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跋扈为谁雄》此去楼空

7、07

　　醒来。这个日常容易忽视的动作，不知从何时起，让银时倍加在意了。也许是因为遇见了高杉，两人共处一室，在醒时能够欣赏到晨光洒到对方脸上的样子，所以醒才成了每一天最重要的仪式。
　　有一回他醒来的时候，高杉在刷牙。
　　有一回他醒来的时候，高杉还在沉睡。
　　有一回他醒来的时候，高杉坐在床边剪指甲，麦色的后背成弓型，肌肉牵扯出来的线条很优雅。
　　这一回，高杉会在做什么？

　　他睁开眼，看见天花板。继而是身侧空落落的枕头。房间安安静静。
　　一本线装古籍放在桌上。那是他夜访图书馆历尽万苦的成果，高杉想要的线索。但取回来之后，高杉连瞧也没瞧就放在一边，语气轻巧地对他说：“银时，一个人死后，你猜，他的书会怎么样？”
　　这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呛了他好一会儿——书会怎么样？他还没死，他的教科书就让他烧得烧卖得卖了。
　　“无论是何种方式，下场终为散落四方。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会被一家大型图书馆收留，免去了面目全非的命运。这本书，运气就不错。”……看来，高杉是在顾左右而言它地介绍他偷来的东西，首先耐心地铺垫，用意是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接下来高杉可能会透露一个惊天的秘密，比如——这本书其实是四十二章经，根据它咱们可以找到山水龙脉和富可敌国的宝藏。

　　实际上，高杉当时怎么说的？
　　银时拿起书，蓝色布纹书衣，没有书名。他用手掌摩挲着，感受属于那个时代的韵律。那是个以汉字为荣的时代……
　　“不错，接下来我要说的，可能会让你无法接受。但这和我要找的人息息相关。这本书，是我从安政元年始，所撰写的日记。你看完就会明白，我究竟在找谁。”

　　一切到此为止。就像雷雨天气里的一支小提琴。反反复复的卡农，还没弄明白高潮是否来临，就猛地划下尖锐的休止符。闪电过后，幻觉皆失。他陷入了粘稠的梦境，经历了血色大雨的洗礼，黑色的秃鹰张开羽翅，将他的视野斩断，雄浑的马蹄声从他耳膜上跑过。

　　高杉消失了。从他的梦境里从他的现实里。仿佛从未存在过。而唯一能证明他这些日子并非虚构的唯有这本陈旧的古籍。满目狂草的毛笔字，偶有凌乱到令人发笑的简笔画。他在字里行间吃力地寻找着高杉想要一直寻找的人。做到这个地步……疯的是高杉还是他？二择一，总有一个是神经病。

　　高杉究竟在找谁？

　　日记的开头有只言片语。

　　“……那是个缺乏感情的家伙，简直不像活人。大家这么形容着……这令初来乍到的我兴致勃勃，我从未见过能从那种鏖战里幸存的……（大概是太过兴奋，此处字迹潦草难以辨识）……看来转学至此是明智的选择。战事更加接近了……用不着噼里啪啦往那个娘娘腔家丢鞭炮，也能听见远方的……”

　　“黑船来了。武士却仍在仗势欺人。连他那样的孤儿也不放过，从我□□爬过去算便宜的了。等我有了武士刀，就砍了他们的头。”

　　杂七杂八的事情一掠而过。银时翻到一首小诗。落款的确是高杉晋助，一个字也不差（这当然可以是高杉伪造的，如果他很无聊，苦心孤诣扮演一个穿越者……银时如是想），下面还有小注：
　　“立秋拾叶归来，有感而作。老师说我是个感情太过丰富的人。大抵如此吧。这么一想……和那个家伙刚好相反，他会注意到四季变化么，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所看见的世界，与我相同吗……”

　　接下来，简笔画渐渐增多。是一些武器装甲的草图。纸页上有灯油，有血迹。高杉的字开始不稳定起来，时而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时而模糊不堪甚至有抖墨的迹象。“酒”、“钱”、“艺妓”等字眼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而关于“他”的消息，十来页只字未提。高杉记述的语气越来越狂傲浮躁，失去了最初几页的敏感烂漫。

　　“蜗居江户，收到老师的来信，看完摔在一边，忍不住仰天大笑。那种啰啰嗦嗦的叮嘱、杞人忧天的想法，可不能让其他人见到……在画舫上喝了点酒，账算在藩府和假发的头上，提刀在路边胡乱砍杀野狗。回去时，被千里迢迢赶来的他捉个正着。我这才得知，老师即将押送到江户，也就是说，他们真的想杀了他。慌慌忙忙翻出信，两人一起重新读了一遍……”

　　至此银时猜出了个大概。高杉和‘他’青梅竹马，经历了如今正史中毫无记载的动乱，目睹了恩师之死。战争片穿插小爱情，真是个苦逼的故事。离奇的是里面竟然也有个绰号叫假发的。银时哑然失笑，那作为读者的他又算个啥？果然是被好奇心杀死那只猫？

　　日期跳跃的很快。转眼就隔了十个月。期间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高杉的文风又产生了变化，对斑斓生命的狂热和飞扬跋扈，变成了迷途的绝望与狂妄。字也没有以前工整，没有了那种模仿唐宋名家的造作，如同无缰之马，彻彻底底地洒脱放开，却是往阴暗的死胡同里奔跑。“阵亡”和“火”的字样反复出现，高杉的语气越来越凝沉笃定。关于战争的描写几乎占据了全部的内容。银时不得不佩服高杉的谋略和镇定。如果这一切都是虚构的，高杉一定是个出色的小说家。能让风火山林生动地呈现在他眼前。改编早已沦为鸡肋的车悬阵的气魄，与飞船大炮对抗的胆量，纵横捭阖的高瞻远瞩……

　　唯一还略带感情的文字，便是与‘他’有关的叙述。看来，‘他’也上战场了，还成为了杀人如麻的家伙。高杉浓墨重彩将‘他’刻画为力量与美的象征，只有热恋中的人才会那样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们谈到骑士，那是天人的某种造物。他听闻每一位女士都会有属于自己的骑士，骑士会为心上人奋斗至死，一生不离不弃。我不以为然，问他，你喜欢那种唾手可得的便宜爱情？他回答我的话，想来我一生也不会忘记，‘高杉，你不觉得么，我就好像你的便宜骑士一样，你发号施令，我上阵厮杀，背负上白夜叉的恶名也在所不惜’。不知为何，我心里的悲观主义开始作祟，敷衍道，据我所知，骑士发誓效忠的那位女士，最终都不会是和他白头偕老的人。我很厌恶骑士顶着忠诚和正义头衔的虚伪，和阳奉阴违的行为。别忘了，我们是武士，还记得菊与刀那个故事吗。只要有约定，即是化身鬼魂，也要与你在重阳节相遇。共饮一杯，然后消失。这才是武士道，武士的爱情。”

　　白夜叉。银时没错过这个和高杉所找之人相关的关键词。一个荒唐的猜测弥漫心间，强烈的预感驱赶着他，他再没有时间细看，越往后翻他越急于找到答案。对元治元年那场长达五页的战役，他胡乱翻过。蓦地，书页上的字，开始成行夸张地往上倾斜。高杉的字迹失去了美感，连正常人都不会把句子写得那么倾斜，但高杉固执地写下去：“我和他所看到的世界……将再也不会是同一个世界……尽管他也曾经把攘夷的旗帜插进敌人的脑浆里，尽管他也曾经宣誓效忠……”

　　大团的墨汁浸染余下的字，四指褐色的指印是褪色的血。银时仿佛能体会到高杉抓紧纸页时的窒息，今日的他的心脏，就攥在昔日高杉满是鲜血的手里。“我意识到，我将用自己这双手披荆斩棘，行走在孤独的道路上。再也用不着向谁解释，再也无人与我争论。作为武士，最后一个也好，直到死。”

　　到底发生了什么？

　　银时想往前翻，仔细阅读那场战役。敲门声响起。两重一轻。高杉？不对，那不是他的风格。银时急忙合起书，一小片发黄的东西打书底露出边角。他重新打开，翻到最后一页——是蝴蝶，金黄色的，来自那个时代的小蝴蝶，落到桌面就变成了一堆粉末。最后一页有几行字，崭新的：

　　“银时，我们小时候常玩的捉迷藏。你总是输。重头来过如何。我找到了你。这一回，轮到你，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