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亭三梦》梦远梦远

2、第一章 家乐（1）

　　玉珍来的时候，师娘问她多大，她都不知道，现在她长大了，又忘记已经来到这里多少年了？
　　不过她到是记得昨天夜里去瞿府，好气派。
　　瞿府是这市镇里的富户，以盐发家，他家的宅子是无底洞一般，外面普通无奇的门楣后竟然藏着这么雍荣华贵的院子。就说那戏台罢。在那园子的水池间，四根赤柱擎起翩然欲飞的亭台，琉璃瓦片晶晶莹莹，底下的荷花开得正旺，一片绿，不知道哪里移植来的品种，荷叶大得像小舟，叠叠层层的，竟然有点诡异了，像张开嘴的兽，预备吞下什么似的。池间的荷叶簇拥着那间独立的亭子，大红大绿的，却也相得益彰，优伶们从中间的小路走上亭子，绚丽如彩霞，唱起一出出相思。那天是她家二小姐归宁，所以点的都是祥瑞的折子，《踏伞》、《亭会》、《佳期》、《夸夫》、《订盟》什么的，从远古传说演到金元之际，竟只是一出出折子戏撑起来的，看深闺里走出的瑞兰，看胆大妩媚的白蛇娘娘，看英姿飒爽的杨国夫人，这戏班里的女孩子，本就漂亮，一出出折子看得底下的人情思昏昏，人人若狂。
　　他们，因是走台的那刻起就身着戏装，小生在前，旦角在后，走起来难免缳佩丁咚，搭着风吹铁马檐前动，好比前明传奇里的板画，让人不知身处何地。玉珍即使见过几次了，也如此着迷，和着底下观众一起痴了，微微张着嘴，惊讶这份美。台上的白面书生，窈窕淑女，相遇、相知，唱出一支支情深意切，真让人难以忘怀。
　　可惜她的嗓子不尽如人意，粗，琴师就这么说她。到现在了，还只能扮个小丫头，春香、红娘是奢望，《同窗记》里的四九、银心她到演过几回了，一开嗓就哑哑的，那红透半边天的庆章姐姐定是恨死她了，怎的就带了这样的丫头，像故意拆她台。
　　说起来，庆章姐姐的嗓子着实好，亮而柔，不扎人。彩唱上妆，就更美了，她天然有种冷清的神气，像《惊梦》、《寻梦》这种折子，她唱就好，杜丽娘是官宦深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清反而是她的不经意；《思凡》这种戏呢，庆章也拿手，不过小尼姑的娇憨好像就少了点味道，扭捏了。可是喜欢她的老爷少爷还是日日巴望着能请到她来唱几折。
　　庆章练功的时候打扮平常，梳一条辫子像男人一样盘在身后，一身缬染蓝布，上面自己挑的南戏图样要师傅印出来，是独家，也是平淡里的与众不同。那蓝起初是深幽幽的，久了就是水洗白，但是她的脸色，真是不上妆都好得要紧，就是白，所以穿什么色的衣裳都好看。
　　一上台就不一样了，到底是祖师爷赏饭吃。祝英台是女扮男装，在这歌台舞榭上，小生也是梦里一般的人，她要换掉女儿家的姿容，扮成清高正真的书生，到底是别有一分情态，一招一式，举手投足，闺阁里的气息拿捏得要准。比如在草桥亭那里的歇息 ，有扑蝶的戏份，少年得意的步入舞台，一转身，就成了迤逗闲庭院的少女，拿起一把折扇，婀娜多姿，水袖翻飞，翩跹间将女儿家的模样展露。但遇到梁山伯又不一样了，即要是同赴书院的书生，又要有点防备和害羞的，不能一味男子气概。
　　还有南缘北梦中的《再生缘》，这时候昆剧面临与乱弹竞争的时刻，京城里的皇帝早将升平署拆得七零八落了，大戏房变成小衙署，昆剧的传承在戏班里脉脉相维。但再不变，新剧种也有加入的，比如这《再生缘》，有场皇帝和孟丽君游上林的折子，又是男扮女装。别的伶人不是没演过，像兰芬、宝珠，情态不同，兰芬是情意太重，像与那皇帝有情了；宝珠是太过直烈，又像触了皇帝的意，有点忤逆了。庆章最好，所以说，她像是习过小生一般。那孟丽君的巧笑倩兮，小皇帝的意乱神迷，一个步步进逼，一个见招拆招，真让人欲罢不能。
　　这繁华的戏场间，如此轮回一出出悲欢离合。

　　玉珍打来了就跟庆章，演她的小跟班，现实里也是她的跟班。庆章姐姐的一举一动她都喜欢——虽然庆章不喜欢她，这不妨事。
　　她除了嗓子粗，偶尔还忘词——相当于改戏。比如草桥亭那折戏，四九与银心有一小段相谈，因为获知四九与他家相公也是去那万松书院，激动之下，银心便突兀地喊了一声“小姐”！英台便要如此接地话头，问她：“嗳？！小姐好端端的在家里，你提她做甚？”有回不晓得怎么，着了魔一般，答的是“小姐出来在读书哇！”却不是“我想要是小姐能一同出来读书那就最好了罢。”噎得庆章差得出岔子，不气她怎样？
　　但这也是玉珍的好，往后她成了角，那独角戏里，总加入点新奇的姿态动作，比如她重演《同窗记》，一样的草桥亭，扑蝶的时候，便用了《牡丹亭》里《惊梦》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里的动作，捏住扇端，轻轻摇荡起来，是划船，也是扑蝶。是迤逦绵密的闺阁情态，在无人时的彻底释放。那真是恍然如梦的时分，以前的银心早就成了眼前的祝英台，以前的祝英台，则早已打并香魂一片，却盼着个阴雨梅天祭奠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