默了一下,似乎和她一样不愿意面对终究会到来的离别,然而他并没有更多情绪流露,“秋天,环绕内城,桂花的芬芳每一夜都溢满都城,直到寒冬到来,芳香为酷寒所封闭,但到那时候,中宫的白梅开始绽放,它的香气高洁淡雅,花期也只有短短数天,之后,宫中的红梅次第盛放,渲染冬雪,没有一日一刻空闲,直到春天。”他清淡的声调缓缓流过,仿佛初冬新雪带来的寒气,他所描绘的画面,简单而鲜明,如此深刻烙印在心里。
花橘不能再想象下去,她对美和可爱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到时候一定不舍得离开,然而她必须离开,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不过此刻,她觉得奇怪,为何会在从权的眼里看到一点类似温柔和挽留的感情。“呵呵,真美。”她傻笑,“不过在皇宫里,我想看也看不到,倒是你,既然是进宫去,为什么从后门偷偷回来呢?”
“如果你想看……”从权看着她,说不清自己为何不生气,他以为她有孩童般单纯的心思,但现在,这一点他不能坚持了,她至少能察觉他动摇的心境,并且晓得逃避。
“还是不麻烦了。”花橘突然胆怯,她放下茶杯,不敢再看从权的脸,“皇宫里住着皇帝,你又只是事少钱多离家近的官职,万一被皇帝发现你随便带无关紧要的人进宫,说不定会被砍头……”
“不会。”从权快受不了她的胡说八道了,尤其她一边说,还一边退到门口去,她半点礼仪都不懂,却很少让人生气动怒,也许这就是异国的不同之处吧。
“那我告辞,你早点休息。”花橘没想过自己会逃走,而且一路逃到门口,不过她也第一次看清从权的居所了,这个她从没敢涉足的庭院,在夜色中,和他的主人一样有种让人不好亲近的神秘感,除此之外如夏家其他地方一样简约实在。
从权没有阻止她,独自坐在灯前,显得冷淡又……寂寞。不,花橘不承认,他本来是那么冷的人,她忍不住又看一眼,他还是不动,似乎忘了她的存在,突然她很担心,怕他犯了什么病,虽然他又阴险又不信任她,但她还是不能眼看他死掉。
花橘在门口偷看了十几次,犹豫得更多,她亮晶晶的眼神闪烁不定,就像是害怕接近怪兽的可怜小动物,从权本来不想理她,渐渐却被她在门口磨蹭的样子吸引,因为她实在不善于隐藏心思,他看出她很担心,但原因却让他觉得摸不着头脑。
他有很多理由心烦,比如收留花橘,又比如今晚的夜归,但真正让他烦恼得不想说话的则只有一个,在另一个有很多桂树的地方的那个威胁着他乃至整个国家的人。这是他的秘密,也是国家的秘密,一个丑恶的秘密,他却要为一个愚蠢的誓言独自承受它带来的压力。今夜,听到花橘真心的赞美,他才醒悟自己似乎早已被桂花的香气迷惑,如果不是被迷惑,他又怎么会让自己这么痛苦呢?他突然感到深刻的寂寞,没人能分享他的生命,他迫切想要说出这个秘密带给自己的痛苦,那种感觉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猛力咬破心脏,就象它也可能会这样毁灭国家一样,他痛恨自己的冷静,更痛恨找不到一个合适倾诉的对象。
他看着花橘,在他眼前,只有这个异国来的少女。他拒绝这个选择,花橘不符合他的要求,这是理智的声音,然而理智之外的声音嘲笑他,在这夜晚之前,他从未有这样迫切想要倾诉的愿望。
桂树沉郁甜蜜的香气,微微带着寒冷的夜风,以及在云层后隐约朦胧的月光,伴随着那双充满忧虑的眼睛,他深深呼吸,穿越重重冰冷的记忆,突然明白了多年前比花橘还要年幼的自己,就是如此,陷入到被知东庭成为孽障的情景里。
在那个时候,他比花橘还要为京城四季分明的景色陶醉,然而,究竟在何时,他忘掉了如此深刻的心意呢?大概是登上了越来越该被孤立的位置,每一次都告诉自己,这是再公平不过的权力交易,唯有变得更冷漠也更强,才能继续走在选好的道路上。朋友、知己、甚至亲人,都可能成为攀登的负累,他不要被束缚,被耽误,直到连真实的自己,也要被纯粹的智慧和强权代替。
他打赌花橘并不真正了解他的地位,在夏家这样的环境,就算她再住上二十年,可能还是不知道他次相的身份,他距离权力的顶端,只有最后的半步,却固执的想要找到一个只能单纯面对他个人的人,因为他的冷淡而害怕哭泣,因为他的接近而惊惧躲避,这种纯然的反应给了他多么大的快乐啊。
他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就能不用面对誓言和现实。
花橘一直看着他,这时候终于偷偷回到他面前,他闭着眼睛,眉宇间第一次有很深刻的倦怠感,看来真得很象是生病了,她在他眼前摇摇手,他没有反应,于是她大胆一点,轻轻对他的额头呵气,他还是没反应,端坐得好比一尊塑像,她更大胆一些,伸手抚摸上他的脸。还好,他虽然没什么表情,脸还是柔软温暖的,而且有很男性化的触感,初生的胡渣刺痛她的手心,然后她的手被他慢慢拉开。
从权什么也没说,只是第一次用微笑得很温暖的眼神看她,她羞愧得要死,她怎么可以摸一个讨厌自己的男人的脸呢?她的脸在片刻之内红得发烫,烫得简直好像要变成疹子,传染到她全身,“对、对不起……”
“花橘。”他根本不提这件冒犯的事,他的声音变得慵懒,有点像知东庭说话的味道,“想不想听个故事?”
“故事?”花橘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但只有一秒钟,她还是坐到他对面,“什么故事?”
从权的眼神不离开她,似乎恐惧她下一刻就会消失,但她认为这目光很可能是她高烧过度的幻觉,不过一直到她坐下来,他才松开她的手,这一点似乎又说明她的观察没错。总之,现在他的态度又改变了,他显然做了什么决定,放下了之前让他很冷淡的东西,但在更轻松和气的同时,却不见得更快乐。
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快乐,“你为什么要离家到这么远的国家来呢?难道不是想看到更多,体验更多,了解更多,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事情吗?”
“是啊。”这么说也对,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要讲的故事和自己离家这件事的目的有本质上的差别,她没那么脸红了,“不,不对,我是不小心被人贩子拐卖,不是自己要离家出走的。”
“看到了更广大的世界,不好吗?如果是花橘的话,大概不会觉得以前的生活全都被否定了……柯洛芬,应该是和这里有很多不同的国家,不知道在那里秋天的夜晚有没有甜蜜的桂花香气?花橘,你后悔出来吗?”
这个问题太严肃了,不过他那么真诚,花橘不好装傻混过去,“嗯,不要告诉我家里人,其实我比较喜欢在外面,尤其在这里。”
“为什么?”
“食物好吃,菜色丰富,大部分人都很和气,又有好多精致漂亮的东西,而且四季都被你讲得好美,再说,没有人追着啰嗦我,也不用每天应付一堆功课,不过……”她声音低了一些,“怎样我都只是客人,麦临说过,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客人,如果离开同伴,我的心会干枯而死。”
在她眼前的从权,第一次露出悲哀的表情,他身上的桂花香气散去了一些,而他也仿佛更接近了她一些,“麦临是谁?他说的不错,你可能没办法在这个国家生活下去。”在她反驳之前,他继续说,“看着自己的心干枯萎缩,直至死亡,如果是你,一定会哭闹着跑到能改变结局的地方去。”
花橘不知道这算是赞美还是嘲笑,比起甘棠,她觉得自己还算正常,只是运气不够好而已,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她站在从权的角度,大概是要叹息运气不佳呢。她回想自己这么多天来混吃等死的好日子,还要了那么一大笔钱,不由得低下头去捏手指,假装他们不是在谈这问题。
从权确实变宽和,他拔亮灯芯,让屋里再度明亮起来,“那么,来听故事,这是有关这个国家的一个故事。”
“只有一个吗?”
“或许我讲得无趣,你很快便会厌倦。”他在灯光中微笑,俊美得让人忘了他一贯的冷漠,他平静的眼神和清澈的声音更像是一个传道者,不过即便如此,花橘还是觉得他不可能成为好像麦临那样的教师。
“不会,我保证,绝对不会!”花橘变得有精神,也不觉得冷了,她渴望了好多年,有人来给她讲床边故事,何况是现在,上天竟然安排了一个最不可思议的人选。
她的热情感染了从权,到最后他都微笑着,然而这天,他讲的却是悲伤的故事。
一个出生华国的贫穷少女,为了救回犯下走私重罪的父亲和兄长,辗转渡海到了东之国,在那里她遭到父兄的羞辱和背弃,却不曾改变心意,甚至牺牲自己而令他们得以平安回国。她独自留在异国他乡为人奴仆,心里没有丝毫怨恨,反而感激老天回应她的祈祷。她一心想要报答帮忙救回父兄的主人,但这位主人却没有相同的心意,他出身在权贵之家,一门都是朝中重臣,他年纪轻轻就得到尊贵地位和权势,却因为无法得到母亲的欢心,以及结发妻子的早死,而对神灵毫无敬意。直到他们在露水凝结湿润衣衫的夜晚偶然相遇,那位主人被少女的美貌打动,竟然隐瞒身份接近她、追求她,只为了证明女人是否也有高贵的忠诚,不久两个人都被隐秘的爱情折磨,然而,她还是坚持着报恩的誓言,不肯对他交付全部身心。他实在太爱她,因此更恨她心里重视恩情,残酷地以主人的名义要求她前往侍寝,在那个夜里,他们得以许下相守的誓言。他不能娶身份低微的她,但是发誓只有她一位夫人,为此他宁可不要追求权势,幸福安定的日子过得很快,也许是上天憎恨他们竟可以安于平凡,他卷入到家族中的权力争斗,在危急关头,他决定独自赴死,而将妻儿送回华国,不料他们的船遭遇风暴,船上人反而更早遇难,只有他们的孩子侥幸不死,流落在举目无亲的华国,每一天都告诫自己,只有完全忘记父母的一切,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花橘抽着鼻子睡着了,从权是不太会讲故事,而且他说话的时候还是用那种命令人的口气,不过花橘全都听懂了,她完全把这故事当真了,一度难过得要死,因为她见不得有人和她一样从小就没有了父母,而且还必须离开自己的家园。她怀疑从权故意选这么悲惨的故事来讽刺她,她确实不该老想着离家冒险,不过最后她想开了,她还是不改初衷,觉得这个故事有非常积极的一面——如果女孩子不勇敢地离开家乡,就永远不能体会激荡的爱情传奇。
等她再醒来,已经是下午,她穿着之前的衣服睡在自己的床上,空气里飘散阿桃做烤肉煎饼的味道,这种踏实的幸福啊,她感动得快哭了,昨晚和从权的遭遇好似梦一样不真实。但是等到阿桃告诉她,她们准备搬去别的院子住,因为从权说这里太吵闹,晚上可能睡不好,她又觉得梦可能是真的。
搬家花了一点时间,全都因为花橘囤积太多零食,夏家所有人都来帮忙,害她还真不好意思,她们搬到邻近从权的院子,一抬头就能看到从那边探过来的好大一丛树枝,她傻笑着想象从权爬树的样子,随后又觉得自己太傻气。她一点点回忆起和从权在一起的情景,一点点改变对他的评价,直到回忆起他讲的整个故事,那故事并没有完结,她想一定是自己太早睡着,于是又大大后悔了一番,懊恼这下不能开口询问。她始终认为从权昨晚的表现是反常而不是正常,所以宁可相信他本质上还是冷淡强硬的人。
她烦恼地在新院子里转圈圈,直到阿桃叫她换衣服,原来从权回家了,并且让她去饭厅一起吃晚饭。她好想拒绝,因为没脸也没勇气面对他,但是不久,好奇心和食欲再次占了上风,她摆出战斗姿态,要阿桃帮忙让她做到完美无瑕,然后反复大叫着“床边故事要有好结局!”和“夏从权其实是好人!!”去换掉衣服。
结果换衣服的时候,她又改变了主意。裙摆上粘着昨晚夏从权塞进她嘴里的废纸残片,那正是他要她写给家人信件的一部分。
这下,她真的为难了,究竟要不要去和他一起吃晚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