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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生若只如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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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柳镇。
又是梅雨之季。密密的雨丝错综交缠,织成了一张迷蒙的网,将天地轻柔地笼罩其中。万物都不由染上了淋漓的水汽,蒸腾起袅袅的薄雾,浸润得筱园中原本昂扬的绿色都带上了些愁绪。
筱园不大,却有着江南园林所独具的风韵。好似一幅构思绝巧的山水,于沉静的墨色中层层铺开,奇峰突起,千山叠翠。园中的浅塘漾起圈圈涟漪,一直荡到水边的青石堤上,悄然濡湿了浅紫色的裙角。
可岸边的少女丝毫未察,所有的心思都被手中的《桃花扇》掠夺了。粗亮的辫子落于腰间,刘海垂在额角,微微遮住了钟灵毓秀的容颜。双唇微抿着,宛如鲜嫩的樱桃缀在剔透的脸上。十指纤纤翻动书页,聚精会神的大眼中流转着江南女子的聪慧之气。
少女看得入神,没有发现“危险”正一点点地逼近。头顶一声威严的“芸冉”蓦地炸开,吓得她全身一抖,手中的书差点滑落水中。芸冉眼疾手快抓住了封皮,但身体却失了平衡,不由往水里趟了几步。不但绣鞋全湿,裙摆也湿了大片。人便呆立在水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方才威严的声音此刻却只是无奈和心疼地叹道:“上来罢。”
芸冉方提起裙椐小心走上岸边,怯生生地望着站在一旁的中年人,轻唤了声:“爹……”
中年人看着芸冉的脚下淌出的小水潭,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丫头找了你半晌,我便知你又躲这里来了。”他瞥了一眼芸冉手中的书,神色更加黯然。“一个女孩家成天便只晓得读这些无用之物。瞧瞧你方才的模样,简直成何体统。全都怪我宠你太过,以后若嫁人了可怎么办……”
芸冉没有做声,乖巧地垂手立着,低眉顺目。
“你回房换件衣服,今日哪都不许去!”中年人压下心头的忧虑,冷然道:“一会儿萧家要来人,你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听见父亲最后一句话,芸冉绣眉微微一蹙,似是被吓了一跳。中年人好像读懂了女儿的心思,轻叹口气:“他家老六前几日回来了,萧老爷便一直念叨着你的婚事。所以萧夫人便特意命了六少爷来提亲,好让你早些过门。”
芸冉手中的书“啪”地落在了脚边的积水中。她却没有拾起,只怔怔地瞧着那水渍一点点爬上泛着檀香的书页,直至洇没。
“小姐,小姐!”清脆的呼唤惊了窗边正提笔发呆的芸冉。手一抖,笔尖的墨汁落在洁白的书页上,顷刻便浸了开来吞噬了工整的批注。她心疼地蹙着眉,转头对着忙慌慌跑进来的人嗔道:“你又大呼小叫的。当心被爹听见了,又该被说了。”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赔笑道:“一时高兴便给忘了…….”
芸冉道:“你高兴什么?”
“萧少爷来了!”丫头一脸的兴奋。
芸冉虽面上淡淡的,可微微紧握的手还是出卖了她心底的慌乱。“来了便来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她故作无所谓地说道。
“当然是件了不得的事。”丫头很是不平,“他可是我们郁家未来的姑爷!”
“什么姑爷不姑爷。一个姑娘家,也不害臊!”芸冉红着脸。
“本来就是姑爷……”丫头不服地嘟囔了一句,看到芸冉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问道:“小姐,你就不好奇姑……萧少爷是什么样儿的么?”
芸冉摇头笑道:“这有什么可好奇的?”
“因为他是萧少爷呀。”丫头只是神往,“咱们镇首富萧家的幼子,一表人才英俊潇洒。而且从那个什么法……”
“法兰西。”芸冉笑着接口。
“对,从法兰西读书回来。法兰西呢,我都不知道在哪儿。萧少爷好厉害!”
芸冉看着丫头万分崇拜的样子好笑道:“真有你说的这么好?你又没见过他。”
丫头忿忿不平道:“谁说我没见过?!”
“哦?在哪里见过?”
“就在前厅。我见到萧少爷的……”说到这里丫头有点泄气,“背影……”
芸冉轻笑出声,边笑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丫头脸涨得通红:“背影那也是他的背影!而且就凭那背影我便知萧少爷跟旁的人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芸冉还是带着笑。
“就是……”丫头若有所思地偏着头,“他像是站在那里,又像没站在那里……”
芸冉又笑出了声:“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她话还未说完,门外传来家丁的声音:“小姐,老爷让你去前厅一趟。”
“知道了,我马上就来。”芸冉一边起身一边纳闷,“爹这时找我做什么?”
“说不定要让小姐先瞧瞧萧少爷看合不合心意。”丫头打趣道。
芸冉临出门前横了她一眼,却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真的会见到他么?芸冉心中有些紧张,但也泛起小小的期待。
刚走到前厅旁的月门,芸冉便听见家丁的声音:“萧少爷,这边请。”她忙往门边一躲。现在已是民国,男女之间不似以前有诸多禁忌。但芸冉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心虚得跟做贼似的。
成亲之前见面总是不好的,她一面心中宽慰自己,一面忍不住偷瞧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穿藏蓝色长袍的男子正背对着自己向大门走去。
芸冉愣了一下。
在她的脑海中,他应是西装笔挺的。戴一副金丝眼镜,脚下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昂首挺胸,走起路来“咔咔”直响,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细雨朦胧了他坚挺的背影,却平添了一番凌然脱俗之感。他身形高挑但有些瘦削,举手投足间雍容随性,走在淡淡的雨中更有一份若即若离的俊逸。芸冉总算明白丫头的话了。眼前的男子于挺拔中透着浓重的疏离,仿佛天地之间只他一人,孤独而寂寞地存在着。
他走到门口,对领路的家丁微一点头:“有劳了。”声音清润和煦,但语气却很冷漠。芸冉仿佛都能看见他古井一般的脸庞,那脸上永远都不会有多余的表情。
这个人,就是自己要嫁的人?芸冉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空荡荡的。
“芸冉,你过来。”父亲威严地坐在厅堂中。芸冉绕过院中扎着红花的聘礼走了进去。
“萧家定下日子了,这个月的十六。”
“哦。”芸冉低低应了一声,心底飞快地计算着。十六……也就说剩下不到半个月了。心头掠过一丝惶然,掺杂着莫名的担忧。蓦地脑海里浮现那个清淡的背影,勾得眉梢不禁微微皱起。
父亲瞧着女儿的模样,只是叹气。目光深邃而复杂,有些话却无法开口。世风日下,连年混战。家中的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靠着原本的老底勉强支撑了些时日,但如今是已到穷途末路。他一生清白了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芸冉。
女儿从小养得娇,怕是以后吃不了许多苦。幸好萧家还记着两家长辈曾定下的娃娃亲,她嫁过去自己心中的大石也能落地了。只是芸冉平日里总喜欢做些不着边际的事,只怕……
想到这里,做父亲的很是忧心:“萧家是高门大户,你嫁过去必然不会受什么苦。只是以后就是人家的人了,不可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侍候公婆相夫教子,才是为人妻的正道,明白么?”
“知道了,爹。”芸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眉目间的茫然却看得父亲更加不放心。他摇了摇头,还是叹气。而芸冉却没看见父亲眼中浓厚的担忧,脑中尽是方才的惊鸿一瞥,淡漠着,撩起凉凉的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