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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随风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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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好多天,花橘时常会不想说话。
她第一次痛恨夏从权的过去,因为他教出似小晔那样的怪物。
除开女皇身份,小晔是个可爱的女孩,由于她在很幼小的时候即成为孤儿,所以一点点的任性完全可以被原谅。但是夏从权的教育太成功了,正如他自己所悲哀的,她从他那里学会了对付人的全部招数,加上她是女性,本来就更敏感,在探测人心的技巧上,恐怕比夏从权更胜一筹。
和小晔谈话简直是场噩梦。
起先小晔的态度并不明确,只是通过宰相婉转请求从权留下,他们的相处之道非常好笑,她在必须比较明确说出看法的时候,就停下来,低声请宰相转达,而从权竟然耐心听完所有废话,然后一本正经地用最委婉有礼的言辞拒绝。
小晔的笑脸,吕宰相的愤愤然,从权的冷淡,就像是精致的面具,让花橘觉得很有趣,但这只是最初,他们重复恳求、拒绝的把戏几十次,逐渐失去耐性,语言重复的时候尤其令人难受,又过了几十次,小晔终于亲自开口提出要求。
“我希望你回到宫廷。”
小晔说出这句话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他们可能有点惊慌,因为不知道这是否算是皇帝诏令。
从权看了一下其他人的表情,吕宰相多肉饱满的面颊上有种似笑非笑的抽搐,小晔还是在笑,但眼神冷酷,就像他自己,只有花橘眼睛发光,她不懂复杂的内情,只高兴事情有了转机。他叹息了一声,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应付花橘比应付其他人简单多了,这样一来,至少他的后半生轻松了。
“请宽恕我,我没有资格再回到宫廷继续服侍陛下了。”
花橘觉得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但其他人却很吃惊,以至于假装没听到,开始说些不相干的话,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只知道又要面对无聊的重复,所以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结果小晔把目标转向了花橘。和夏从权一样,她也注意到花橘是比较好对付的一个。传言中夏从权沉迷异国少女的美色,以至于选择放浪海外,尽管小晔并不相信夏从权是那种会轻易被人动摇心意的人,而且花橘也没有那种可以成为祸害的魅力,但她察觉到他对待花橘的态度是有些不同的。
吕宰相看花橘的眼神仿佛在观察珍稀的害虫,尽管如此,当小晔对她表示亲近的时候,他还是认真地充当起中间人。真可笑,小晔又不肯亲口说出比较能表达立场的话了,而花橘没有从权的耐性,也不能完全听懂吕宰相哼哼唧唧的鼻音,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和一个不拿正眼看她的傲慢老头子交流。
“我都听从权的。”
花橘不断重复这句话,不管他们是不是在提问,她发现只要自己下定决心,完全可以听不懂对方的说话,这一招很妙,连从权都忍不住褒奖她,他特地出去给她端了一大盘小点心来,结果当她专心喝茶吃点心的时候,就真的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了。
上了年纪的吕宰相终于忍不住喘起来。这时大概已经过了吃饭时间,窗外的雨声也不知不觉大起来了。
从权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只有在喝茶的时候,才略微移动身体。
房间里只有小晔柔和的声音在说着一些非常单调的社交辞令。
花橘突然有点希望沉睡的龙继续咆哮,这样就不必苦恼该找什么借口打发客人走了。她偷看从权,他刚好默契地看她,那眼神有点无奈,不过意思很明确,他们不能赶走身份比自己尊贵的客人。
这件事太无奈了,但花橘决定忍耐,她不是圣人也不是傻瓜,当然要老实敬畏皇权,于是又埋头继续吃点心。
小晔不愧是从权的学生,她不为所动,自顾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花橘则是到傍晚过后,才醒觉这是场比耐力的竞赛,她无辜得想使用暴力,她并不想卷入这么可笑的事,不希望唯一的收获是渐渐熟悉了从权各种眼神的含义。
从权一直鼓励她忍耐、坚持、并且要懂得苦中作乐。这些含义简直就是笑话,她很怀疑自己完全弄错了,却还是没胆量对小晔说,请他们赶快回去或者最好眼泪汪汪、坦率、并且可怜地说些哀求的话。虽然那种女性苦苦哀求的把戏对从权是否有用,还有待商榷,但肯定要比不准大家吃饭更人道。
晚餐时间过了,宵夜时间也过了,翠芙带仆人们来点灯,身上有好吃的烤鱼味道,花橘被那味道刺激得快忘了敬畏皇权,她恶狠狠地瞪从权,要他赶紧想办法解决吃饭问题。这要求很强人所难,从权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曾要求多拿些食物来,却遭到小晔制止,她好狡猾,知道唯有断食才能提升耐力赛的可看性。
没有食物,谈话又超级无聊,结果花橘做了一件丢脸的事,她打起瞌睡,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想管它呢反正从权会有办法。
这一次从权把她放回床上的时候,她醒了,又咬了从权的手,在尝到鲜血味道的时候吓得魂飞魄散。幸好从权动作敏捷,她才没有一路翻到床底下去。冷静下来后,她拿住他的手仔细察看,原来她咬了昨晚同样的位置,发现这一点让她良心不安。但是从权一如既往地宽大,他不叫也生气,只是专注凝视了她一阵,然后宣布,“你牙齿不够平整。”
花橘感到被冒犯,和从权在一起,这种经历有好多次,她也懒得回忆计算,但负疚感因此减半,“是啊,真对不起了。”
“吻你的时候却感觉不到,真奇怪。”
“难道你以为亲吻就是互相舔门牙吗?”
从权大笑,让花橘后悔得快抽筋,她昏头了,但更可能是忍耐过度,否则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花橘表示抗议的时候,从权欣然接受,他也很受不了小晔的疲劳战术,谁知道她竟然在眼看吕宰相昏厥之后,还是不肯离开。听到在自己瞌睡期间竟然发生这种惊人的事,花橘深表遗憾,但是从权说了更惊人的事,最后连小晔自己也昏厥了,所以他们才顺利脱身。
一次有两个人昏厥,唯一清醒的人是从权,又是在翠芙的店里,花橘立刻产生怀疑,不过不用她提出,从权就自己招认,他请翠芙一过午夜就在茶水里下药,对此他颇为自得,虽然小晔是他的学生,但体质上的差异是学不来的。
看从权得意,花橘忍不住提醒他,除非毒死小晔,否则事情不会完结。尽管接触不多,她还是能看出小晔是个有着坚定信念的女人。而且,因为是君主,可能不习惯被人拒绝。基于自尊和重要责任,小晔一定不会轻言放弃。
“再忍耐一下,五天后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这是从权第一次明确提到出发时间,花橘迟了一点才心情激动,她渴望知道每个细节,但从权在此事上表现得很吝啬。当她不厌其烦地纠缠他,他说得极其直白,“你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必要呢,花橘,你知道得越多,我就越冒险,你不是能保守秘密的人,难道你想我们被抓回去,永远不准接近海港吗?”
自尊让花橘不能继续问下去,她已经很久没被人如此严厉明确地拒绝,不过这应该是件好事,她在入睡前告诫自己,它让她再次牢记从权的另一面,他可以说爱她,可以表现得重视她,但他不会和她分享更多,尤其是他认为可能危及他的一些事。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自私的,不过她不怪他,保持一些距离是必要的,她并不奢望能和他相爱很深。她不断鼓励自己,要微笑着面对生活,并且尊重现实,不要沉沦于自怜自艾中。至少当她睡着的时候是这样的。只是当她醒来,仍然泪流满面。
次日,小晔又来拜访,陪伴身边的仍然是吕宰相,看到华丽的轿子花橘就忍不住愁眉苦脸,当然不会蠢到主动作陪,她留在房间里假装睡觉,翠芙送饭来的时候跟她转述那边的情形,和想象中一样,翠芙对忠实执行从权的要求表现坦然,对于翠芙来说,选择自己认为更有道理的事做,比敬畏皇权自然得多。
说实话,这想法很令花橘敬佩,她没想过可以不用屈服于权势,也不知道从权是否也是同样看法。
翠芙坚称从权始终清楚心中真正追求的,不会因皇权或者私欲迷惘,她的口气炫耀多过赞美。
“难道说你会去做一些明知道毫无道理的事,仅仅因为下命令的是一个身份比你高的白痴?”
“小晔不是白痴,而且……”花橘连声叹息,“从权之前应该也是那群喜欢下命令的白痴之一。”
“他有时候是很白痴。”
对从权使用侮辱性字眼的时候,花橘心中有一丝快感,她知道这和此刻说话的本身毫无关系,不禁为自己不知在何时变得深刻的怨恨暗暗吃惊。之后,她很无奈地承认,怨恨的根源就在昨晚临睡前的对话,她因那直率发言受到的伤害远远比她以为的更多。
会客室的灯一直亮到黎明,朝阳再度升起的时候,去换下灯火的仆人带来场面继续僵持的消息。花橘整夜都睡不好,她以为自己不会担心从权,实际却不然,她在入夜时几乎想要亲自去看,翠芙提醒她,那场面的气氛会很窒息,若没有足够心理准备,还是不去为好,免得反而影响从权的意志,她无法否认自己的牺牲精神还不够,终于选择在一边等待。午夜后吕宰相果然被送出,他呼吸困难的样子大大刺激了花橘,几乎相信从权真想毒死他们,但小晔并没出来,她不愧是从权的好学生,只吃亏过一次,就学到了教训。
接近中午,花橘已经超过一天没见到从权,他和小晔的毅力之争看来会继续下去,他们在这段时间里都没吃过任何东西,根据仆人报告,他们已经不和彼此说话,但也不能休息,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并且很古怪的是,每个人都跟保证花橘保证,他们就算再胡闹上三天,也不会死。
“他们太胡闹了,至少要按时吃饭,且不管从权吧,小晔还是小孩,她怎么能不吃饭呢?”花橘非常气愤,她痛恨他们的任性,虽然这一点上他们也很像是一对好师徒。
翠芙也有点儿生气,但理由完全不同,她一天总会消失两三小时,看不到她的时候,花橘会更紧张,但后来想到她大概是去安抚地下沉睡的龙,因此又觉得自己该更安心才对。“别担心他们绝不会死,我不会让任何人死在龙眠馆,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为什么?”花橘还是不放心,她认为命运是不依人类意志为转移的。
“名誉,龙眠馆两千年的好名声不能毁在我手上。”翠芙边说边看了看会客室紧闭的门,门外等候着的禁卫军和侍从已经换过两次班了,可怜从权还要继续面对一个如土狗般坚持的小女皇。“当然,别人也可能这样想,毕竟对于我们来说,名誉是不能被损害的,尤其是一些自先辈手中传下来的古老的……”
花橘一下子明白翠芙是在说门那边的小晔,她小心翼翼地措辞,“从权辞职,对小晔,我是说女皇陛下来说,是一件会使名誉受损的事?”
“有可能,因为他是先皇选的托孤之臣,他下落不明,人们会认为是陛下不德,现在是有很多人讨厌他,不过再过几年,人们或许会同情他,于是就会传出对陛下不利的谣言,这些事都是说不准的。谁知道呢,如果是我,我会觉得解脱,花橘小姐,你很清楚,从权不是好相处的人。”
说完这些话,翠芙就又离开去地下看她的龙。她邀请花橘一起去,但花橘宁可留在门口等从权,她清楚结果没那么快出来,此刻只能祈祷能听到一点声音,哪怕只是叹息的声音也好,这样至少能确定从权还活着。
从权当然还活着,他面对小晔,□□疲累不堪,精神却渐渐亢奋,这就像是毕业考试中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科,从十几个小时前开始,小女孩就努力与睡意斗争,终于她的意志战胜其他,至今仍用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看到这一切,让从权感到骄傲,这就是他的成果,小晔具备了坚强的意志,这是一般认为很少会出现在女性身上的,但对一个君主来说必不可少的素质。
他期待着——同时奇怪自己竟会这么期待——小晔能做得更好,也就是说更好利用手中的权力,她该更冷酷,更残忍,更不留情面,更摈除私人感情。
作为女帝,小晔很早前就开始接受继承人教育,她是个好学生,也很喜欢自己的老师,虽然夏从权在大多数人看来是个利用她专权的坏人,但她自己清楚,夏从权的人品绝不比任何大臣更糟,他唯一的问题在于太骄傲,因为骄傲,他可以为了自尊伤害很多人,也可以因此放过很多会伤害他的人。他是个行事多变的人,但无论如何,他是个有能力而且忠诚的男人。
有一段时间,小晔以为自己会嫁给夏从权,她很高兴他那一半的异国血统,因为这使得他永不至威胁她的权力,他们的婚姻有利于国家统治,而且这样一来他可以活得更自在些,凭借女性的直觉,她了解他挣扎在秘密和现实中的痛苦,不过当她坦率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也只是将之变成教学的一部分。
从权拒绝成为皇夫,并非他品德高尚,也不是嫌获利不多,他承认厌恶面对反对之声,更讨厌必须亲自处理,但真正让他选择放弃的原因是小晔的性格。作为老师,他喜欢小晔的聪明。作为男性亲属,他宁可她更聪明,唯有如此才能更好保护自己。但是作为丈夫,他坦言不想整日面对一个太过精明的妻子。他在工作上与人勾心斗角,已感到十分厌倦,不想在私人时间还要继续猜测对方的想法。
总之一句话,他不想私生活变成工作以及政治的延续。
这想法令小晔大感震撼,同时也很幻灭,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十分了解从权,他果然还有很单纯的一面,这就表示他还有非常大的弱点。
最终小晔只能放弃和从权结婚的打算,她是女帝,必须仔细挑选更完美的丈夫,这样才是对国家负责的做法。但是,作为结婚对象的缺点,反而成为身为臣子的优点,小晔很高兴次相夏从权是个有弱点的人,正是如此才能更好的为她服务。
因此当从权流露退意,并终于付诸实践的时候,小晔万分惋惜,她不能浪费人才,却也无法用皇权逼迫从权。
砍掉脑袋的大臣和执意去职的大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样无利于统治。
小晔被教导谨慎使用权力,此刻才感到经验不足,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让从权明白,必要时她会选择前者,再说她也确实不想将这种不得已的选择第一个用在自己的老师身上,虽然她能感到从权正渴望她宣布决定。
他们彼此了解,在沉默相对的时间里,都在盘算选择后的得失。
终于天亮了,阳光代替灯光,从权隐约听到门外有花橘的声音,他的耐性随之动摇,心想那个爱胡思乱想的小傻瓜,此刻一定担心得吃不下饭。
“陛下。”他打破沉默,声音从声带流过时几乎有些疼痛,“请您回去宫中,大臣们都在等待您。”
小晔的声音干涩,笑容依旧,“如果失去最宝贵的大臣,我独自一人回宫,又有什么意义?”
“您的统治已经得到神灵认可。现在请让我选择自己的人生。”
这是多么自私的回答,小晔恼恨地看着他,“甚至是我哀求你留下,不管作为我母亲的兄弟,还是作为我父亲选择的托孤大臣……你仍然拒绝吗?”
从权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两种身份都是虚假的,这一点他们也都清楚。他只是夏家的义子,为增强外戚力量而存在的角色,同样的,与其说先皇是托孤给他,不如说是让他充当还未成熟的皇帝的政权开路者。
“小晔,你知道我早就想离开,这个国家……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小晔怒视他,“不是这样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
“我们无法改变的事情太多了。”他又说了一句并不适合教育者的话,“权力不是万能的,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它看起来像是无所不能。”
“不对!这是不一样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将……”
小晔带着稚气的声音显得非常焦躁,按照君主教育的要求,显然不合宜,但是此刻看着她几乎要落泪的脸,从权只是不免叹息,原来无论是谁,在这个年纪,也有愚蠢单纯但却意外可爱的一面呢。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花橘的眼泪,她很少控制情绪,但也有女性的小小狡猾,流露出来的不尽然都是真实情绪。这一刻,他有点动摇,或许窥探并控制人心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
从权温和地制止小晔再次提到婚姻,“我很喜欢花橘,我没有从拍卖场上买她,她从来不是我的宠姬,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这并不影响你继续留在这里。”
“我不要我的家人过被排斥被敌视的生活。”
“如果我保证……”
从权凝视小晔的眼睛,直到那其中光华黯淡,“你做不到。”他残酷地践踏皇权,“仅仅是皇帝,还不足以和整个国家的意志为战,所以我不能留下来。”
接着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小晔忍住了眼泪,从权却有种想哭的冲动。
当小晔再抬头看从权,她恢复了女帝的神气,只有熬夜和饥饿的摧残让她略显憔悴。
“如果你进入别国的宫廷,我绝对会将你抓回来处斩。”她又考虑了一下,“如果你做出任何事危害我的国家,我都会抓你回来将你幽禁到死。”
从权又觉失望又感欣喜,他得到允许了,可以离开这个国家,但小晔做不到冷酷无情,这一点对君主来说是有害的。
他久久凝视年幼的女帝,第一次不舍得微微心痛,他想看清楚她还有多大的潜力,慈悲的心间还有多少可以容纳君王美德的余地。
“……您对我太仁慈了。”
小晔对这句话的反应只是暗暗苦笑,“我不要你发誓,只要你记得,你的才能是夏家给予的,在你离开宫廷的时候,就全都还给我死去的母亲吧!”
最后她问,只是假设性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能够改变所有人的想法,不再有敌视和孤立,你愿意回来吗?”
“是的,我愿意。”然而他清楚自己是在说谎。
从权觉得自己将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幕,在熬夜之后的恍惚感中,他看到自己的学生充满女帝的威严,并且终其一生都会保持这种令人尊敬的高贵和美丽。
感动归感动,从权本质上还是怀疑主义者,送走小晔后,他吃饭补眠,仿佛要将一切恢复正常,然而半夜里却摇醒花橘,让她准备立刻启程。
花橘以为自己在做梦,日期明明没到,而且是在半夜,她看着一身黑衣的翠芙帮忙收拾行李,觉得这个梦的怪异真是说也说不出来。
从权动手给她换上黑衣,衣服非常粗糙,布料摩擦脸颊生痛,从权的手温热,但她仍不信这不是梦。
直到他们走在龙眠馆下的地道内,花橘才觉得那种带着咸味儿的冷风不可能是梦,她仔细看一下自己身边,翠芙在前面提灯带路,从权没牵她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两个包袱。
“要去哪里?”她突然很害怕,“这是哪里?”
没人回答她,翠芙连头也不回,从权拉着她继续走,又过了一阵,风越来越大,她浑身发冷,当听到隐约的歌声还以为是幻觉,但这时候翠芙停下来,跑去把四面的灯火都点亮了。
花橘没想到他们站在一个小小的船坞前,那歌声也是真的,有个船工站在小船上,不怎么快乐地唱着很男性化的歌曲,她只能听懂一两句,感觉好新奇,夏天不该这么冷,也不该有人在地底水道的船上唱歌。
从权带她上船,挥手和翠芙告别,小船上没有灯,却迅速地将他们带向通道的另一端,那里有更多风,更多浪潮,更多歌声,以及一片大海。
看到月光的时候,花橘有点儿感动,夜晚的海港除了味道,其他一切都美好得不似真实存在的东西。她几次乘船,却都没机会欣赏海港夜色,这次机会实在难得,但从权不希望她太仔细,他将她拉向自己。
“上船以后可以继续睡觉,环境可能不是太好,千万别当众抱怨。”
花橘讨厌他当自己是小孩子,故意不看他,但下一秒钟,她清楚看到有人站在船边小便,暴露在外的身体就像生天花般的怪兽一样吓人,她忍耐着不要躲去从权那边,因为从权也看到了那个,他忍不住大笑,花橘真是丢脸死了。
因为被笑话了,直到上船,花橘还是不开口和从权说话,她也有自尊,虽然通常都很无谓就是了。她忍耐了一切,包括那艘船就是刚才有人向下小便的船,也包括那艘船根本谈不上清洁,还有从权居然只订了一间舱室,而且前后有二十几个人对她们吹口哨——后来她才知道,其中有一大部分是献给从权的。
那艘船在天亮前出港,船头的灯笼上有“万永号”的标记,红色和金色虽然看来俗丽,但在灯火中明亮得仿如晨曦,朝阳真正升起的时候,花橘却在睡梦中,等她再醒来,他们已经在外海颜色纯一的海面上了。
一觉醒来,花橘忘了有关自尊的事,她几乎不能面对在船上的事实,等她慢慢回忆起昨晚以及之前发生的一切,已经和从权说了半上午的话,因为他很宽大地一点不提那些丢脸的事,她也不妨顺水推舟,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是要让从权解答疑问,比如说为什么要提前启程,花橘还得等上几天。第一天里从权忙于搞好群众关系,这条船的船长对从权还不错,因为他是可以被金钱收买的人。其他水手则好奇从权的美貌,花橘讨厌他们看从权的眼光,实际上,她讨厌任何人公开地色迷迷地看同性,不过在处理这件事上,从权表现得相当男人,那天下午他独自射杀了六十二只海鸟,又在晚饭后玩留下来和他们拚酒,花橘觉得这个词粗俗而新鲜,做起来也不是很有趣。酗酒之后男性本能抬头,调戏从权的人都挨了一顿好打,他给了其他两个人几刀,因为他们提出要让花橘一起来玩这个游戏。有趣的是,经过这次混乱,这些人反而都把从权看成自己人,他们一起站在甲板上向海里小便,然后哄笑着庆祝新建立起的友谊,当然那两个受伤最重的人,虽然还能走动,但暂且不能从事这项活动了。
花橘听到那些吵闹的时候,以为自己会继续害怕,结果只是很高兴从权能过普通人的生活。
从权洗澡之后才回到船舱,看到花橘仍然坐在那里快乐地流泪。她坚持不肯告诉他自己流泪的原因。不过他猜和船上发生的男性活动有关,于是坐下来,想最后花点精力跟她解释男性友谊往往产生于看似低级无聊的娱乐活动中,即便聪明如他,也不能改变这种固有的劣根性。
花橘告诉他什么都不必解释,她又被感动了,因为他竟然懂得对人作解释,她也知道自己的表现略有些夸张,但一想到未来是那么美好,她就忍不住又一次热泪盈眶。虽然觉得这样不好,从权还是听从她的建议,他实在累死了,必须趁那群肮脏的水手酒醒之前好好休息一下。
从权睡着之后,花橘又独自坐了许久,一方面是她觉得不够安全,当她睡觉的时候,从权一直没睡,另一方面是她觉得自己应该更仔细思考未来,到目前为止,从权对未来的计划仅限于要去口头承诺去柯罗芬以及跟她求婚,如果她假设这些都出自他的真心,那么结婚后定居柯罗芬,确也是顺利成章的事。但是,她并不觉得放心,离开华国后这种感觉变得更加清晰,或许是因为从权对她隐瞒的事情实在太多。这些想法败坏了她之前的好心情,她努力将之驱赶出脑海,就在这艰苦的过程中,她睡着了。
然后,他们一起被雷劈的声音惊醒。
天又亮了,窗外一片红火的景象,花橘以为自己眼花,但从权已经飞快下床,冲上甲板,她忍着肌肉痛跟随上去,才一接近门口,就被强烈的臭味呛得咳嗽。
在和他们的船相隔大约半个上京城的海面上,出现另一些船,其中两艘正燃烧着在下沉,另两艘上也冒起浓烟,余下的一艘飞快朝他们驶来。
花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从权却已经破口大骂,才经过一夜,他在用词上已经像个老练的水手,归宿感上更像是每个港口都有家的水手浪子,他毫不留情地骂了华国皇室,并且在引得一半水手偷看他之后,对船长大叫,“快逃!如果不想和这堆活动垃圾一起烂在海底的鱼大便里,就快逃!”
船长非常睿智地下令逃跑,花橘想到了海盗,立刻陷入害怕又兴奋的情绪中,从权随水手们投入紧张的工作,嗯,他并不是万能,因为不久后他就被赶出来,尽管他骂起人来很有气势,绳结也打得干净利索,水手们还是用和他基本一致的用词表示他更适合在一边老实待着。
从权大受打击,可能之前从未遭到如此拒绝,花橘很想笑,就算硫火弹朝他们射来,在附近海面溅起波涛万丈,她还是觉得能看到从权吃瘪的样子太好了。至于另外一项好处——从权抓紧时间给她解释了一下目前的情势以及造成这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