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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慎吾的往事 ...


  •   夜,是安静的。

      静寂的夜里,空旷的公路宽得不着边际,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在昏黄的灯光照射下,与恋人静静相依偎的此刻亦幻亦真,恍若行走在被时空遗忘的角落。唯一真实存在的,是十指交错,紧握着的手。

      如果这条路,能够一直走下去,那该多好。

      “慎吾,说点什么吧。这么安静,太没有真实感了,我很害怕。”静吟不由得用力握住慎吾的手。

      “讲故事?小马过河、铁棒磨成针……你不是都听厌了吗?”

      “讲你的故事吧。”

      “我?”

      “对,你。虽然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但是我对慎吾却什么都不了解。”静吟按着胸口,“咚咚”的鼓音震耳欲聋,仿佛在呐喊,“我想知道,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想知道的更多,我想更加了解慎吾!”

      “我的故事,不值一提。”慎吾淡淡的道,“你想听的话,就告诉你。”

      我出生的时候,世道已经开始乱了。不久,生我的妈妈产后抑郁自杀。那时外祖父的家族因为参与李家的夺权之战,被李茂才釜底抽薪。舅舅们有的坐牢有的跑路,舅妈们纷纷与他们划清界限,外祖父心脏病突发离世,哥哥和姐姐们有的进了孤儿院,有的流落街头。他们都说是我的出生给家族带来了灾难,我是被诅咒的丧门星。从那时起,我就不被人接纳。

      在我的记忆里,生我的妈妈只是一块墓碑,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我小时候,反应迟钝,四岁才会喊“妈妈”,五岁才会说完整的句子。六岁的时候,念过两个月的小学。我跟不上学校的课程,又总被欺负,加上那时候学校乱成了一锅粥,妈妈就把我领了回来,亲自教我。直到十岁,我才插班读了三年级,以后磕磕绊绊念完初中和高中。

      你问过我,为什么选择中文吧。其实中文以外的科目对我来说,都太难了。我妈妈说,遇到困难的事,不要想太多,把自己会的事情做好就行了。我就这样上了大学。

      那时候,妈妈住的是大病房,十几个人挤在一起。我想,如果我能让妈妈住上单人房就好了。正好宏图去学校招临时工,我就去了,当接线生,毕业以后留在那里工作。终于攒了些钱,实现了我的心愿。

      这就是我的故事。

      静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肯定不行,这是慎吾第一次向她敞开心扉。可是,她该如何回应?慎吾不愿面对的事,她能提出来吗?捅破这层窗户纸,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会引发怎样意想不到的后果?

      “慎吾,好像很少……”犹豫了半天,静吟还是鼓足勇气说出来,“很少……提到你爸爸。”她从未听过她称呼“爸爸”。

      “啊。”慎吾漫不经心的应。

      静吟不忍逼他,忙表白心迹,“不想说没有关系。慎吾能告诉我这些,我已经非常开心。因为,慎吾这是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

      “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慎吾的声音低沉和缓,仿佛诉说着一件跟她毫不相干的事。“有很多事,不是忘了,只是不愿意再想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决定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就不打算向你隐瞒什么。”

      妈妈的病情一开始是可以控制的。为了付医药费,也为了生活,她包揽了疗养院的全部浆洗工作。小时候,我很迟钝很笨拙。没有人愿意跟我玩,除非是为了捉弄我。妈妈不放心把我交给任何人。她把我背在背上,边干活边哄我玩,教我说话,教我念《三字经》,教我背唐诗。

      那时候,虽然外面很乱,疗养院却还是非常平静。我在这里有很多老师。有人教我写字,有人教我练武功,也有人教我下棋,教我唱戏,教我剪纸,教我玩游戏,教我生活的技能……他们教会我许多许多事。在我看来,他们比外面的人更像人。我被他们悉心呵护和宠爱着。

      小麦姐那时刚到这不久,她很喜欢我,常常偷偷塞东西填饱我饥饿的肚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都是病友的口粮。那时候粮食是定量供应,大家都千方百计的减少病友的口粮来养活一家老小。很多很多病友,就这么死了。他们的家人连自己都顾不上,没人关心他们是怎么死的。

      院长常常故意把破烂的床单扔给妈妈处理。我妈妈就用这些旧床单缝衣服,做鞋子,她还把破布攒起来,给我做个人偶陪我玩——那个人偶,就是她的“儿子”。妈妈她非常希望能拥有自己的儿子,但是她被迫做了绝育手术。从那时起,她就有些恍惚。病重以后,她变得分不清我和人偶,记忆也破碎了,从此我就是她的儿子。

      “静吟,你觉得我妈妈是个怎样的人?”慎吾突然问。

      “这……伯母……她……”静吟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疯疯癫癫的状态。你很难对这样的人有准确的判断。她斟酌的道,“她非常爱你。”

      “喔。”

      别人说我妈妈很坚强。

      他们都错了。我妈妈比谁都脆弱,比谁都单纯,比谁都更渴望拥有自己的家。正是为了维护这个属于她的家,她才能变得坚强。

      那时候,他白天在外面捡破烂做点小生意,晚上就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总是通红的,白眼球爬满血丝。即使恶魔也没有那样令人胆颤心惊的眼睛。他常常打我妈妈。每次他回来,妈妈就把我藏在柜子里,不让他找到我,不让我看见将要发生的事情。不管他把妈妈打得多么惨,妈妈从来都忍着,不出一声,她怕吓到我。

      有一次,我把一壶粘稠的液体弄倒了。我以为那是大瓶的花露水,那么香。事实上,那是他为了贿赂一个当官的,好不容易弄到的香油。

      他把我拖到院里,吊在枣树上。我们住的大杂院有很多人,丈夫打老婆,当爹的打孩子是家常便饭。有人摇着蒲扇,有人搬了小凳子,也有人端着饭碗,站着的,蹲着的,一层又一层,都来看热闹。他甩着皮鞭,“啪——”那是有人塞给他的。

      “啪——”

      皮鞭结结实实抽下来,我本能的闭上眼,却感觉不到疼痛。睁眼一看,妈妈挡在我的前面,苦苦哀求他,“孩子还小,不懂事,你就饶了她这一次。下次肯定不会了!”

      “打孩子哪有护着的!”“不打不成器!”“都是当妈的惯的!”“一个疯子教一个傻子,这家人真有意思!”“越是傻孩子越得打,一次打怕她,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调皮!”“……”人声很嘈杂。

      “滚开!”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喘着粗气。

      “不。要打你就打我吧,总之你不能打孩子。”

      “你让不让开?!”

      妈妈转过身来,抱住我。妈妈的身体非常温暖,她摸着我的头说,“慎吾,把眼睛闭上。”我照做了。妈妈在我耳边说,“还记得妈教你的《三字经》吗?你从头开始背,等你背完这事就结束了。来,跟着妈念,‘人之初,性本善……’”

      我听见鞭子“噼噼啪啪”的像雨点落在她身上。她只是抱紧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出来,“性相近,□□……”我跟着她从头念到尾,从尾念到头,然后再从头念到尾,从尾念到头……到底念了多少遍,我数不清。

      打累了,有人搬来小板凳,在树底下支起了酒桌。啤酒、花生、豆腐干蘸酱,天南地北。

      有人就说,“你老婆一声都没吭,你不是瞎咋呼舍不得吧?”他急了,“我这娘们儿你就是往死里打,她也不会吭一声。”有人不信。他就说,“那你试试,你打个试试。没事儿,我让你打,你试试!”别人当然不会亲自动手,于是他操起鞭子,变本加厉。

      虽然我闭上了眼睛,被妈妈堵住了耳朵,我的鼻子却能嗅到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儿。我在心里想,如果天塌了,他会不会停下来?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妈妈会不会被他打死?妈妈死了,我怎么办?那时候,我在心底起了一个恶毒的誓,“将来他要是老了,就算是饿死街头,我也绝对不养他。要是他死了,我绝对不流一滴眼泪。”

      那时候,我五岁。

      就这样,他打一阵子歇一阵子,到了后半夜,人渐渐散去。最后,那几个喝酒的也走了,临走不忘了劝架,“嫂子,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和,别放心上!”“老哥赶紧扶嫂子回去睡吧,明儿还得忙呢!”“回吧回吧,别闹了……”

      他醉醺醺的躺倒在地上,喊着我妈的小名儿,让她扶他回去。妈妈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去解吊着我的绳子,怎么也解不开。她急得直哭,最后用牙好不容易才咬开。她一个劲儿舔我的手腕,那里火辣辣的痛,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在院长的床上躺着。他们说我发高烧到四十度身体萎缩成一团,差点丢掉小命。我妈妈吓坏了,几天几夜没合眼,一直守着我。

      我以为那夜的事只是做了一个梦,可类似的现实总是重复上演。我终于明白,即使我不去相信,不去面对,依然无法改变噩梦般的事实,就像时钟的秒针不会因为天崩地裂停下来。从此我不再逃避。他要羞辱我,我就忍耐给他看;他要毁了我,我就好好活着给他看。

      他死的时候,我遵守了誓言,没有流一滴眼泪。妈妈的精神却完全崩溃,不得不住院治疗。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即使你全力以赴也无法实现的事。妈妈的一生,就是真实的写照。

      那时候,还差一年我小学毕业。我在院长的帮助下卖掉了大杂院的房子,用来支付妈妈的医疗费。疗养院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我,我开始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一日三餐和栖身之所。多亏院长坚持,我才没有辍学。

      我和妈妈,就这么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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