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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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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西南角是一片梅林,穿过梅林,便是景仁宫的梅壶苑。这个时节,梅树的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曲欹的黑色枝干。
在梅壶苑旁,有两棵老梅树,枝杈横斜,若是腊月,可有红白二色的梅花点缀其上,但是现在树枝上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梅壶苑异常清寂,虽然也是彩绣雕甍,但在繁华中隐隐透着几分戾气。紧靠着梅壶苑的花萼轩,也是弥漫着乖戾的气息。
景仁宫华丽的殿阁,随着梅壶御女穆小青薨逝与璟美人温玉云的疯癫致死,而空置下来。
宫里流传着一个说法,穆小青与温玉云死不瞑目,双双化成厉鬼在景仁宫盘亘。
不过,很少有人将这样的传言当真,因为宫阙深处,女人多,阴气重,魑魅魍魉多不胜数,而且与人面兽心的活人相比,鬼魂不足为怪。当然,人们也不会完全把传言当成无稽之谈,所以,平日众人很少靠近这里。
就在天鹤与冷雪霁闲敲棋子落灯花时,逊才人钟洁带着贴身的宫女芸香带了些纸钱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来到梅壶苑。
她想给她还未出世就夭折的孩子烧些纸钱,但是宫里最是忌讳私自祭祀,所以她只好偷偷地找个没人的地方。想来想去,就抽身到与永和宫相邻的景仁宫来。
芸香叽叽咕咕地道:“小主,当时奴婢明明看见是彤嫔娘娘的人下药的!皇上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呢!皇上是偏心眼,可小主您为什么醒了以后,一听说了,也不问问,就逼着奴婢去延禧宫请罪呢!”
钟洁的脸上没有了天真的娇憨,只有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静,她看看周围的确只有她们主仆两人,才低声道:“芸香,你要长进点!宫里真和家里不一样!要是你不去,你现在就和采芬一样,送掉了小命了!”
芸香不服气地道:“小主,奴婢就是私下里说说!知道她彤嫔娘娘厉害!把皇帝迷得七荤八素的!小主,您以后打算怎么办呀?难道就那样算了嘛!”
钟洁瞥了芸香一眼,苦笑道:“除了算了,还能怎么样!在宫里,能平安地活下去,就已经很难得了。”
芸香又凑近了些:“那和贵人的话,小主是如何想的?奴婢觉得这倒也是一条路,大家联合起来,一起对付那个南宫颖!”
钟洁冷笑道:“大家?你以为和贵人的‘大家’指得是谁?芸香,你别太天真了!她不过是想挑唆我去复仇,闹出事来,脖子往里一缩,推得干干净净!只我一个倒霉!”她顿了顿,又叹道,“现在少不得忍忍了!”
她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不过是夫君从未放在心上的一个小妾,多一个少一个都是无关紧要的,现在又没有了子嗣,更无法与南宫颖一较高下。所以,现在除了忍,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难道她以后的人生就永远这样黯淡下去了吗?在宫墙里的这一小块天地里,她看不到她的未来。
她不是一个争抢好斗的人,但是现在若是不去争抢,那么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她一阵哆嗦,她还不到十五岁,她的人生刚刚开始,她眷恋着不堪的人世,她不想像师慕仙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心底一个念头翻了又翻:“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而且不是窝窝囊囊地活着,我要活得风风光光!”
深宫就像是森林,生存的唯一法则就是吃掉比自己弱小的人,若是无所作为,那么就只能寂寞无名地死去。
求生是人的本能,钟洁不想死,她想活,但适者生存,所以她只能选择做一名阴险的后宫女子,踩着别人的血拼命向上爬。
“什么人!”芸香猛然出声道。
一个湖蓝色的年轻女子娇怯无力地扶着一棵梅树,剧烈地咳嗽着。她病容憔悴,头发散乱。这样冷的天,这样孱弱的她,还只穿着单薄而半新不旧的夏衣。发髻上仅有的一支碧玉簪滑下来,落在梅树边。她似乎想伸手去捡,但是却力不从心。
她看见钟洁与芸香,有气无力地挤出一丝笑容,道:“你们能帮我找到猫咪咪吗?”她又咳嗽了一通,道,“大猫要生小猫猫了。我在找它。外面那么冷,不能让它生在外面。”她太柔弱了,整个人就像刚出生的,还没有长毛,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小猫一样。
芸香试探地道:“你是谁呀?”
那个弱女子笑道:“我叫姚茑萝。”
原来这就是一直缠绵病榻未曾面过圣的菡美人姚茑萝呀!她敛容,行礼道:“永和宫凝香阁逊才人钟氏给菡美人请安。”
她心中暗暗舒口气,幸亏她多了个心眼,让芸香将纸钱藏到篮子里,用布盖上了。
芸香福了一福,道:“奴婢芸香拜见菡小主。”她放下篮子,走过去捡起碧玉簪,给姚茑萝簪上,然后搀扶着她,口里道,“菡小主,你要去哪里呀?”
“嘘——”姚茑萝斜倚在芸香的身上,脸上是专注的神情,她轻声道:“你们听,是猫猫的叫声。它在那里!”她一手指着梅壶苑的方向,肯定地道:“猫猫一定在那里!扶我过去吧!我一定要找到猫猫!”
但是,钟洁与芸香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芸香为难地看了钟洁一眼,道:“菡小主,您的手好烫,不如您先回去吧!猫猫,让奴婢来找!”
姚茑萝的脑筋似乎不大清楚,她摇摇头,道:“不信,我一定要自己找到猫猫!我把它从寿宁宫抱出来的!一定要把它好好的抱回去。”她推开了芸香的手,想自己走,但是才迈开一小步,就摔倒了,嗳哟地叫出声来。
“茑萝——茑萝——”远远地传来了梅玉壶的声音。她打着灯笼一瘸一拐往这里赶来,身后跟着彩琴、黄鹂、黄莺。她一看到这个情形,就和气地笑道:“茑萝,这会子猫猫已经回到寿宁宫了。在德太妃娘娘怀里躺着呢!你要是想看它,明天姐姐再去把它抱过来,好不好?”她轻言细语地哄着姚茑萝。
姚茑萝指着梅壶院的方向,执拗地道:“梅姐姐,猫猫就是在那边吧!我听见它叫了!”
梅玉壶温和地笑道:“你听错了。那是风声呢!”她从彩琴手里接过一件半新不旧的披风,紧紧地裹住姚茑萝,道,“猫猫现在很暖和了,你也要穿得暖和呀!”
彩琴陪笑道:“小主,让奴婢先扶您回去吧!”她看了看梅玉壶,笑道,“静小主昨日在这里丢了一样东西,要找会儿呢!”
姚茑萝的眼睛是水灵灵的,是单纯的懵懂,喜孜孜地道:“猫猫回去了呢!”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梅姐姐,你丢了什么?我陪你一起找好不好?”
梅玉壶微笑道:“谢谢你,不过,不用了。你先回去睡一觉吧!睡醒了,猫猫就抱回来了!你就可以和猫猫一起玩了。”
姚茑萝的脸上显出了神经质的夸张的笑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真的耶!太好了!”她兴高采烈地扶着彩琴,笑道,“明天,我又可以见到猫猫了!”
等到姚茑萝与彩琴走远了。钟洁携着芸香,上前向梅玉壶施礼。她问道:“静贵人,请问您要找什么?嫔妾听候您的差遣。”
梅玉壶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沉甸甸地道:“我没有丢什么。茑萝的脑子烧糊涂了,每日里就爱和德太妃娘娘的老猫玩,一个劲地说那只爬不动的老猫要生小猫猫!”她看看暗沉沉地四周:“老猫好像是爬到这里来了。要是找不到,明天茑萝也该不安生了。德太妃那里也不好交代。”
黄鹂焦急地道:“静小主,这梅林还有景仁宫都很大,天又这样黑,到哪里去找一只跑丢的老黑猫呢?要不要,去侍卫们帮忙?”
黄莺也附和着:“奴婢还是去请侍卫吧!上回黑猫失踪了半日,就把德太妃娘娘急得快要晕倒了。”她想了想,又道,“上次菡小主说黑猫已经在屋顶上晒太阳,后来一找,果然是的。这一回,黑猫会不会真跑到梅壶院去了呢?”
梅玉壶想了想,道:“黄鹂,你去叫侍卫来吧!”她看着静穆的梅壶院,道,“如今也只能过去找一找了!”她看着钟洁,略带歉意地道,“逊才人,麻烦你了。”
钟洁谦恭地笑道:“都是一家姐妹,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她转向芸香道,“你快回永和宫去叫人来帮忙吧!”她斜斜地一瞥篮子。
芸香立刻会意,拎起篮子,忙道:“是,小主,奴婢这就去永和宫叫人来。”一溜烟跑开了。
梅玉壶明明看到了篮子,知道里面有猫腻,但是装着没看见,焦急地往前走,一边对钟洁道:“现在茑萝的病,都是反反复复的。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唉,德太妃娘娘的身体也不好。今天晚上黑猫要是送不回去,肯定又要急坏了。”
钟洁忽然问道:“德太妃可是寿宁宫里辈分最高的永顺帝的李德嫔娘娘?”
梅玉壶很奇怪钟洁的口气,就道:“是呀!怎么了?”
钟洁心里暗惊,她听到一个传言,说永顺帝的李德嫔,也就是如今的德太妃李氏,本是猃狁人,皮肤白皙,容貌昳丽。还传说,永顺帝就是因为她而纵欲过度,在壮年的时候就驾崩了,所以当日太后的父亲汝阳王吴道正才能轻易控制了年少无知的乾祯帝,操持权柄。
宫里诡异的传言多如牛毛,虽然有夸大其词之嫌,但都是有些事实的影子,绝不是空穴来风。她笑道:“她的年纪很大了吧!看起来很老吗?”
梅玉壶摇摇头,道:“不知道,我没有见过她。去寿宁宫的时候,是裕太妃娘娘来招呼的。一般除了主位去拜访,德太妃娘娘都不见的。”
一只老黑猫忽然从旁边的一棵梅树上窜下来,它低低的叫了一声,声音混沌不清,用混浊的黑眼睛瞄了她们一眼,飞也似地往前跑去,但是走了没多远,它就停下来,蹲着,回过头来,直直地望着她们。
黄莺喜道:“静小主,猫在那里呢!”
梅玉壶皱眉道:“这老猫,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还不老老实实地躺着!”说着,换了笑颜,细声道:“咪咪,过来,到这里来!”说着走着碎步,向老黑猫靠近。
然而在梅玉壶她们快要靠近的时候,老猫迅速地往前一窜,只几下,就在几丈之外了。如此再三,老猫跑进了梅壶苑。
钟洁在闺中时,曾也与猫狗嬉戏,觉得这只老黑猫好像是被刻意训练过的,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往前走,似乎就是想将她们引入梅壶院。
她抬头,看着安安静静的梅壶苑,心底直犯嘀咕,这里处处透着邪气,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梅玉壶,只见她的脸色在灯笼的光丽微微泛白,似乎也在思索这不同寻常的事情。
梅壶苑十分清静,虽然点着琉璃宫灯,灯火辉煌,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在。梅玉壶与钟洁走进去,只觉得脊背生凉。
老黑猫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尾巴一翘,闪进了梅壶苑精雅的琼房玉舍里。黄莺有些害怕,道:“景仁宫的人都到哪里去了?真是的。”
黑猫见她们没有跟过来,又蹲下来,回头看着她们。
梅玉壶只觉得凉飕飕的,头皮一阵发麻:“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说着就跟了进去。
钟洁与黄莺也很害怕,但见梅玉壶已经往前走,也只得壮着胆子跟着。
老黑猫在隔开梅壶苑与花萼轩之间的一堵短墙边,停下了。它扭过头,看了着向自己走进的三位女子,然后又扭回去,以头撞短墙底部一个凹进去的地方。
忽然,许多只乌鸦飞到短墙上,聒噪地叫着,声嘶力竭地叫着。梅玉壶与钟洁不敢上前,抖索着面面相觑。
黄莺是宫女,只得咋着胆子,蹲下来,道:“猫猫乖,快过来吧!”叫了几声,可是老黑猫根本不理睬她。她看了一眼叫个不休的乌鸦,颤颤抖抖地一小步,一小步向黑猫移去,道:“猫猫,乖呀!不要动呀!”
梅玉壶心中十分后悔来了这里,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钟洁的手。钟洁胆子也小,吓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们俩听见黄莺歇斯底里地叫道:“有人!是小孩!短墙里有小孩!”
芸香陪着歆才人芈珎带着永和宫的人,黄鹂叫来侍卫们,同时赶到,听到这一声喊,都停住了脚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短墙底部。
梅玉壶最先醒过来,道:“黄莺,你胡说什么!墙里面怎么会有小孩呢!别疑神疑鬼大呼小叫的!丢不丢人呀!快点!抱着猫过来!”
谁知黄莺转过脸来,面色白惨惨的,她低声道:“我死的好惨呀!”两个眼睛,直直地盯着天空,道,“皇上,你要给我,还有你惨死的孩儿做主呀!”
歆才人芈珎生在荆楚之地,笃信鬼神,相信鬼能附身,噗通一声就跪下来了,道:“鬼大人,请问您有何冤屈?”
黄莺发出一阵恐怖而尖利的笑声,道:“你是皇上的什么人?皇上又有新人了吗?皇上呀!小青天天在想您呀!想我们没有福气生下来的孩儿呀!”
黄鹂发出了一声尖叫,捂着嘴道:“您是——是梅壶御女吗?”她的脸色瞬息变白,哭道:“您死了好几年了呀!”
黄莺幽幽地叹了一声,道:“坤元十三年的今天,我死了,悲惨地死了,带着我和皇上的孩子痛苦地死了!但是皇上,我的夔郎,让吴鸢飞那个贱人给蒙蔽了。他在炼丹,他不知道,我们的孩子,硬生生地让吴贱人给打下来,给埋在着短墙里!”她又是一阵尖利的哭声与叫声。
黄鹂脸色发白,道:“梅小主,您不是难产死的吗?梅小主——您放过黄莺吧!”
黄莺的哭声陡然变成婴孩的哭声,哇哇哇的,哭得众人一个个面如死灰。忽然,黄莺用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道:“父皇!我好想见您,但是萱母妃不让,她还拿金剪刀戳瞎了儿臣的眼睛!儿臣就是死了也看不见您!儿臣好像让您抱抱呀!”
钟洁一听到是小孩子的声音,触动了自己的伤心事,悲从中来,顿时晕了过去。
黄莺又发出另一个女子的笑声,很是娇嫩的笑声,道:“皇上,嫔妾也想见您呀!您还记得嫔妾吗?嫔妾是景仁宫花萼轩的璟美人。皇上,嫔妾记得您说过,您觉得嫔妾如玉一般的美丽,那一夜,您亲切地叫嫔妾玉儿呢!嫔妾好喜欢这个名字哟!可是,皇上,为什么萱嫔娘娘一来,您的脸色就变了呢?嫔妾只见了您那一面呀!”
娇甜的笑声转成了悲凉的哭声,道,“嫔妾每天都梦见您,每天都从梦里哭醒。那天晚上,嫔妾从梦里哭醒!嫔妾看见了!萱嫔娘娘,在折磨梅壶御女!她把刚生下来的小皇子埋到短墙里了。嫔妾看见了,好血淋淋呀!小皇子是萱嫔娘娘让人划来梅壶御女的肚子拿出来的!好多血!这里全是血!嫔妾好怕!嫔妾好怕!皇上,您在哪里呀?”
众人被黄莺说出来的这一串事情,吓懵了。
这可是宫闱密事呀!
黄莺忽然又大笑大哭起来,道:“皇上,嫔妾好快乐呀!皇上,您说过的,您的小青,是梅花一样的女子,您的小青的箫吹得出神入化!嫔妾听了心里好开心呀!皇上,嫔妾知道,您的心里是有嫔妾的。您说过的,嫔妾生下了我们的孩子,您就封嫔妾为梅嫔。您说过的,我们的这个孩子一定是个皇子,您要给他请最好的老师,教导他。嫔妾真的好开心呀!可是那个吴贱人,她自己不能生孩子,就见不得别人生!皇上呀!嫔妾的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呢!她就拿剑破开了嫔妾的肚子!皇上,孩子,连哭都没哭一声,就给她弄死了!弄死了不算!她还弄瞎了孩子的眼睛!孩子呀!可怜的孩子呀!她好狠呀!”
梅壶苑发生的事情惊动了整个宫廷。
庄舞娆、邓棻、南宫颖、裴敏、萧惜惜,姜琬、余梦瑾都赶来了。南宫颖一听是穆小青的声音,哇地哭出来,凄凄地喊道:“表姐!”
黄莺悠悠地止住了哭声和笑声,转过头一一看过众位妃嫔,凄凉地道:“皇上,您纳了好多新人!”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南宫颖的身上,悲悲戚戚地道:“颖儿!你都长这样大了!你也入宫了?”
她的目光在邓棻与庄舞娆的脸上迂回,道:“茝贵人,通贵人,好久不见了!茝贵人,你送来的金锁、护身符,小皇子是没福气戴了!通贵人,你做的小衣服,小皇子是没福气穿了!”
邓棻叹道:“梅壶御女,你既已身死,为何还要在人间流连?为何不去早早投胎呢!而且当日听闻,你是不足月就生产,所以不幸才带着小皇子一同下世的。”
黄莺冷冷一笑,道:“邓棻,你是个好人,却也是个糊涂人!您不是也掉过孩子吗?您就一点都不怀疑是吴贱人干的?”她指着短墙,道:“我可怜的孩子就埋在这里面!”她哇地一声,捧面大哭,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阵子,便软软地倒下去。
“表姐——”南宫颖冲过去,摇着黄莺,“太医呢?快让太医来救救我的表姐!”
邓棻的面色也是不佳,根本说不出来话,眼看也要倒下了。
庄舞娆只得吩咐道:“先抬黄莺去厢房里躺着,让太医过来!”她转头吩咐裴敏和萧惜惜道:“你去颐云宫,把这里的事情,告诉太后娘娘,要缓缓地说。”她想了想,又道,“宜美人,你去乾清宫,把事情禀告给皇上。”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姜琬身上,犹豫又犹豫:“你去毓秀宫提几句吧!话说得轻一点。”
吩咐完,她便搀着快要晕倒的邓棻,走进正堂稍作休息。
歆才人芈珎瞧着势头不好,连忙就扶了钟洁回永和宫。梅玉壶打发黄鹂留下来照看黄莺,借口要把黑猫送回寿宁宫,抽身离开。
邓棻本来容貌平平,加上没有精心装饰就匆匆赶来,又受了惊吓,脸色越发黄暗,神色颓然。
庄舞娆随身携带着楠木佛珠,取了出来,闭上眼,坐在一边,神闲气定地一颗颗捻过,口内低低的诵读着经文。
邓棻苦笑道:“姐妹同心,就真是一段笑话了。”她转头问庄舞娆,道:“那短墙,还需要挖掘开吗?”
楠木珠被庄舞娆捻转的次数多了,一颗颗光洁滑亮,佛珠上面的嵌金佛字也黯淡了许多,就像庄舞娆亦是黯淡的容颜。
她念完了一卷经,才缓缓地道:“一切听太后娘娘、皇上的吩咐吧!”
说话间,吴璠被众人簇拥着走进来,后面紧跟着面色发白的吴鸢飞。她被人左右搀扶着,小腹凸出。她的发鬓是毛毛的,也没有插多少珠花钗簪,显然是已经睡下,又匆匆忙忙起来的。再后面就是其余几位神色肃穆的妃嫔。
余梦瑾赶回来,施礼后,道:“回太后娘娘,皇上和兰陵王殿下在对弈呢!吩咐了,不能去打扰。所以——底下人都不敢去惊动。”
吴璠点点头,带着众人走到了短墙边。她锋利的眼风狠狠地刮过吴鸢飞的脸,指着那处,道:“掘开吧!”
吴鸢飞忽然出言:“姑——太后娘娘,臣妾没有,臣妾是冤枉的。当时,梅壶御女穆氏的确是小产而死。死婴,还呈给皇上看过呢!”
吴璠泠然道:“有没有,掘开短墙看看就知道了。空口无凭!”
短墙很快被掘开了。那里的确躺着一个腐烂了的小小的婴孩,散发着恶臭味。他的小腿上的肉已经所剩不多,露出了细细的白骨。一看就知道死了好几年了。而且浑身漆黑,像是中了剧毒。
一个太监查看了一下,就道:“太后娘娘,是个男婴!而且——”他看了看吴鸢飞,声音低了些,道,“眼睛好像给人挖去了!”
另一个太监跑过来,向吴璠递上了一张供词,道:“太后娘娘,张闲用刑后就招了,这是他刚才说的关于萱容夫人残害梅壶御女以及皇嗣,还有逼疯璟美人的事。”他怯怯地看了吴鸢飞一样,继续道,“张闲还知道好些事,都是不大好的。一时半会,审问是难以停止的。”
“贱人!”吴璠气得扬起手,给了吴鸢飞一记响亮的耳光,道,“身为妃嫔谋害皇嗣就是一条死罪!”
吴鸢飞倔强地道:“臣妾——”
吴璠涵养极好,轻易是不怒形于色的,今日也是气急了。她顺顺气:“哀家念在你身怀皇嗣,饶你一条贱命!传哀家的懿旨,萱容夫人吴氏妇德有亏,褫夺夫人封号,贬为萱贵人!”她停了停,疾言厉色地道:“你不要做人!你肚子的孩子还要做人呢!”
又有一个太监飞快地跑过来,大喊大叫,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张闲说萱容夫人是假孕!是用猃狁的药,造成的怀孕的假象!”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无疑是晴天霹雳!吴鸢飞捂着肚子,面色白如一张薄纸,道:“不可能!不!这肚子里面的确是孩子!曾太医说了,是一个小公主呢!”
小太监跑到吴璠跟前,跪下来,边喘边道:“张闲说,萱容夫人买通了产婆,在毓秀宫的密室里暗藏了一个有孕的妇人。到了日子,把那妇人的孩子抱过来,充作皇嗣。”
吴鸢飞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望着吴璠,跪下来,道:“太后娘娘——绝无此事!臣妾就是由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混淆皇家血统!太后娘娘——这的确是无中生有的事!”
小太监仰起头,道:“主审的小婵姑姑,一听到后,还不及等太后娘娘下令,就让奴才等去毓秀宫搜了一搜,果然找了一个怀了五个多月身孕的妇人。那女人一见有人来了,知道事情败露,就撞墙自杀了。而张闲也说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咬舌自尽了。毓秀宫的几个太监宫女也死了。小婵姑姑推测他们是知道内情的!”
吴鸢飞摇摇头,面露惊恐的神色,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臣妾真的不知道!”她捂着隆起的腹部,道,“肚子都显出来了!怎么会是假的呢?”
吴璠不理睬她,眼风扫过神色各异的妃嫔们,冷冷地道:“召太医!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召来!”
夜色越发凝重了,弥漫着莫名的阴冷与鬼魅。
吴璠泠然地望着吴鸢飞,面上似乎是暴怒了,但心底却在不住地叹息,鸢儿呀,鸢儿,你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只要太医确认你是真有孕,你还能活下去,若是没有,这罪,就是哀家想把你洗清都洗不清了。
在场的所有的嫔妃,一个个都是低头垂目,仿佛很是温顺恭良,可谁知道是她们中的哪一个,或者哪几个在捣鬼!
鸢儿,怕是在劫难逃了吧!吴璠痛苦地想。虽然她很不满意吴鸢飞的所为,当到底是自己的亲侄女,而且这一次,她能感觉得出来,是有人陷害吴鸢飞。但是,她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证实这一切是某个人或某几个人精心策划的阴谋。
曾世荪带着几位太医走上前向太后行了一礼。曾世荪向吴鸢飞微微欠身,道:“微臣来请脉了。”
吴鸢飞见曾世荪在,稍稍安心,脸上微微有点血色,道:“曾太医!你看!这一定是有胎吧!”
曾世荪把脉了良久,脸色越来越难看,头上大滴大滴地冒出汗珠。
邓棻急不可耐地出言道:“曾太医,一个月前,不是你说萱——吴姐姐有孕的吗?不会是假的,对不对?”
曾世荪噗通地跪下来,结结巴巴地道:“太后娘娘——这,这,这——”他一连说了三个这字,惶恐不安地道:“这不是有孕的脉象!”
吴璠厉声道:“其他太医呢?”
其余几位业也一一替吴鸢飞诊断过了,纷纷摇摇头,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异口同声地道:“从脉象上看,不是有孕!”
邓棻立即跪下来,磕头,道:“太后娘娘,臣妾相信吴姐姐!是不是诊断出来问题。是不是需要从宫外请妇科圣手来!”
曾世荪镇定了些,道:“当日的脉象的确是有孕的脉象,但是今天却没有。”他看了吴鸢飞一眼,道:“回禀太后娘娘,微臣知道猃狁有一种药剂,喝下去后,会显示出有孕的迹象,腹部还会膨大。不过这药需要每日在辰时与酉时服用两次,否则脉象就会复原。今日娘娘似乎没有喝,所以——”
吴鸢飞面色发白,道:“曾太医,你胡说什么!”
另一个太医仰头,胆怯地道:“太后娘娘,猃狁的这种药,若是一次未曾服用,几个时辰后,肚子会在瞬间变小的。到时,一看便知。”
裴敏眼尖,指着吴鸢飞的肚子,惊恐地道:“她的肚子——”
就是这一会子,吴鸢飞的隆起的腹部,竟平了下去。吴鸢飞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捂紧肚子,道:“孩子!孩子到哪里去了?”
一切似乎都明朗了。
吴璠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她知道,现在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等着她来宣布吴鸢飞的悲惨的结局。她轻轻地道:“赐死吧!白绫,匕首,砒霜,仍选其一!”
吴鸢飞瘫在地上,两眼无神,似乎不相信这一切竟是事实!
忽然,一个声音越过众人,朗声道:“朕不同意赐死!”
众人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天夔大踏步地走过来,朝吴璠行了礼,平静地望着她,轻声道:“母后,朕不同意赐死——”他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吴鸢飞,语气更加温柔,“朕不愿赐死鸢儿。”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吴璠,目光里有了审视的意味,轻轻地唤道,“太后——”
吴璠叹道:“也罢!皇帝,这事,你来定夺吧!”
天夔看着吴鸢飞,道:“吴氏贬为庶人。谪居毓秀宫,不得离开毓秀宫半步。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得去探视。”他想了想,又道,“一应供奉,按贵人的例吧!”说完,他朝吴璠欠了欠身,准备离开。
吴璠叫住了他,道:“皇帝,那梅壶御女和璟美人如何?”
天夔也不回头,淡淡地道:“太后,您看着吧!”他面色沉寂地离开了,从来至走,都没有看南宫颖一眼。
南宫颖咬着牙,心里很不是滋味。
吴璠吩咐道:“追封梅壶御女穆氏为梅妃,所生的皇子为旻悼皇子,记入宗人府的皇族玉碟,为皇上的皇长子。璟美人温氏为璟嫔。”她看了看众人,道,“都回去吧!”
众人便缓缓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