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草堂笔记》林萌丁

5、绝境

　　初春的南方巷陌，阴冷潮湿。积存在瓦片间的雨水顺着屋檐，一点，一滴，一点一滴落在青石板上。苔藓爬满了石板，经过雨水的冲洗，露出可疑的绿色。一个个小水洼里倒映着昏黄的星火，但却没有人家，逼仄的高墙上甚至没有窗户，一户也没有。火光却坦然地燃烧在水洼里，不知道源头来自何处。
　　这样湿冷的时节，却有一个女孩趴在地上。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身量苗条，漆黑的长发如墨一般撒在薄薄的连衣裙上。她以“突然滑了一跤”的姿势趴着，双目紧闭，圆圆的脸上有几道血痕。
　　江雨灯！
　　女孩猛然张开眼睛，如大梦初醒。有人喊她，在她的脑子里喊她，那个声音像灌进脖子里的冷风，飘逸而凌厉。
　　“这里是……？”江雨灯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脚踝处一阵刺痛。低头看去，小腿上竟然有道道青紫，脚踝处更是肿了一大片。
　　她甩甩脑袋，深吸一口气，在脑子里“倒带”：接连不断的噩梦，煤油灯，曾祖父的照片，老宅，二楼的书柜以及……怪手。
　　几乎只剩下骨架的怪手，抓着她的脚腕，硬生生将她拖进了书柜中——无论怎么看，都是不可理喻的离奇场景——除非是在梦里。
　　脚上传来的真实疼痛推翻了这个可能性。对雨灯而言，目前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接受被怪手拽进书柜，然后来到了这个阴冷小巷的现实。虽然无法理解，但还是发生了。
　　发生了就接受，接下来想怎么解决。
　　这是父亲常说的话。她开始后悔，也许在行动前应该与家人商量一下，就能避免这一切。独自跑出来这么久，不知道家人们会如何担心呢？
　　她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
　　“该死，我得快点回去！”
　　雨灯扶着墙壁，努力地撑起身体。
　　“啊！”疼痛令她无法施力，她下狠劲抓住了一块凸出的黑砖，总算站稳了。
　　“呼……没问题了。”雨灯长出一口气，抬头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对她而言，这种南方小巷必不陌生，高墙，灯火，青石板；也正因为熟悉，她感到了一股非常不自然的气息——
　　这条小巷看不见开始，也看不见结束。好像硬生生被人斩断了。
　　无头无尾的巷子里散发着一股霉味，这霉味也与往常所闻到的不同。霉味说到底与柴禾味有些相似，而巷子里的味道，就像往柴禾上泼了一盆血。
　　雨灯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恨不得快点逃离这个鬼地方。她抬起受伤的脚，试图轻轻跳着走路。刚刚跳出一步，青石板上滑腻的青苔又将她摔在地上。
　　“啊哟……痛痛痛痛！”这回可不单是腿了，整个屁股砸在地上，尾椎骨传来剧痛。
　　真是一场悲剧啊。江雨灯心里想着，如果这是一个奇幻故事或者漫画，那应该挺有趣，可惜……一旦成为必须直面的现实，即使理性上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内心还是不住地颤栗。
　　她摇摇头，靠在墙上，似乎失去了再站起来的力气。
　　水洼里的星火颤动，远方传来喧闹之声，本该无头的巷子，突然在前方显出了灯光。
　　灯光倒映在雨灯黯淡的眸子里，她的心也跟着亮了起来。
　　她再也顾上不疼痛，顾不上害怕，顾不上绝望，她听到了人们的说话声，她看到了久违的灯火。
　　她什么也不管了，凭着一股冲动向灯火处跑去。
　　大红灯笼照耀庭院，灯光之下，身着长衫的少女们往来穿梭。庭院中杂种着几棵石榴树，开满了大红色的花朵。
　　雨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她如何也料不到，那黑暗逼仄的小巷竟会通到这样一个富丽庭落。
　　女孩子们不过十三岁左右，每个都堪称纯美无双，红色的长衫衬着她们更为艳丽。这些女孩，有的捧汤，有的提篮，有的掌灯，她们之间或三或两私语着，形成了一阵低低的喧闹声。
　　只是，这样看似热闹喜庆的场面，女孩们的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确切的说，没有任何表情。呆滞的眼神，青紫的双唇，苍白的脸色，简直是一具具木偶。
　　虽然觉察出了不对劲，但回家心切的雨灯还是抱着一丝试试看的心情，开口问道：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所有的女孩都停下了脚步，她们好像听到了一个命令似的，整齐划一地看向了江雨灯。
　　这异常的反应令雨灯的头皮有些发麻，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女孩们却没有下一步的行动，她们像树桩一样扎在地上，纹丝不动。
　　但她们死灰般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也是整齐划一的，每个女孩，都在笑。
　　她们笑得很开心，很快乐，很尽情，双颊简直要裂到耳朵上去了。
　　只是，女孩们的眼神依旧是直愣愣的。直愣愣的双眼下挂着歇斯底里的笑容。
　　“这是一群疯子！”
　　雨灯的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她拔腿就逃。
　　动不了。雨灯发现，自己的双腿好像长在了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不光是腿，连腰，手，肩都动不了。她僵直地呆立着，和眼前的女孩们一样。
　　有一个人，轻轻踏着石榴花瓣而来。花朵粉身碎骨，托着一双巴掌大小的脚。
　　是一个女人。
　　她撑着油纸伞，从庭院深处款款走来。微光映照着她的绮丽长袍，袍上的金丝闪烁着微光。她缓缓走着，耳畔的明月环也随之晃动，叮当作响。握着伞柄的修长手指上环戴金玉，宝石之光映照着雪白的脸庞。
　　一整条白狐皮缠绕于她的脖颈，显出一份雍容。
　　雨灯呆呆地望着这个女人，此时，她不但动不了，也已经想不了，听不了，心中一片混沌。她只能看，只能看这个女人。
　　“好面生的小姑娘，你从哪儿来的？”油纸伞女子走到雨灯身前，轻轻问道。她的声音又细又柔，好似三四岁的小娃娃。
　　雨灯痴痴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太美丽了，美得如同一个浪漫的故事。优雅的笑容，端庄的姿态，明媚流转的眼眸，眼尾下的那颗痣，都有一种特别的风情。
　　大人们常说雨灯是江家最漂亮的姑娘，但和这个女人比起来，雨灯简直是个没长开的小鸭子。
　　女人似乎猜到了雨灯的想法。她合起伞，缓缓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披到雨灯的肩上。又将戒指一一褪下，再一一戴入雨灯稚气未脱的手指上。
　　“你看，你跟我一样漂亮了。”女人笑起来，露出一排晶莹的牙齿。
　　雨灯环顾身上的锦袍，看看指上的金玉戒指，也笑起来，那笑容和女人一模一样。
　　“还不够吧？还差一点儿。”女人弯下身子，摸摸脖颈间的白狐皮，“想要这个吗？”
　　那是一种诱惑，成年女性对小女孩的一种诱惑，关于魅力，关于美。
　　雨灯用力点点头，她的眼睛里，只剩下渴望，对美丽的渴望。
　　女人轻轻扯下白狐皮，狐皮从她滑腻的肌肤上慢慢滑下。真是美丽的脖颈，又白皙又修长。
　　可是，随着狐皮的褪去，一道暗红色的血痕显现在这美丽的脖颈间，如同一条项链，紧紧缠绕。
　　雨灯的目光全然集中在雪白柔软的白狐皮上，她丝毫不关心女人颈上的痕迹。
　　反正，只要戴上这条白狐围脖，她就能变成她了！
　　女人握着狐毛，勾住雨灯的脖子。多好的皮毛啊，轻，柔，暖，就像爱人的话语。
　　女人细致地绕着狐皮，好似一位为女儿打扮的母亲。
　　贴心的“母亲”将狐皮拢紧，再拢紧，怕女儿不够暖和似的，又紧了紧。
　　沉浸在异想中的雨灯，忽然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她的呼吸，有些困难。
　　随着狐毛的收紧，渐渐地，雨灯呼出一口气都需要全身的力量，她的手掌抽搐着，瞳孔不断放大。
　　女人却还是笑盈盈地，正确的说，笑得更开心了。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
　　“嘻嘻……等到了……几百年了……终于……终于……”
　　滚开！！！
　　一声厉喝从空中劈来，女人浑身一颤，手边一松，惊倒在地。
　　雨灯的脑袋被人猛揍了一拳似的，打了个激灵，突然清醒了。
　　“你……你干什么？！”雨灯一把扯下狐皮，拔出戒指，连同锦袍一起甩到地上。
　　女人不甘地盯着雨灯，她身后的诡笑着的女孩子们，也收起了笑容，冷冷地注视着雨灯。
　　她们的脸孔变得扭曲，古怪，失却了最初的美丽，白皙的肌肤如干裂的墙纸似的纷纷落下，露出黝黑的血肉。
　　雨灯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脑袋空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疯狂地趴在地上，捡拾落下的白肤，一块块往脸上按去，“不行……不要走……我不能等了……不要走……给我……！！！”她拖着绵软的身躯，快速爬向雨灯。
　　恐惧与恶心笼罩着雨灯，她慌不择路，转身跑向来时的小巷。
　　小巷消失了。只有一堵墙，反应不及的雨灯撞到墙上，脚没站稳，竟摔在地上。
　　那丑陋的怪物趁此机会，一把抓住了雨灯的脚踝。
　　“有了……有了……是我的了……！”女人含糊不清地说着，另一只手顺势掐上了雨灯的大腿。
　　雨灯不断挣扎着，但女人却已爬到了她的腰部，那双腐臭的手就要掐上雨灯的脖子。
　　滚！！！
　　黑色的天空劈下一道闪电，直击庭院中的石榴树，石榴树裂为两半。——与此同时，庭院的围墙轰然倒塌，石板一块块碎裂，红杉少女们随着石板的塌陷坠入了黑暗。
　　女人惊恐地翻滚着，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却还是滑向了无尽的深渊。
　　只有雨灯倒在黑暗的地面上，没有坠落。
　　诡异的一切令这个女孩惊惧不堪，她蜷缩着身体，捂住耳朵，双眼紧闭。
　　倒塌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渐渐远去。
　　一瞬间，万籁俱寂。
　　雨灯依然蜷缩着，闭住眼睛，耳朵捂得死死的。
　　“没事了，睁开眼睛吧。”
　　熟悉的声音，是苍老的，枯涩的，但却温柔的声音。
　　是闯入脑中的声音。
　　雨灯警惕地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她仍旧不安，惧怕，惧怕看到的又是一幅地狱绝境。
　　她听到了水声，河水的声音。欢快地流动着，奔腾着的河水。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说了起来。
　　终于，雨灯松开眼皮，缓缓抬起头。
　　她躺在一叶小舟里。小舟飘荡在深蓝色的河水中，河水湍急，小舟却巍然不动。巷陌，黑墙，撑油纸伞的女人，统统不见了。
　　雨灯的眼前，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子。
　　男子坐在船头，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握着两支桨。他正笑着，与庭院中的女人们不同，男子的笑容非常的温暖，和蔼。
　　“害怕吗？发生了就去接受吧。我的乖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