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砂之三·遥途尽[剑三all花羊花]》天涯一愿

1、第 1 章

　　嵩山，大雪漫天。
　　立雪亭，单檐，庑殿三间，檐上覆青褐砖瓦，檐下施雕花石柱。相传伊洛法师神光曾在此处，立候达摩，雪过及膝，断臂佛前，被赐名慧可，得衣钵法器，后世尊称其为禅宗二祖。亭前有千枝柏两株，枝上积雪厚厚叠了一层，枝条已被压弯。
　　洗髓大师面对殿中的达摩坐像，双手合十，屈膝跪叩。
　　礼毕。

　　雪意甚浓。

　　洗髓推开沉重石门，门缝间的尘土漂浮扬起。幽深纵长的底道，地面不见一点尘埃，脚步声空寂回荡。底道尽头，是一方石室，石室正中为一口寒玉台。
　　寒玉台上安详躺卧着一人，年约十六，眼角下一点丹红的辰砂痣。
　　洗髓将一颗茶青色药丸放入那人口中，轻声念道，离经，该醒来了……
　　片刻光景，离经的睫羽抖了一下，眼帘缓缓抬起，目光聚拢在面前的老僧身上。
　　……师父？
　　嗯。
　　洗髓扶着离经坐起，掌心按背，感受到碧露丹的正阳之气逐渐流通离经的全身经络，抵消了寒玉的阴寒之气。
　　师父，刚才那是……
　　是碧露丹。
　　但……碧露丹要三十年方能炼成一颗……
　　离经的目光落在洗髓大师苍老的颜面和银白的长须上，心底蔓延惊讶。
　　师父，难道说……已经过了三十年？
　　老僧平静颔首。

　　一年后。
　　莫州偏于北域，春分甫过，此时本应春寒料峭，冷风拂面，只可惜密林中的树木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加之林雾蒸腾，故空气瘀滞，闷热潮湿。
　　太虚道长眺望着眼前绵延千里的广袤森林，内心纠结如同万马奔腾，叹道，这独醒山庄究竟在哪里，偌大一片林子，总不能让我全找一遍……
　　前方是岔道，道分二支，道旁倒卧着一株半枯的老树，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靠坐在树干旁，用精亮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太虚。
　　面容清隽的年轻道者犹豫片刻，上前拱手道，老人家，请问一下，你知道独醒山庄怎么去吗？
　　老乞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黑牙，用低哑却刺耳的声音道，嘿嘿，当然知道……
　　太虚恭敬道，贫道本想前往独醒山庄，但不幸迷路在此，恳请老人家能指一条明路。
　　老乞丐干笑两声，悠然道，恳请不恳请的，就不敢当了，只要你能出得起价，明路暗路都可以指。
　　太虚皱眉，问道，什么价？
　　老乞丐拨弄了一下凌乱肮脏的白发，竖起一根手指，道，一锭金。
　　太虚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后响起女子的惊呼声，这么贵，老乞丐，你还不如去抢！
　　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女正站在太虚身后，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乞丐，满脸愤愤不平。
　　太虚的眉头皱得更紧，这少女身穿苗服，上身是藏青色右衽对襟上衣，下身是过膝寸许的白蜡花百褶裙，锦绣幞巾裹住头顶乌发，鬓旁耳后的则垂在肩上。太虚一看少女垂肩发上的蛇纹银珈，便知她是五毒教的人，心底暗忖，这小姑娘是什么时候冒出来，该是用的隐蛊吧……莫非五毒教的人也要插手独醒山庄的事……
　　老乞丐摆摆手，哼道，不买就算了，你们可是要想好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这回是太虚和苗族少女一起质问道，总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路怎么走吧。
　　苗族少女愣了一下，转身指着太虚道，你这道士，为什么要学我说话？
　　太虚莫名其妙，反问道，我怎么就学你说话了？
　　就刚才啊，你不是和我说了一样的话么。
　　难道你能问，我就不能问了？
　　你还狡辩，明明就是你学我！
　　太虚和苗族少女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开去，把问路的事情抛在脑后。
　　待到两人回神过来时，一名万花弟子正将一锭金子交到老乞丐手中，温柔笑道，老人家，谢谢你指路了，然后转身走向其中一条岔路。
　　老乞丐笑眯眯地将金子收入自己满是油污的衣袖中，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一边往山下走去一边对太虚和苗族少女道，你们俩就别争了，嘿，今天我的生意就做到这里。
　　苗族少女一跺脚，指着太虚道，都怪你。左看右看，又道一句，哼，我偏偏要走另一条路。接着往刚才万花弟子没有选择的岔路上小跑而去。
　　太虚叹气，心说既然那万花弟子交了指路钱，问了路向，那跟着他走也应是无误……于是往万花弟子所走的方向行去。

　　莫州有雾灵山，延绵千里，林海郁郁，烟雾浩渺，又有奇峰险岭，幽谷深壑。山中有一庄，名为独醒，取以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意。庄主唐天罗，原是唐门本家弟子，四十多年前凭借独门暗器天罗地网钉与秘毒九寒花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而后不知何故，离开唐家堡，来到远离巴蜀的莫州雾灵山，倾力建造了一座山庄，避世隐居。

　　岔道上杂草丛生，碎石密布，纵使穿着厚底道靴亦感道路难行。沿路走了约有一个时辰，前方又分一岔道，太虚道长的内心再次纠结如同万马奔腾。
　　道长，愿意一同行路吗？
　　清软的声音，如滴水入泉，带着细不可闻的颤音。
　　先前遇到的那位万花弟子正站在左方分岔道上，墨袍长发，远远地望向太虚。
　　太虚怔了怔，问道，这位万花兄弟，你识得如何去独醒山庄？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这不废话么，人家刚才明明买过问路。
　　万花弟子淡淡笑了，颔首。
　　太虚快行几步走到万花弟子身前，拱手道，贫道纯阳太虚，多谢兄弟指路。
　　在下离经。万花弟子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道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便不再做多言，沿路前行。
　　太虚跟着离经身后，一时间也想不到该说什么，只觉这人虽样貌年轻，但一言一行间皆蕴含一种宁和沉静之气，不似尘世中人。而且，听此人的呼吸吐纳和步音，应是不会武艺……一个不懂武的年轻人，究竟为何事前往独醒山庄，道长大为好奇。
　　离经步履不急不慢，行了约大半时辰，忽然停下，回头对太虚笑道，快到了，独醒山庄就在前面。
　　太虚第一回如此近身看这人正面容颜，才发觉他眼角底下有一点嫣红的辰砂痣，无凭地心觉惊艳，又感似曾相识。

　　前路拐了一个弯，一座外围黑墙的大庄园展现于眼前。
　　黑墙墙面暗泛哑光，材质看似非金非石，墙中铁门大开，门外一名中年道姑翩然静立，正对着一个身着蓝衫手持箭弩而站的人，表情紧张，另有一个同样身着蓝衫的人倒卧在地，神情痛苦，似已受伤，箭弩落在一旁。
　　那道姑虽中年，但一袭淡蓝流水纹边白底道袍，上清芙蓉冠，青黛长发如流泉一般披于肩背，端庄秀美，清逸如仙霞。
　　持箭弩而站的人手中弩音一响，一箭疾发，犹飞在空中时，第二箭又似闪电般发出。道姑神色未改，手中拂尘一扬，一股深厚潜力激荡过去，将双箭逼得偏了方向。
　　然而双箭力道未减，偏向之后前后相继向离经飞去。
　　离经未来得及躲避，眼见便要被双箭射中。
　　太虚急疾掠前三步，左臂揽起离经的腰，将他抱在怀里，同时右手抄起第一箭，身子顺着箭势回旋一圈，而后右手指尖一弹，将接到的箭反打出去，与第二箭在空中相撞，抵消了第二箭的力道，双箭齐齐落下。
　　道长低头，看向被结结实实抱在怀里的人，幸好未受伤，复又发觉离经余惊未了，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呆呆地望着自己。
　　太虚猛然醒悟过来，松开左臂，后退一步，歉道，对不起，贫道无意轻薄……
　　话说出口，觉得更加不对劲：对方也是个男的，怎么就轻薄了。
　　离经回过神来，窘迫道，谢谢道长救命之恩……

　　铁门外的道姑也发觉自己几乎误伤他人，赶到离经身边，询问道，万花兄弟，实在抱歉，方才贫道不慎，险些伤及无辜。又见身旁太虚，惊奇道，太虚，你怎么来了？
　　太虚拱手作揖，师侄见过紫霞师叔，是师父担心师叔一人上山可能会遭遇险困，故特命我来的相助。
　　紫霞道姑叹道，大师兄虽说是一番好意，但却要师侄你奔波辛劳了……
　　离经镇定心神后，平静笑道，在下没事……不知道姑与门人争执，所为何事？
　　紫霞叹道，数十日前，这山庄的少主唐惊羽偶遇我纯阳一名弟子，因一时口舌之争而出手致我纯阳弟子重伤，贫道特来贵庄，望能与老庄主商谈此事，以讨公道……可是他们竟然推搪少主外出未归，不知归期，而老庄主谢客多年，不见任何人，我一时起了心中怒火，故而动手。
　　此时从黑墙铁门内又走出三人，皆是身着蓝衫，中间一人身形高瘦，留八字须，貌似领头，对持弩而立者质问道，何事吵嚷？
　　对方立时垂手答道，回大人的话，那道姑说一定要见老爷……
　　哦？领头者扬起双眉，斜眼向紫霞等三人望去。
　　离经先行数步，走至领头者身前，从怀中掏出一封函笺，道，在下离经，奉师父之命，前来拜谒，还望贵庄之人能代为通传。
　　领头者对离经打量再三，接过信函。函笺正面极为寻常，只书有唐天罗亲启五字，翻过背面，则有一枚暗红的隼纹章印。领头者一见朱印图案，态度立时变得恭敬，拱手道，原来是离经先生……在下乃独醒山庄管家唐无风，请离经先生先进庄歇息，在下必定代为通传。
　　离经笑道，有劳唐管家了……这两位也是与我一同前来的，还望唐管家通融，让他们也与我一同。
　　唐无风犹豫片刻，拱手道，也好，三位里面请。左手一伸，肃客入内。

　　庄外漆黑高墙，庄内却是春意盎然。
　　自铁门一路内行，入了庭院，放眼望去，院中所植皆是丁香。树高丈许，看来多有相当年岁，细碎花朵绽放得满枝——淡紫，深紫，蓝紫——丛丛簇簇，繁茂之姿犹如巧工精细的高昌织锦，华彩浓淡渐变，艳丽秀妍，赏得人不禁由衷赞叹。

　　紫檀木雕花桌上，摆放着香茶细点，紫霞道姑低声道，离经先生，方才若不是有你相助，我与师侄也无法进入这山庄……贫道实在是感激不尽。
　　离经的目光停留在紫霞的脸上，笑了笑。还未及回答，唐无风一步跨入厅中，道，离经先生，我已将来函交与老庄主了，但这三日恰逢斋期，老庄主需潜心礼佛，不能见客……希望离经先生与两位能在庄中小住三天，敝庄定会尽心厚待。
　　唐无风说罢，便笑眯眯殷勤领着三人前往西厢的三间客房。
　　经过曲折回廊时，紫霞道姑望向湛蓝高远的天穹，眸眼里有一道暗流涌动而过。

　　山岚陡然席卷吹掠，密林哗哗如暴雨作响，山庄中的丁香花亦摇曳不止。根干旁一只不易为人察觉的幼小蚜蛉企图吸食花粉苞蜜，于是费力地攀爬上花枝，在触碰到花瓣之时，嗅了花香，虫身忽而一抖，坠落到泥地上，颤抖着节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