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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见葬礼 ...

  •   葬礼持续了三天,葬礼过后,父亲便病倒了,人家都说,这才是真正的孝子,比起在自己父亲灵堂喝酒开荤的二少爷,大少爷不愧为端方周正的纯善之人,这才是父子情深,老爷子在地下可感安慰了——
      老宅的事情一时之间不能交代完毕,父亲又病了,因此他们并没有立刻回东京,这让已经把心玩野了的迹部景吾很高兴。
      好像是在葬礼结束的第二天下午,下过一阵雨,他在院子里的枫树上捉了一只蜗牛,兴冲冲地去给父亲看——这几日,无论母亲也好佣人也好,都告诉他不要去打搅父亲,以至于他几乎都没见着父亲的面,这反而让他更想念父亲。
      他跑过长长的走廊,在父亲养病的和室门口站定,那个叫迹部秀一的人曲腿坐在门口,背靠着拉门门框,眼睛却望着庭院中的手水钵,身上穿着他来的那天晚上的风衣。父亲坐在屋内的榻榻米上,被子盖到腰部,浅色浴衣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褂,面色苍白,隐有病气——
      “爸爸,看我捉的蜗牛!”他兴奋地扑到父亲身上,举着手上软乎乎的小动物,半是自豪半是炫耀——
      父亲不负他望地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噢,是景吾自己捉的吗?真不错——”
      迹部景吾的小脸上立刻出现得意的表情。
      父亲将脸转向了门口的男人,温和地说:“秀一,你还没有见过景吾吧,他是我儿子。”
      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审视评估。
      迹部景吾莫名地觉得不高兴,父亲却拍着他的手说:“景吾,这是秀一叔叔。”
      迹部景吾却不肯叫人,只顾低着头玩蜗牛。
      那人一笑,对父亲略有些尴尬的神情毫不在意,低头点烟。父亲的目光却盯着他手中的打火机不动了,大概觉察到了父亲注视的目光,他点烟的动作顿了下,最后却将烟和打火机都收了回去。那一刻,趴在怀里身上的他感受到父亲身上一种无法遮掩的悲伤和无奈。那时候,他不懂,只是觉得当时气氛压抑,令人难受。于是他扭了扭身子,父亲捉住他,“景吾,去别处玩,爸爸跟叔叔有事要谈。”
      他不愿意,想闹脾气,但又觉得父亲有些不同于平日的温和慈爱,于是只好撅着嘴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有在老宅见到过那个男人,有一天,他经过父亲养病的房间,看见父亲披着外衣坐在廊下,与以往严谨温雅的样子都不同,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早晨在后院遇着刚起床的迹部秀一的情景。于是他走过去,学着父亲的样子坐下,两只脚轻轻晃着,歪头问父亲,“爸爸,秀一叔叔呢?”
      父亲看他一眼,说:“他走了。”
      他睁大眼睛,“走了?去哪儿了?”
      “去他想去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跟我们住在一起?”
      父亲转过头,望着虚空,目光悠远,表情怅然,“因为这里让他伤心,也让他失望。”
      “谁让他伤心了?”
      “——很多人……”
      迹部景吾沉默了,破天荒地反省是不是他不肯叫他叔叔也让他伤心了。
      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温和地摸摸他的脑袋,“你秀一叔叔是不同的,跟我们大家,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鹰,不会被人驯化的鹰。”

      这以后,迹部景吾再没有见过那个叫迹部秀一的人,也就渐渐抛诸脑后了,直到四年后。
      依旧是葬礼,只是这一回,曾经父亲跪坐的位子上换成了他,灵堂正中的相框中,父亲目光温和,眉目周正,嘴角挂着浅笑,一如生前——谁也想不到迹部家在失去老爷子之后,在那么短的时间又会失去当家大少爷。老爷子去世的时候,虽然突然,但并没有动摇整个迹部家的根基,毕竟年纪大了,后来几年,他也就在老宅里颐养天年,家族里的事并不太插手。然而这一次,整个迹部家都慌乱了——
      谁能想到呢?父亲还那么年轻,还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举起来——36岁,这是一个男人精力最旺盛的黄金时段,正该大展拳脚与天公试比高的好时候,怎么好端端的就走了呢——一开始不过是小小感冒,后来是低烧不断,引起肺炎,可是,现代医学那样发达,迹部家有财有势,迹部伸一又正值壮年,身体又一向很好,怎么能让一个小病就夺去了?
      他不明白,浑浑噩噩地由着老管家给他黑色的小西装,木偶般地被牵到灵堂前跪下,对前来拜祭的人回礼答谢,耳边是窃窃私语——
      这四年间,发生很多事,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父母的离异——
      那些大人大概仗着他年纪小,什么也不懂,迹部本家又没了名正言顺的主事人,谈话都不避着他——
      “真可怜呐,还那么小,听说已经没有什么直系亲人了呢。”
      “他妈妈应该会把他接走吧,你见着没有,那位夫人有没有来?”
      “不清楚,没见着,所以我就说,千难万难也不该离婚,不为着自己,也该想想孩子,多可怜。”
      “就算没有离婚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孤儿寡母哪里守得住这么一大份家业,早晚被分家的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瓜分尽。今天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分家的瑠,这还没住进本家呢,已经把自己当成主人看了,颐指气使的气死人——”
      他垂着眼睛默默地听着,没有人来关心他的感受——仆从如云,但因为失了主人,一个个都为着自己渺茫的前途惶惑不安着,连带着伺候起他来也心不在焉,真正心疼他的只有从小照顾他的玉婶和老管家阿福伯,但说到底他们只是佣人,没有发言权,对着分家的大人,也得低下头应是。
      九岁的迹部景吾,还没来得及感受失去父亲的悲伤,已经提前体会到人情冷暖。
      迹部秀一回来的时候正是下午两三点光景,身上穿着一件猎装大衣,手上是黑色的皮手套,拎着那只旧行李箱,他摘下墨镜,黑色的眼睛蕴含着刀锋般的凌厉,气势惊人,一下子让整个灵堂显得逼仄,原本在交头接耳的人都噤了口。
      迹部景吾呆呆地看着他,曾经关于这个人的记忆一下子都鲜明起来。

      迹部秀一的归来,使得迹部家一改先前混乱无主的状态,虽然并不见他做什么,但佣人们恢复到以前的忙碌有序,那些碎嘴的长舌妇好像都被下了哑药似的,不见了先前的明目张胆,而原本愈见嚣张的分家之人也稍微收敛起气焰,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笼罩在整个大宅。
      父亲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压在人的心头。回来的时候,走在他前头的迹部秀一忽然呕出一口血,把他吓坏了——
      “二少爷!”老管家满脸焦急地赶到那个人身边,伸手要扶他。
      迹部秀一却摆摆手,阻止了那些人的靠近,掏出手帕擦掉嘴角的血迹,但他苍白的脸色和衣襟上的鲜血却留在迹部景吾的眼中,对比鲜明,像盛开在白雪中的妖花,艳丽、绝痛。
      回到老宅没多久,忍足医生也来了,带着他熟悉的医药箱,给迹部秀一检查身体。
      他身上已换掉了沾上血迹的衣服,随意地敞着胸膛靠坐在手枕上,脸上表情平静,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身体,反而是老管家从始至终皱着眉,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忍足医生手上的听筒——
      “没什么要紧,二少的身体一向不错。”忍足医生开始收拾东西。
      “可是——”老管家依旧放心不下,“刚刚二少爷呕出好大一滩血呢,好端端的怎么会呕血呢,真的不要紧吗?”
      忍足医生看浑不在意的迹部秀一一眼,“没事,呕出来了就好了,不然郁积在胸,反而容易出事,这几天调养一下,没有大问题。”
      忍足医生要走,老管家送他。
      那个人朝躲在门后一直看着这边的他招了招手,“过来。”
      迹部景吾没动。连要出门的忍足医生也停下了脚步,看着这边。
      老管家轻轻地将他拉出来,推向那个人,“小少爷,二少爷叫你呢。”
      他慢慢地走到那个人面前,站定。
      那个人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要望到他的心底里去,他说:“你爸爸死了。”
      “二少爷——”老管家惊呼,想说什么,但被迹部秀一抬手阻止了。
      迹部景吾的脑袋糊糊的,不能很好地接受信息,只是被他眼里那带光的漩涡吸引,要沉到里面去。
      那个人抬起有些凉的手,摸着他的眉棱骨,然后轻轻地落到他的肩上,语气温柔,但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支利箭,直穿进他的心肺,他说:“你知道什么叫死吗?死就是消失,无论你怎样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怎样撕心裂肺地呼喊,怎样撒泼打滚,都没有用,你再也看不到他了,他也再不会应你,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兄长,你的父亲,他死了。”
      那一瞬间,他忽然从持续几天宛若低烧的恍惚中醒过来,发出小兽般歇斯底里的哭声。他哭得那么惨烈,那么悲痛,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痉挛,目之所及,只有那个人清冷和略带怜悯的目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再见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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