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凌草夏

2、2

　　“为了迎接2036年在我市举办的第36届奥运会，我市将竭力打造一个文明卫生的城市环境，将在未来五年大规模改善老居民片区的基础设施建设……对老城区街头还可见的乞丐、流浪汉，会有最新的机器人街警将他们安排到全新的收容镇，进行安置及就业培训……下面播送一条最新城市快递：在机器人街警的任务执行中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位年老的母亲错以为机器人会伤害她四十余岁的痴呆儿子，她拿着自己的拐杖勇敢地挡在了机器人街警面前，我们的机器人街警以妨碍执行任务将老人合法麻醉。现在老人和她的儿子母子平安，住上了收容镇的新房子。现而今我们的社会是越来越发达了，可是总是有人没能赶上社会发展的脚步，不过我们应该相信在政府的帮助下，他们也会很快好起来。老人家的母爱精神是好的，可是妨碍公务就不对了，而机器人街警准确又不会伤害人的管理方式则会成为我们城市未来管理的重要帮手……今天是‘母亲节’，全天下的儿女们可别忘了对自己的妈妈说上一声‘节日快乐’！好了，今天的午间城市新闻播送完毕，咱们晚上见！”

　　我家所处的这栋房子跟我同岁，那套小小的一室一厅在十二楼。采光的外墙三年前被一家世界名牌租用来做广告墙，一年前换成了水幕广告，现在外面看这幕水墙是飞流而下的大瀑布景象。因为采用了最新的纳米吸附外膜，始终能牢牢的控制住那团悬挂在人头顶的水幕。我一直觉得像其他的大厦外墙广告一样用全息投影仪也能达到一样的效果，这种昂贵的投入在我看来就是一种纯粹的炫耀。
　　老房子的电梯特别缓慢，播完了好几条新闻我才到一楼。那些机器人街警我看到过，看上去像一个大包子，圆圆的一团身体，随时可以抻出的无数细小手脚，灵活地在城市街道穿梭，随时机械化地按照条例解决各种事端。现在它们还是银灰色的，我猜过不了多久它们的身体上就会喷绘上一些奇怪的标语甚至广告。
　　家外面的街区属于新老城区交界，也是去富人区的中转站。我要坐车穿越老城区，到李阿姨那里去打听妈妈的消息。人潮汹涌，我好不容易挤上了轻轨。车厢两端都有全息电视转播，两个长着灯泡眼睛的机械乘务员分别站在两端，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就会把它们当作是电视节目中的人物。
　　是迎接奥运会的宣传节目，正在回放2008北京奥运会的一些经典场面。历史书上写得很清楚，那场第一次由中国城市举办的奥运会异常成功，而中国队在金牌榜上也勇得第一。运动员们奔跑、跳跃、挥洒汗水、拥抱热泪……相比车上的其他昏昏欲睡、无动于衷的人，我认真得像一个傻子。
　　那时候的北京和现在我的家乡相比，城市中依然充斥着滚滚车流、漫天的商业广告、昏暗低矮的天空、热火朝天的工地。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也有一个我这样的小孩，不知所措地长大。
　　在轻轨上我看到了我小时候就读的学校，埋没在老城区阴暗的街道和破旧的房屋中。

　　每次想起小学，我就很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类机械化这种事情。08奥运以来，世界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也没有什么世纪初人们预言的灾难，一切顺利的发展着。历史书上还戏谑了一句：“本以为要采用强硬手段收回的台湾，却异常顺利的回归了。同样前天还在科幻电影上的机器人科技，转眼就深入了人类的朝夕生活。”
　　我记得小时候忽然有那么一天，学校里面的每一个同学都与我保持距离，无论怎样都不搭理我。半年前我刚到这个学校来上学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对我笑得那样灿烂，若不是那样友善的欢迎，我恐怕不会适应家庭的变故。那时开始，我爱上学，胜过回家。
　　小时候太多事情搞不明白，比如面对被人孤立。每天老张送我去学校的时候我都在幻想，今天所有的同学们会好起来的，他们会像以前一样对我笑，和我一起好。可是事实总是残酷的。一天放学早了些时间，我在校门等老张，有几个同学叫上了我，说要一起回家。
　　带头的是王子强。整天都脏兮兮的，以前虽然我也和他说话，但是从来没有亲近过。他们好像都是城市环卫工的儿女，我记得他们回家的路并不和我一样。我太想和大家在一起说话了，没想太多就跟着一起走。
　　后来我醒过来的时候在医院，据医院的阿姨说，老张背着我，跑得像一阵风一样带我到医院。
　　我记得王子强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死巷子，堆满了垃圾，恶臭刺鼻。我想他们和我一样没有预料到结果，也许他们只是想教训下我，但是他们的力气大的惊人。王子强用他左手掐着我的脖子，把我举起来扔到垃圾堆里，其他的人大声地起哄，一个我已经忘记模样的女孩子尖利的笑声异常刺耳。我觉得头晕，感到自己又被一只手拉了出来，那只手把我举起来，四周有无数带有腐烂味道的垃圾砸到我身上。那个尖利的女声又叫起来，她逼近了我，盖在她半边脸上的头发飘了起来，我看到她的眼睛像一个涂黑了的镜头。

　　轻轨到站的提示声把我从那段糟糕的回忆中拉回现实，我手心充满了冷汗。
　　后来学校为我付了所有的医疗费用，我妈妈收了校长的一笔钱就没再说什么。她居然还把我留在了那个学校。之后她没有再耗费时间来过学校，虽然我的身体从此之后一直完好，但是我的心却一直冰凉。王子强每次看到我，都恶毒地晃动他那只左手。虽然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很奇怪地向我道歉，但是每次想起他，我还是不由自主的害怕。他的脸总是黑黝黝的，仿佛有一层永远洗不掉的黑油；而他看似瘦弱的左手，却时刻让我毛骨悚然。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孤立我是再正常不过的。
　　那时候，人体机械化渐渐被高贵阶级唾弃，以追求完整的人体为身份象征。于是许多早先跟随潮流做了机械化手术的贵族开始把自己的机械部分重新换回自然人体器官。而人体器官的合法来源毕竟是少之又少的，于是人体器官贩子大行其道，以低廉的价格在广大的贫民阶层中购买器官。社会上便出现了许多器官机械化的贫民。
　　起初，那些贫民应该都是庆幸自己的运气的，能够免费做人体机械化手术，还能得钱，何乐而不为？后来，大家渐渐发现原来在整个社会中，歧视机械化人类的风气越来越重，于是被欺骗的贫民们怨气丛生。
　　但那并不代表没有人接受机械化。贫穷总是会让人做无数的妥协。我记得那个一只眼睛换成机械眼的女孩，应该是我刚转入小学不久才做了机械化手术。我残存的记忆中，仿佛是她的爸爸出了事故，丧失了劳力，于是她的眼睛卖给了一个得了白内障的富翁。
　　再后来，医疗改革，医药费用越来越高，无数的人不得不选择换上一个机械器官——那比医治好自己病变的身体要便宜许多。
　　我备受排斥肯定是因为我完整的身体，老张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时候我的衣服大多还是爸爸没有出事之前买的，和周围同学一比较，是那么的显眼，那么的格格不入。
　　可是幼时的我又怎会懂得这些？
　　但是，她在那时候却没有给我更多的保护。

　　李阿姨是妈妈的好朋友。我记忆里面她也总是手夹一支烟，五官在满脸浓妆都盖不住的麻子上游走，嗓门极大，喜欢用她粗壮的手指狠狠地捏我的脸。她在城市这边有一个娱乐会所，而妈妈一般都是在这里唱歌。
　　刚刚下午，整条街都显得非常萧条，其他的夜总会、酒吧、演艺中心也都紧闭大门。以前我来的时候守门的叔叔会微笑着说一句：“小畅又来看你妈妈了啊！”然后给我一个水果，放我进去。现在，这个没有人情味的机器摆设堵死了大门，我说出妈妈的名字，机械保安一脸木然。我说我找李阿姨，那破机器人也毫无反映。。
　　正当我要回去的时候，李阿姨巨大的嗓门从楼上传了下来：“小畅你等着！我放你进来！”
　　过了一夜，会所大厅的异味依然发腻。李阿姨穿着一件肉色睡衣走了下来：“你怎么来了？不是在上学吗？找你妈有事？真是稀客哦！”
　　“没，我只是想找她……”我忽然慌乱起来，我找她做什么呢？她除了是我的妈妈，除了给我钱，我不知道我和她还有什么过多的联系。
　　“你妈去跑场子去了，我给联系的，绕全国大城市一圈，回来的时候应该就是你放大假的时候，她要知道现在你来看她，绝对高兴死了……她有你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那么拼命地赚钱也是值得啊。”
　　“这样……那我先走了……”
　　“哎，接住！”她丢了一串钥匙给我，“后面储物室有个东西是你李阿姨我送你的！一直听你妈念叨要给你买……凭她那把年纪，靠唱歌给你买一个RPQ？还是什么QRP？反正就是你学习用的什么高级货，贵哟！”
　　“PQR！全智能学习模拟芯片……在后面储物室吗？李阿姨？”我把钥匙晃得丁当响，“谢谢李阿姨啊！”
　　好不容易在乱糟糟的储物室找出了PQR，拆开来才指头那么大，我兴奋地插入左手腕的体外学习接口，一个异常逼真的精灵从我手指跳了出来：“主人您好，PQR智能模拟机第一次启动，请主人输入个人基础设置……”
　　“哎哟！我就说这个小玩意怎么这么贵，看来贵还真贵得有道理……你先把那个东西给我收进去，看上去怪吓人的……像你李阿姨小时候最多也就一个掌上电脑，时代发展真快啊……对了，还有一桶油是给老张的，你妈走的时候嘱咐我买的，既然你来了就拿回去，我也懒得跑……”
　　大厅的舞台在白天看上去异常萧条，不知道为什么，我仿佛看到了我妈妈站在上面面对嘈杂的人群拼命唱着……很奇怪，眼睛里面猛地潮湿起来。
　　我连忙提着油桶快步离开，李阿姨默默地跟着我，完全不符合她聒噪的形象。
　　到门口，李阿姨在我身后喊：“小畅，过来。”
　　我停了下来，稍微收拾了一下心情，放下油桶走过去。
　　李阿姨用她肥厚的手掌擦过我的脸：“傻孩子，哭什么……”
　　她肥肥胖胖的身体很像我小时候时老张的身体，再也没有办法，我放肆地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娘俩不容易，哭哭就好了，一会出去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早点让你妈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