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赛匍行》严鸥鸥

3、—3—

　　因为我完全不能自理，理所当然地饭来不张口——只喝奶，衣来不伸手——只裹巾。
　　一天一天，我没有再回到30岁的迹象，一天一天，我习惯了重生的自己。
　　我突然觉得那些测试心理年龄的问题并非全无意义。一个孩子的身体里装的是个已婚妇女。那么，一个蜀叔的身体里装着萝莉心也可以成立，以此类推，人心是多么不可猜测。
　　那现在我的心理年龄是多少？30？不，肯定小了很多。我喜欢我小小嘴巴里发出的奶声奶气，喜欢说各种叠音词，喜欢随时找爸爸撒娇，我甚至会花上很多个大半天去看各种动画片，这种不需要动脑就能哈哈大笑的片子让我迷上了无忧无虑，我对快乐的感觉上瘾了，迟迟不肯面对内心的过往。
　　我也没有问妈妈去了哪里，我知道爸爸的答案是去陪佛祖了。尽管很多时候我会羡慕别的小朋友有妈妈疼爱，那些流言也让我觉得我是个残缺的孩子，我不停告诉自己，我已经成年了，我不需要那个三十年没来参与我生活的妈妈。
　　难道，这就是马克思老先生说的，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这么高深的问题不是我这个年龄该想的。上天真是太眷顾我了，怎么生活突然幸福了起来。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不——是否极泰来。我决定要好好享受这重来的童年，因为——童年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嘿。

　　当然，我也会作出一些一般儿童做不出的事。比如，我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捣乱——指挥幼儿园的宝宝们罢课，也会在心情很好的时候预测未来——告诉邻居某场经典球赛的比分，爸爸很为我的特立独行而骄傲，他觉得一半是因为他给我取了个好名字，另一半是因为上天对他的补偿。
　　可是，我说出口的预测总是不准，那些大人们当然不会责怪一个幼儿，但这让我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是我泄露了天机所以老天爷就把剧情改了？还是这些都是一个孩子的胡乱想象，难道我根本就不是已婚妇女？我没有生过孩子？这让我更加安于现状。
　　很快，我就上小学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四合院里多了一辆三轮车，车上有一些简单的家具，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从家具中跳了出来，一下蹦到了我的眼前。阳光正好从他光滑的脸蛋反射过来，我竟然有点晕眩。
　　他黑溜溜的眼珠在我脸上扫荡了下，立刻朝院角的一棵银杏奔去。他就像猴子一样爬上了大树的第二个枝桠，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个小东西又非常谨慎地双手捧起轻轻放下。
　　我仿佛看见郑北涟第一次抱曈曈把他轻轻放到床上的样子。有点笨拙却又那么心惊胆颤地小心着，怕弄伤了心爱的宝贝一样。
　　“臭小子，爬树上干嘛，快下来。”
　　“妈妈，我把刚才路上捡的小鸟放回鸟窝了。”
　　“傻孩子，那不是他的家。你说别人的孩子放到你家，你会好好对他吗？”
　　“为什么不会？他们可以成为新的一家人啊。”
　　……
　　我没有再听下面的对话，因为我已经呆如石柱了，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嘴梢的那颗痣还是那样突兀，嘴巴飞快地一张一翕，明明只有一颗痣，我却像看到了飞沙走石。她就是郑太太，我的婆婆。那么这个叫她妈妈的男孩是？
　　我惊讶不已，为什么第一眼，我居然没有认出他来，那个我深爱的——郑北涟，尽管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我出神地看着他，是的，那眉目，那神态，那微微一笑有点羞涩的表情，和成年后的他一样，让我温暖，也让我麻醉。
　　郑北涟，你怎么也没有认出我？我是小捷啊。呵呵，我明明知道他是不可能认识我的，但却仍然在这种惆怅的心情里无法脱身。

　　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30岁。
　　那些记忆又真切起来，像一把很钝的刀一点一点割着我的神经，虽然没有一刀见血，却一点点割向我最疼的地方。
　　如果没有捧过曈曈冰冷僵硬的头颅，我不知道活着的曈曈有多么柔软又娇嫩；
　　如果没有见过曈曈禁闭荒茫的双眼，我不知道活着的曈曈有多么灵动又憨然；
　　如果没有抱过曈曈脆弱断裂的身体，我不知道活着的曈曈有多么完整又完美。
　　如果……
　　是我把自己幸福金字塔的尖顶丢在了马路上，眼见着被碾压到车下……
　　所有悲伤和解释都不足以让我逃避。
　　真的，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